首页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2章 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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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0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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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顾弈

  虎子是青豆见过讲话最逗的人。除了是青豆的逗闷子专家,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矮。

  从小到大,能和青豆平视的人可不多。

  12岁之前的虎子可真得青豆意,又圆又矮,又黑又逗,像个捏花了脸的泥娃娃。从他嘴巴里冒出乡巴佬三个字,一点威慑力也没有。青豆觉得他才像个乡巴佬。12岁之后虎子像开春的竹笋,蹭蹭蹿个儿了,这一点在青豆心里打折。她觉得虎子不可爱了。

  因为虎子,青豆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从二哥租住的房子向外延展了一条街,截止到新砌的住宅楼。

  那里有很多洋钉、铁丝、砖块、啤酒瓶、徽章、扯不烂的纱网、长长短短的粉笔头等取之不尽、看不过来的新奇家伙。

  青豆居住的小楼后,有一条狭长的甬/道,宽度仅容小孩侧身。穿过嶙峋砖石,入内是一个陈旧的破院,透明窗户被岁月风霜得几不见光,从来没人来。

  青豆把她的“宝贝”都藏在这里。

  她与虎子同流合污,做“垃圾”的搬运工,每天脏兮兮却十足快乐。

  也是在那片住宅楼落成后的某日,她和虎子趁乱捡“垃圾”,一双干净的布鞋从眼皮底下长了出来。视线向上,顺便结出了一个叫“顾弈”的果儿。

  “雌婆雄。”虎子是这样评价顾弈的。说是个男孩,却像个女孩,又白又奶。他看不上他。十二岁的虎子咬定自己不喜欢白衫白鞋纤尘不染的小男孩。

  青豆是个讲普通话还需要调整舌头的人,听不懂十里不同腔的小南城方言,也听不懂虎子的语气。

  顾弈一家三口刚搬来,即将入学青豆和虎子所在的南城市一小。这一信息是顾燮之交流的。顾弈安静地站在阴处,连表情都没有。

  在知道顾弈将是插班生后,她生出一份同情。

  青豆认定顾弈是外乡人加转学生,以为自己被边缘的乡巴佬命运会在他身上上演。

  她拉他去井边,显摆地把虎子给她讲的故事讲了一遍。

  虎子说这个故事一定要在水边讲,脸对着水面,才有意境。但二哥不许她天黑后靠近河边,所以她选择了井。

  故事讲一个男的,外国的,挺好看,遇见个女的,不知道好不好看,大概是不好看的,不然也不会对着个好看的男的穷追不舍。女的追男的,男的赶紧跑,求而不得,女的最终憔悴至死。

  女的死后,这好看的男的某天经过河边,望见湖水中有一好看的人,心醉神迷,手下意识搅动湖水,想要触摸,没料脸破碎了,男的赶紧收回手。很快湖面平静,好看的人再次出现。他笑,湖水中的人冲他笑,他蹙眉,湖中的人也苦恼得皱起英俊眉宇,他想要拥抱,又伸出手,好看的人迅速在一圈圈涟漪里消失,许久才复现。

  男的这下不敢再碰湖水,也不敢离开,怕人跑了,日日痴醉湖中人,最终身形憔悴,也死了。

  青豆指着井水,漾起酒窝:“你说这男的傻不傻。”

  顾弈趴在井边,望见井水里两张脸,平静地说:“这个故事叫echo”

  青豆说:“哎什么?”她以为他对这个故事有什么见解。

  顾弈笑笑,看着她摇摇头,没说下去。

  青豆不无伤心地想,他这么内向,一定会受欺负的。

  很快,同情打消。

  知青回城潮开始后,福利分房时代开启。人人盯房、算分,搞得眼睛都绿了。年轻干部结婚申请集体宿舍搬新房,平反后的干部子女回城,也需要房子。

  每个人嘴巴一张,就是急切的刚需用房。如此,福利房建设如火如荼。

  报纸上写着:比“深圳速度”更快是“蛇口速度”。

  青豆却以为,以她为圆心漾开的那圈可触及的生活涟漪,顶快的是南城盖福利房的速度。

  小南城四处是塔式起重机,砖头堆、河沙堆随处可见。搅拌机搅水泥的轰鸣声中,孩子用自己的方法建设祖国,在黄沙堆里完成各项“水利工程”的修建,修渠、蓄水,再开闸、放水,再信手一推,从头再来。

  一个学期后,青豆和虎子的玩乐根据地平地高楼起,浩浩荡荡搬进一群人。听说这是本市目前最好的福利房,住进的是南城大学新分来的老师和各局的机关老职工。

  虎子手舞足蹈,复述爸妈饭桌上的话:“最小的都有两室一厅,独卫!”

  他们都不知道独卫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而顾弈的家当就这么顺着楼梯爬上了三楼。就像他在虎子和青豆心中的地位,一路攀高。

  再次出现的他为搬家方便,换了身略显宽大的蓝色老衫,颜色洗旧,领口处发白,但依然干干净净。

  顾弈跟着妈妈一路上楼,走到三楼,他顿了顿脚,站在一字长型的阳台上,冲青豆和虎子——前几天认识的新朋友,礼节性地挥了挥手。

  这个动作他挣扎了三层爬楼的时间。他不知道一面之交的同龄人,是否算朋友。

  邹榆心拨了拨蓬蓬松松的鬈发,朝楼下瞥了一眼,问他:“是你同学吗?”

  顾弈垂眸想了想,“好像是住这儿的。”

  前几日顾燮之迫不及待带他来看新房。顾弈只在楼下转了一圈,恰碰上这对脏兮兮的小孩,男的虎头虎脑,个儿不小,和他平齐,女的眼睛明亮,多褶的眼皮一掀一合,像扑翼的蝴蝶。

  她很热情,趁顾燮之去送烟的档口,带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她对着井口喊上一嗓子,得意地示意他注意听那串乌泱泱的回声。

  她弯起笑眼,冲他说,好多人在我们说话呢。顾弈说这叫回声。

  她又讲了个故事给他听,顾弈说这个故事叫echo,是希腊神话。她什么也不懂,还问希腊神话也是金庸写的吗?

  要不是她热情,顾弈应该没有耐心与她说话。

  “那就是邻居了。”邹榆心探出半身,也对那两个小孩招招手,“你们好,有空来我们家玩啊。”

  虎子没心没肺,一蹦三尺,拉着青豆就要上楼。人家也不是说现在就去玩。但虎子没眼色,迫不及待想看看楼上长什么样。青豆仰头望向那栋新砌的漂亮新楼房,脚步迟疑后,还是跟虎子上了楼。

  邹榆心温柔地逐客,给他们一人一块葱油饼干,叫顾弈跟他们去楼下玩。家里这么乱,没有整理好,怎么好让客人进来呢。

  顾弈下去的时候并不那么乐意,或者说,这阵子他干什么都不太乐意。

  他不想回小南城,不想转学,说是老家,可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极其陌生。他喜欢首都,那地方洋气。

  但跟青豆虎子玩了一下午,顾弈身上不属于他年纪的乡愁就没了影儿。

  青豆没有那天那么热情,倒是虎子,狗腿地要跟顾弈玩儿。

  虎子上蹿下跳,“去你家。”青豆家是他们避暑的常据地。有时候玩得太脏,他怕挨骂,会先去青豆那儿打桶井水,冲冲手脚。

  青豆居住的房子距离顾弈的新家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所谓街,也就是一步距离的长弄。

  青豆不答,虎子自然地往她家方向走,好像那是他家似的。确实,地儿就这么大,虎子去往的方向会路经他家。

  虎子家住筒子楼,洞黑的走廊一路纵深,两头通风通光,串起少则十几多则几十户人家。

  因为状如筒子,所以叫筒子楼。

  这片有三栋筒子楼和几排民房,俯视看下去,横的横,斜的斜,很没有规划,像小孩搭的“长城”。

  筒子楼一二楼各有一个公用水房和公共厕所。听说以前是某单位办公用房,后来改作单身职工宿舍,现在随着已婚职工数量增长,筒子楼便逐渐变成了职工家属楼。

  张蓝凤对住房肯定是不满意的,一家三口住在一间,中间用书架隔开个小房间,这是人住的?猪住得都比这宽敞。

  但在小南城,就这么一间,都是她写了十几封字字泣血的信给领导,才终于分到的。

  虎子一边走,一边给顾弈介绍这里的情况,就像当年带青豆玩一样,事无巨细:“这里是职工家属楼,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分到的。”说罢,虎子自来熟地问,“你爸妈干吗的?”

  “我爸是老师,我妈是”顾弈没说完,看向青豆,释出询问的眼神。

  但青豆没抬头,所以也没看见他的眼神。

  她一路意外沉默。

  他想,可能是太阳大,把她晒蔫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虎子兴致一高,突然为老师吟诗。以往一定会获得青豆的接茬,但今天,她没说话。

  虎子想,青豆应该是怕生。

  行至小楼,青豆走到窗沿边,细拐棍一样的手探入窗缝,取出钥匙,给他们开了门。

  那一瞬间,顾弈知道她是租户。没有主人会住在一栋楼的最靠北、最小、最摇晃的一间。

  他在北京住过胡同巷子,知道边上一间会租给人。

  青豆家很简单,六七平的空间塞了张双层铁架床,上下铺挂着白色蚊帐。再就是一张五斗橱,上面摆着作业本,应该也是她的书桌。

  虽然拥挤但并不脏乱,被子叠得豆腐块似的,整整齐齐,草席上搁着把蒲扇,收边的布条是洗得发白的暗绿,刺眼地缝了一圈红线,手工颇为拙劣。

  虎子热得喘气,顾弈一直没说话。

  青豆实在无措,左思右想,祭出了二哥说的宝贝——可口可乐。

  青豆从没这样不自在。就算虎子是城里人,就算他爱学她的口音,就算他有家属楼住,但站在虎头虎脑的虎子身边,她没不自在过。或许,那天晚上她不该自作多情地对顾弈泛出同情。她哪里配同情住在新家属楼的人。

  好在,顾弈认得这东西。他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接过那玻璃瓶,轻轻摇晃深咖色液体,看到玻璃壁上的气泡,两眼冒光,释出了属于小学生才有的笑容。

  他没想到青豆家里会有可口可乐。

  青豆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之前的顾弈太正经了。

  他一笑,青豆的心情大好,额角的汗都忘了揩。

  顾弈这才发现青豆脸颊有两颗漂亮的“瓜子”。这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二个和可口可乐一样神奇的东西。

  顾弈在北京喝的汽水叫北冰洋,划掉退瓶子的钱,要一毛五分钱一瓶。可口可乐这东西两年前在五里店厂正式投产,卖四毛五分钱一瓶。北京城里只有友谊商店这种地方卖,专卖给些旅华的外国人,有钱都买不到。

  顾弈盯着她的酒窝怔神,说:“这东西很难买的。”

  青豆点头:“是的,我二哥说很紧俏。”

  “青松哥就是来事!”虎子知道是饮料,抢过嘚瑟,一个劲儿地晃。

  等好不容易起开盖子,喷了一大半,热乎乎的可口可乐炸出片甜腻的泡沫花,噗噜噜往外涌。

  电光火石,来不及细想,三个小孩眼看可乐流出来,迫不及待地探出舌尖,初尝高端饮品。

  在不知道什么是香槟的时候,他们用可乐享受了一把香槟喝法。

  好半晌,屋内都没有声儿。

  等一阵堂风卷入,三个小孩方才回神。

  虎子咂咂嘴:“酸的,是不是馊了?”他怀疑青豆捂久了。

  青豆眨眨眼:“甜的啊。”好甜好甜,像糖水。

  顾弈回味说:“像北冰洋的味道。”

  青豆和虎子异口同声:“你去过北冰洋?”

  天哪!这个新搬来的小孩真是个人物!

  顾弈那个下午特别开心,先连站都笔笔直,宽衫下摆一丝不苟掖在裤腰松紧内。很快就入乡随俗,近墨者黑。随一次解手,他再没好好掖回去。

  顾弈与虎子倒在青豆二哥下铺那张床上,拿那把破扇子扇凉。

  房东老太太开了西瓜,拿了一牙给青豆。青豆接过道谢,与两个男孩分食。

  红瓤黑子,汁水大溅,甜得没魂。

  一嘴巴下去,暑气随清甜下咽,三人心中划过惊叹:什么可口可乐,哪里有大西瓜好吃。

  青豆有巴结顾弈的意味,好客地趁热打铁,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琳琅满目的小铁盒,其中有一个就是魔方——

  一个五颜六色的立方体,每一面都由九个小正方形。青豆左一排右一排随手旋转,惹得顾弈手指大动。

  她说这个魔方转成了,就是六面六色。她哥转给她看过。

  顾弈绞尽脑汁,磨了一下午。临到太阳落山,走时仍恋恋不舍。青豆很大方,说可以借他玩。

  顾弈却以为此物贵重,嘴唇嗫嚅后拒绝了。邹榆心不允许他拿别人的东西。

  到家,顾弈跟顾燮之提了一嘴,见多识广的爸爸也没听说过此物,这让顾弈更为心痒。

  没两天,虎子在新家属楼底下闲晃,对着花草自言自语,唱独角戏。声音“恰好”传到楼上。

  顾弈迅速从床上弹起,几乎是蹦到平地的。

  小南城的闲混子都是这副德行,家里有饭饿不死,没事天天走街串门。这在北京叫街溜子,在小南城应该叫二流子。

  虎子说:“去找青豆玩。”

  顾弈满心叫好,一句废话没有,脚尖自动往东边儿旧家属楼方向迈去。

  一推门,一位麦色少年背对门,正赤膊擦身。

  虎子介绍,这是青豆二哥——“大名鼎鼎”的、什么“新式武器”都能变出来的二哥。

  程青松咧嘴一笑,先说了句虎子来了,又看了眼顾弈,笑意扩大:“我们豆儿这男人缘不错啊。”净是小伙儿。

  不怪青豆招小伙儿,这片儿就是阳盛阴衰。或者说,三轮人口普查下来,整个中国都是男多女少。

  顾弈入门先是礼貌,在程青松三两下将魔方盘成六面六色的立方体后,他五体投地,眼都直了。

  程青松听虎子咋呼顾弈是西边儿新搬来的,不由多问了句,“哪个西?”

  虎子指着新宅的方向:“就是那个”

  程青松抬眼,看顾弈的眼神多了道意味。那栋楼都是南城的贵人。因为这帮人,房子造得快不说,连带着菜价都贵出几分钱均价。

  男人的眼神电波发生交流电。

  顾弈接住了青松多褶眼皮下复杂的眼神。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打量发生些许变化,却没有厘清的能力。

  顾弈语气颇为诚恳,只问青松哥能不能教他怎么玩那个魔方。顾弈对这魔方的好奇覆盖了一切。

  程青松在三个小学生之间睃巡,转瞬垂下眼帘,将湿毛巾往肩头一甩,“简单!”语气自信又笃定。

  青松的交换条件很简单,就是让顾弈带着妹子一块儿玩,注意安全。他朝小孩儿响舌,流里流气架上副新收的蛤///蟆镜:“哥宝贝儿多着呢!”

  虎子看着那洋气的墨镜,头呆着嘴开着,像个追星的迷弟一样,痴痴附和:“青松哥可厉害了!我们小南城,青松哥最牛!”

  话是浮夸,顾弈却信了。

  可以这么说,相比较程青豆,顾弈更喜欢程青松。1983年,刚满十八岁的程青松已经在外闯荡六年了。他人精一样,鼠窜在街头巷尾,对付上面的滑头也许有些勉强,但对付下面——比如低龄的弟弟,一拿一个准。

  他把眼镜架在虎子脸上,臭德行地拱拱他:“虎子以后不得了!”

  虎子往床上一倒,沉醉在自己是酷哥的幻景里。

  青松手一伸,按响红灯牌收音机的播放键,邓丽君的甜嗓儿悠扬飘出。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邓丽君刚唱完第一句,青豆心里一边接下“我爱你有几分”,手上一边很警醒地一格格按低音量。

  歌声很低,刚够人支起耳朵安静听。谁说一句话,都能把歌声盖过去。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了嘴,只安静听邓丽君说。

  肉麻的“爱”百转千回地抚过毛孔,搔过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年的喉间,叫人难受又享受。

  顾弈瞪大眼睛,仿佛身在狼窝。83年“清除精神污染”的社会运动如火如荼,港台流行乐恰是被指明的一种“精神污染”。他尚还不知道,下一次新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出现了来自香港的歌手,后来的后来,港台音乐会是主流。

  站在83年的夏天,顾弈经历了精神的大动荡。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刺激。

  他看着虎子墨镜里倒映的自己青涩的面庞,微不可查地牵起嘴角。

  好吧,他有点喜欢小南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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