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南城
小南城之所以叫小南城,是因为几十公里外另有个南城。
那是更广为人所知的南城。
在中国提起南城,大家率先想到的绝对不会想到小南城。
本来小南城的“南”写作“遖”,方言发音上扬与“南”有稍许区别。普通话推行,逐渐从念法与写法上双双堕落,演变为“南”,失却独特性。
小南城的市民不以为意,知名度算什么,人家深圳特区的前身还是广州宝安呢。
这里地处平原,四季分明,为满足农用灌溉同时为防涝旱,自古大兴水利河网密布,自然河与人工河错落有致。三步一桥五步一河,临靠上海,又傍山水,风景好不江南。
按照大家的口风,是拒绝并入南城的。改革开放春风拂大地,人人都想乘东风翻个身。
市民心中多少揣着个新“深圳”梦呢。
1985年某日,《南城日报》出现“地市合并”四个大字时,小南城的市民沸腾了。日报发行不过半日,城市震动得像要起义,最敏感的是倒爷那儿的物价。
虎子中午听青松说物价要涨,口信顺风吹给了张蓝凤。
国家这几年大力推行“同一商品,两种价格”,目的是将原先由国家规定和控制的物价放开,让市场来决定。这是个极大的挑战。
八十年代,同一商品的两种价格通常相差很大,要并轨,物价势必上涨,倒爷是一个从中斡旋应运而生的职业,而市民则通过官方报纸和小道消息,每天捂着腰包过日子。
饿过肚子的人生活得再好,饥饿恐慌也根植在潜意识里。
张蓝凤吓得凳子都坐不住,一点点从橱角、饼干盒底、枕头夹层、相本倒数第二张中取出粮票肉票以及一些整数钞票。
虎子添柴:“听说涨很多,要吃不起饭了,百货大楼的电视机冰箱都被抢空了。”那多贵的东西,说买就买,一定是要发生很恐怖的事情了!
他越说,房间内翻箱倒柜的动静越大。
虎子那嘴皮子可不是只在青豆面前练,为达目的,尤其是吃方面的目的,他会进行一些夸张。
果不其然,下午扛了一堆米面回家的同时,他还吃到了馋好久的猪油年糕。
虎子虎里虎气央求吃两块,实际偷偷藏了一块,用手绢小心翼翼包着。
到青豆家时,墙边葱郁峻拔的五针松已然搬空。
他问:“青松哥的宝贝呢?”
“卖掉了。”五针松的大势已去,青松高价收、不舍卖的五针松,眼下只能低价打包。
没有体制保护的“流浪者”时时生活在局势动荡的警惕里,稍有风吹草动赶紧要清货回本,不然大夏天就能喝上西北风。
养了两年,青松养出感情来了,早出晚归都要对着它们说两句话。搬运时,竟生出几分不舍。
青豆对此麻木,扫净墙角堆积的灰土,拂净蛛网,只当那帮五针松从没来过。
房东老太太的二儿媳孟庭刚刚来问她要了盒雪花膏和蛤蜊油防裂膏,都便宜三分钱给她了,她也没立刻结,一边哼曲儿一边笑嘻嘻走了,说记在账上。
也不知道会不会给钱。
青豆的小本儿上,这二媳妇都欠了一瓶美发素、一条喇叭裤的钱了。她跟二哥抱怨,他还不当回事,让她别计较。
青豆扇了扇鼻尖被热气洇散的雪花膏味道,朝虎子走去。听二哥说这是上海贵妇用的,难怪,挺好闻的。
虎子看了孟庭袅袅婷婷的背影一眼,问青豆:“她要了什么?”
孟庭是出了名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她用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虎子向来管闲事儿。
“蛤蜊油防裂膏和雪花膏。”青豆面无表情接过猪油年糕,轻声说了句谢谢,掰了一半,分给虎子。
“夏天用这?”不嫌腻乎?
“不知道。”
虎子已经吃了一块,肚子怎么还是空的。见那半块递来,立马馋上,一口把那半块包了。
恰是此时,顾弈呼哧带喘跑了来,“豆儿,青松哥叫你去路口。”
盛暑的傍晚,他跑得一整件白色工字背心都湿透了。
“怎么了!”青豆吓得心跳都要没了。
上回青松倒货被派出所抓,正好被遛弯的虎子看见,他吓傻了,机灵全无,一动不敢动。
孟庭下公车,也撞见青松一边讨饶一边被反剪双手的一幕。她眼咕噜一转,支虎子速去找青豆,交待青豆来了得扒着警察哭,哭得越大声越好,最好哭得像二哥死了。
虎子当时也是像顾弈这样没命地跑来,大冬天的满头大汗,气都快接不上了。
而青豆一听这事儿哪用故意哭,抱上警察同志大腿的那刻,早哭得没了五官。
她一口一个“哥哥,求求你了”、“你把我阿哥抓走我就不活了”,喊得那叫情真意切,哭得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警察也是个新来的,耳根一软,乡音未改地拉开小妹儿:“下次叫你哥别干这种勾当,这次就这样。”
说着重重一咳,想学老同志假模假式地威慑一番,却一分精髓也没描上。看起来人老好了,还给青豆擦眼泪。
青松按照没有暂住证的款子罚了五十块钱,没进派出所。听说如果按照投机倒把罪,是要判刑的。
回去路上,虎子对犹在后怕的青豆点评道:“你戏真好,哭出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气势。”
这个没眼力见儿的。
青豆红着眼眶差点气绝。
那事儿之后,再有人跑着喊青豆,青豆都会吓筛了糠。就像此刻的顾弈——
猪油年糕送至嘴角,糊了一嘴的油,青豆忘了吞咽,只为等顾弈双手撑着膝盖,缓上那口气儿,把话说完。
“不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顾弈边喘边笑,朝她摆手。
青豆作势要打他。不过也只是虚张声势地抬手,下一个动作,她把那二分之一的猪油年糕又分出二分之一,给了顾弈。
顾弈把那年糕包了,咀嚼着同青豆往路口走。
他咀嚼得有多慢,虎子就有多馋。怎么顾弈吃出了另一种风味呢,是不是他嘴里的那块更好吃。
不对啊,他嘴里的跟自己刚咽肚里的不是同一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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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城的市里人大多是体制内的,全城只有两个红绿灯,有一个最大号的就在他们家属房东边的路口,可见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用二十一世纪的说法是黄金地段,在1985年,出了这两红绿灯往外,一律视作乡下。
上班下班时分,红绿灯口涌过壮阔的人潮。半数走路,半数骑着飞鸽、永久、凤凰等牌子的自行车,龙头一拐一拐地川行而过。
去年有机关内部价自行车出售,城里的新车瞬间多了。自行车车身很高,骑上去像高路人一等。
程青松越发黑了,赤膊上身,顶着身铜色皮肤,正在修车摊前修断了辐条的凤凰牌自行车。
连自行车都能骑断辐条,可见蹬得多使劲。
青豆跑到青松跟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叫我干吗?”吓坏她了。要不是顾弈面色如常,她这会应该已经泪如雨下,准备哭街了。
青松很兴奋,嘴角翘得很高:“等车子修好,带你去个地方。”
虎子好事,脑袋一凑:“什么事儿啊?”
青松卖关子,“不告诉你,想知道就跟哥走。”
虎子一听,显然屁股泛痒,想挨揍了。他趁张蓝凤下班,偷摸拿了自行车钥匙,蹬上车子,顺便把顾弈也载去看热闹。
青豆坐上二哥的二八杠,眼睛懒洋洋眯起,迎着夕阳往西边位移。
四个人,两辆车,一前一后,还比上赛了。男人哼哧发力的声音一左一后,像牛犁地犁累了,不停出气。
虎子载着个大小伙顾弈,箭一样往西边蛮冲。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但只要离家远,有新鲜事儿,虎子哪儿都愿意去。
青豆齐肩的头发狂舞,贴住汗湿的脸颊。风不住迎面,一点也不觉得热。
青松使劲蹬车,大声问青豆:“怕吗?”
青豆躬身扶着车铃,偏头看了眼顾弈。
金色夕阳里,他抓着虎子坐垫下的抓手,表情没有怕。
青豆摇摇头,手朝前一指:“不怕哥!超过他们!”
“哈哈哈哈哈,行。”青松脚下功夫足,能和虎子骑个并排,完全是让着他。刚修的辐条,刚刷的轱辘油,骑起来可带劲儿了。
虎子见被超了,站起身不要命地乱蹬。学习之外的一切竞争,他都积极参与。
车子很快失了稳重,差点摔了。
好在顾弈个子高,两腿修长地左右一撑,稳住车身。当然,也把虎子骂了一顿:“你个氧化钙!”
一打拐,他们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这里离红绿灯有一段距离,回头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绿得人心慌。
看见绿色,就知道差不多到城乡结合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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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中国开始了托福考试,南城有个年轻人今年要出国,虽然有奖学金,但总归要准备点钱。读书早就耗空了家当,出国的钱怕是更夸张。
人人腰包都扁得只有层单薄的夹层布片,哪儿来钱啊。借都借不到。
青松从买家嘴里得知这房子在卖,迫不及待要来看房。
青豆问,“卖了之后原来住这的人住哪儿?”全国城市住房紧张,一般没人卖房。
青豆住的那栋单薄的二层小楼里,住了房东一家三代11口人。他们现在住的这间是房东太太临时搭出的泥瓦房,出租贴家用的。
虎子在窗口探头探脑:“你管他呢。”自己有房子住不就行了。
青松:“听说如果卖掉了,老婆孩子搬乡下去。”
张望一番后,青松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敲了敲大敞的门。
没会,女主人来了。才三十,脸上却饱经风霜得像四五十了。
她正在厨房生柴,背上背了个竹篓,里面装了个娃。
青松虎子顾弈三人入内,一眼看清这是个简单的两间半。多出的半间三角形是厨房,此刻正生着火,烟熏缭绕。
青豆却没看清。
在看到那个背篓的瞬间,青豆眼眶就热了。她想到了母亲吴会萍,以及不知是否康健的小妹。吴会萍平日凶悍,一点事能叨叨半天,怎么轮到写信,言简意赅得让她和青松不知所措。哎
等青松与那女人谈话,青豆才迟钝地张望,看清昏暗的室内格局——
一张木桌,桌腿下垫了张折叠报纸,想来是不平整;两张小方凳,估计常年就两人坐;一张床;一张橱;一个毛巾脸盆架,一堆黄页书;一个悬挂的灯泡。然后然后再没有东西了。
房子要五千,没有什么市价可循,青松出于职业习惯,本能地还价,一张嘴就是四千。
青豆想问,你哪来这么多钱?还没问出口,娃娃一声婴啼,啄破空气。
女主人不耐烦地脸色一沉,不留任何谈价余地,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青松手摸摸鼻子,又讪讪揣进裤袋,“到底卖不卖啊?”
顾弈说:“我觉得五千她也不想卖。”从他们出现到打量屋子,女人的脸色一路难看,青松那四千砍得确实狠,但照女人的脸色来看,4900估计也是要被赶出来的。
再蹬上车子,虎子已经蔫了。他说腿软,耍赖地往自行车的后座一坐。
青松笑他:“连出个家属楼都能累着,还敢喊着跟我跑生意?”
喊着跟青松跑摊那都是青豆哭街之前的“壮志”了。
自从见到百变神通程青松也要向警察同志低头后,虎子再也不敢说这话了。他可没个妹子为他哭街。
这膘肥肉厚的。顾弈嫌弃地推虎子一把:“我哪儿骑得动你?”说着他拉过青豆,朝程青松挤挤眼,“我骑豆儿吧,青松哥你载他。”
青豆自然地斜坐在二八杠的杠子上。
她刚来小南城时,二哥老带她出门,要不就看病,要不就出摊。青松也就是个半大不大的男孩,能把个姑娘带得多好,不饿死就挺负责的了。
青豆那阵老被自行车削脚跟,削得脚跟成日鲜血淋漓,走路一瘸一拐,现在还有疤。
她有心理阴影,再坐车,都会主动坐杠子。
顾弈没这么带过女孩儿,虽然和青豆熟络,但挨得这么近
他脚下自然地荡着自行车,心里闪过一丝丝的别扭。
“我没带过坐前面的人,可能骑不稳。”顾弈交待。
“你骑,不行我就跳车。”青豆不怕。
青豆的头发丝随风挠上顾弈的脖颈,好像知道他不自在,鸡毛掸子似的,不住往痒处挠。
他扭了扭脖子,随力的惯性,鼻尖滑过她粉笔触感的脸颊。
青豆把玩车铃铛,毫不在意地问他:“初中怎么样?”
顾弈本来只高她一级。五年级时,他乘上教育改革的最后一班快车,升了初中,青豆在他后面一年,却要念该死的六年级。本来这个夏天结束,她也可以念初中了的。
“就那样。”顾弈坐上车垫,双手圈着青豆,一垂眼是她饱满的额头和多褶的眼皮,不由问道,“你这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啊?”她回头看向他,深深的一道凝固的褶痕拦截上天的睫毛。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双的吧。”
仅一个垂眼的功夫,顾弈在青豆像墨镜一样的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而他们的距离,几乎是脸贴脸。他感受到热风里一道不同寻常的鼻息,皱起眉头,迅速避开她:“程青豆!”
“嗯?”她以为叫她有事,又仰了仰头,鼻尖都快凑到他下巴颏了。
顾弈身体往后退了退,扶车把的手臂抻得笔笔直:“你离我远点。”
青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秒,虎子回头,看着他们大叫:“你们是在亲嘴吗?”
骑这么慢,还有,谁骑车面对面骑的?
青豆一个大扭身,舞着手臂够身想要打他:“你胡说什么呢!”她真想撕烂王虎这张嘴。
顾弈拼命稳住车龙头,却架不住青豆升腾的气愤。
“哎!哎!哎!”一串咋呼后,地转天旋。
顾弈和青豆双双滚进田地。
虽然摔得一身狼狈,但青豆顾弈龇牙咧嘴的武装力量一致向外,大骂虎子嘴巴像茅坑一样臭。
青豆的普通话能力在顾弈一口京味的□□下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虎子说不过这对雌雄双煞,躲在自行车后偷笑。
青松捞起青豆,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三两下后觉得不妥,让她自己拍。
青豆往车后座上蹭泥块,蹭完了还让顾弈也蹭。她附到他耳边悄悄话:“等会王虎回去要挨骂了。”
顾弈看了眼泥坑里打过滚的自行车,笑得同样狼心狗肺,落井下石地把泥块揩得更为均匀。
王虎在不远处学顾弈的新骂人词汇,说他们氧化钙。
三个小孩笑得各怀鬼胎。
再起来,顾弈不敢载她了,倒是青豆无所谓:“刚刚我都要跳车了,结果你的胳膊死死箍着我。”这才把她也带进坑里。
“那行,要是不稳当我就松手,让你先下去。”
两个泥巴人商议好这事,正要上车,顾弈看着她的脸,抬起手,又缩了回去,“你那个”
“什么?”青豆顶着张花猫脸回头。
顾弈牵起嘴角,眼底闪过丝捉弄的笑意:“没什么。”
他再次圈上青豆,背朝夕阳,荡着自行车,往1985年的下半年骑行。
青豆猫在顾弈的臂弯,注意力落在断瓦残垣的施工地。小南城的南边又要建职工宿舍楼了。可无论修多少栋,都不会有她和二哥的。
第一次买房,铩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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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街心北路民政局的时候,青豆让顾弈停一下。
她下车采了几朵栀子花,一边吹虫子一边往车上一跳,背无意撞上了顾弈的手臂。
“好闻吗?”她将花儿送到顾弈鼻子底下。
顾弈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以前无所谓的碰撞,小孩似的玩闹,今天怎么都怪怪的。
“嗯。”
“我今天闻见孟庭阿姨的雪花膏,觉得和这个味道很像。”她又说,“我妹妹名字里也有个栀字。我妈说,生她的时候,在羊水血水的冲天气味里,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她指尖搓着花茎,又嗅了嗅,香得恨不能把脸埋进去,“真香。”
顾弈垂眼,又嗯了一声:“香的。”
虎子倒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与程青松背靠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给我也闻闻。”
“等会。”青豆还没闻够呢,“等会送你一朵。”
虎子:“我想要玫瑰花,大红的。”
青豆:“想得美!没的挑!”
她回头问顾弈:“你要吗?”
“不要,”顾弈又避了避,勉力维持两翼包抄的姿势,“豆儿,你别老转过来。”
啊?青豆不解:“怎么了?”
顾弈胡说八道:“你身上有妖气。”
花儿忽然没了味道。青豆僵住,愣愣地把身体往车龙头贴。
顾弈笑了一声。她嘟囔脸,后脑勺都在生气:“这样?”又伏得更低了,“还是这样?”
他笑得越发大声:“嗯,对,就这样。”看你能坚持多久。
虎子看青豆缩成一团,又好事儿地问:“你干嘛呢?”
青豆瞬间杵直身体,生气地告状:“顾弈说我长得像妖精!”
顾弈差点没把住龙头,他没有这么说!
虎子倒是替顾弈把话圆了回来,只是圆得不太像回事:“妖精乃天成,程青豆,你顶多算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