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青豆问吴会萍,为什么这么上镜,是不是因为要给大哥看,所以这么精神。吴会萍说,当时啥也没想,只是紧张,吓得忘了眨眼。
照片上的笑是青豆白天最后的一抹笑。
妈妈妹妹上车后,她非常伤心。还有啊,一百五没了,她的安全感也没了。
青松笑她像被骗去卖血,血抽掉了,钱没拿到。
青豆霜打茄子一样,身心俱疲,坐在小凳上怔怔失神。
青松对相机很感兴趣,“我刚来小南城那阵四处找活,听说冲洗胶卷的废水里可以提炼出银,我一听,银是好东西,就跟个朋友买了几个大盆,沿街一家家照相馆搜罗废水,还跟苗家人打听到了炼银的技术,当时吹牛说办成了搞个炼银厂,结果”
“废弃定影液确实可以置换出银,”顾弈问,“回本儿了吗?”
青松:“赔得住桥洞去了。”
这故事听得青豆要流泪,结果两个男的哈哈大笑,凑头研究该怎么炼银。
顾弈给青松捋:“你听来的说法在化学上说得通,用硫化钠把定影液的银沉淀为硫化银,再在沉淀物里加入加热盐酸和过量铁粉,但是这样的银不纯。”
“就是不纯!”青松一拍大腿,想着怎么没早点遇见顾弈。
顾弈眉头紧锁:“你得用电解法。”
青豆起身,往屋内走去。这太阳,这对话,搅得人躁。
两人说了会,估计“没炼成”,又抓起了相机。顾弈说:“圆的是取景框,对,你眼睛看这个,能预计拍摄的景。”
顾弈讲完,青松拿起相机跑进屋,将镜头对准青豆,逗她,“来,豆儿,笑一个。”
顾弈指了指快门:“按这里。按下去就是拍照。”
青豆伸手挡,提醒程青松:“你别乱拍,很贵的。”
青松无所谓:“一百五丢了,又不是这辈子丢了,来,笑一个。哥给你拍一张。”
“你懂点事!”青豆皱眉。家里这么大笔巨款没了,哪里有心情拍照。她刚还确认了一眼房梁,也不知道上吊够不够结实。
青松唇角一勾,看着取景框的眼睛轻轻一眯,只听“咔嚓”一声,距离青豆半臂距离的布帘快门迅速开合。
“手感不错。”青松笑意放大,倒是青豆傻了。
她愣了一下,忙拽住顾弈的手:“这是拍完了吗?”她听见了拍照的声音。
顾弈忍俊不禁:“拍完了。”
青豆身体前倾,目瞪口呆,抓着顾弈的手忘了松。
而她被施了定身术的这一幕又被青松调皮地“咔嚓”了一下。
青豆至今拍过的七八张照片里,每一张都有钉子户酒窝,不管笑得多僵硬,这两颗重磅嘉宾必须入画。
她懊恨,刚刚都没笑,酒窝估计也没出来,完了
如此想着,青豆又看了眼房梁。心彻底死了。私房钱没了还倒欠一屁股债。
也不怪青豆消极,八十年代大家拍照都还停留在一种表演认知,要站在幕布景前,拿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道具,摆出陶醉优雅的微笑,看向远方或直视前方,以一种近乎表演的形式记录下自己那刻的容貌。
就像女人们烫头发,每一个卷曲都要牢牢固定在头上,就像男人们腰间束的皮带扣,是绝对不能被上衣挡住的。
大家花的每一分钱,都要在表面上一眼能看到。
而随手拍的照片等于把钱扔水里!
拍完青豆的这两张照片,那卷胶卷就拍完了。青松让她放心,不会坑顾弈的。这卷照片他拿去洗,算还顾弈张照片的钱。
青豆两眼无神,无欲无求地躺倒在床上。二哥走前,她小声问他:“那个房子”
程青松拍拍她的脑袋瓜:“放心,不差你的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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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多,吴会萍与青栀抵达南城汽车站。
青栀快九岁了,很聪明,她上回就有记路,虽然第一次买票磕磕绊绊,但二哥说了路在嘴边。
她跑了好几个地方,嘴巴又甜,顺利买到了票,得意洋洋地朝妈妈炫耀车票。
吴会萍买了六个馒头,想着娘俩一人一个。青栀摇头,说她不要吃馒头,“姐姐给我买了鸡蛋糕。”她亲眼看着那个鸡蛋糕蒸出来,黄澄澄软乎乎可漂亮了,南弁镇上都没有。
“那你吃吧。”
吴会萍吃完馒头,见她还在小口吃鸡蛋糕,便拉过她的斜挎包,准备把馒头放进去。
包的拉链是坏的,锯齿断了,只能拉到半截。吴会萍透过那半敞的半截扫见一沓奇怪的不属于青栀的东西。
青栀终归是没把那剩下的半个鸡蛋糕吃完。她被揍得嚎啕大哭,手下意识一挡,宝贝鸡蛋糕掉在了地上。
素素精心给她扎的辫子也在挣扎中散乱。她还想留着这个辫子回去跟顾佳佳炫耀呢。
吴会萍打得手疼,气得大喘。她质问青栀,为什么要拿姐姐的钱。没看到青豆哭得那么难过吗?
青栀哭得五官都皱了。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否认:“没有,没有,我没有。”
她以为说没有妈妈就不会打她了。但脑子忘了再转一圈,说没有就是不老实,不老实当然还要挨打。
在青栀的记忆里,她挨过无数次打,这次是最狠的。
青栀哭的间隙里,吴会萍拨开钱,每一张都压得整整齐齐,边角抚平。她数了数,一百五十六块七毛,还有五张本省的地方粮油票。
吴会萍微微发黄的眼珠转了好久,往车站的公用电话走。她看了眼上面的字,不认识,但看得懂4分。
她想问打一次电话是不是4分,脚步踌躇,正在想这句话的普通话怎么说,窗口女人不耐烦的方言普通话就冒了出来:“干嘛的!”
他们对乡下人,就是这样的。而乡下人一被呵斥,就会本能地朝后缩——吴会萍往后退了退,又看了眼那个木牌子。
她心里骂那个管公用电话的女的狗眼看人低,骂青栀这个不成器的,又念着青豆还在伤心钱的事,一路揣着心事,晕车晕往宁城。
长途汽车嘎吱作响,过道被乘客随身捎带的各种蛇皮麻袋纸箱塞满。有人带了海鲜,有人高跷臭脚,车内腥气熏天。
车上人恍如未闻,全在闭目打鼾,睡得不知何方,但怀里始终紧紧抱着贴身行李。大家都知道一松手,下车不定还有没有了。这年头小偷的手法出神入化。
吴会萍和青栀没有位置,她们缩着手脚,坐在车头一个勉强能坐人的地方。屁股下,汽车引擎盖逐渐发热发烫,旁边一老汉还在抽着呛人的烟,状况十分难受,却是长途汽车的常态。
青栀哭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湿的,她以为是汗,一摸才发现是呕吐物。
吴会萍没地方吐,又不挨窗,憋着没说。就连吐的动静都隐在了引擎盖的声响里。
青栀难过地摸摸妈妈的脸,“娘”
吴会萍听见微弱的呼唤,没精打采地掀开眼皮,又合上了。她晕恍惚了。
青栀见吴会萍难受,想给她吃鸡蛋糕,摸摸包,只有馒头,这才想到,那半个省下的鸡蛋糕候车的时候掉了。
青栀于是从口袋掏出栀子花,送到吴会萍鼻子底下。
“娘,闻闻。”她掏出毛巾,给吴会萍擦拭嘴边的米粒。
吴会萍没睁眼,皱着眉头:“嗯?”
“是栀子花儿。”
吴会萍眉眼舒展,牵起唇角:“嗯。”
浑浊恶臭的蒸笼空间里,她闻见了一股奶呼呼的香味。
原来这就是栀子花。
今天是她是第一次闻见,真香。村里没有栀子花,所以吴会萍没见过。
这花儿是城里回来的二姐说的。二姐说,那是一种很香很美的花,香得想把脸埋进去。
怀青栀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个女儿,肚皮小小圆圆,她想,要是个女儿,就叫青栀。
在她的脑海中,栀子花是青色的。没想到是白色的。怎么是白色的呢,白色不吉利啊。
但她还是笑了。这花儿真香,真香,太香了。比她告诉二姐生孩子时闻见的“栀子花”还要香。
她疲惫地扯开紧合的嘴唇,低低挤出声音:“栀子,你要听话。”
青栀赶紧认错,老老实实道:“娘,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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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跟顾弈拿着相机,正要去照相馆洗照片,经过副食店,李阿姨叫住了他:“青松,你电话。”
他牵起唇角,接过听筒:“喂?”
青松算好时间,娘俩到宁城刚好太阳落山。他让吴会萍到了宁城找个公用电话打给他,报个平安。吴会萍当时嘴硬说走不丢的,报什么报。没想到真的打来了电话。
“哥,俺错了。”青栀哭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到宁城了吗?”他皱眉。
“到了到了,那个那个”青栀吓得说不清楚。旁边的吴会萍急了,怕浪费时间要多收钱,接过电话赶紧说,“那一百五十块钱就跟豆子说我拿的,让她别哭了。”
打电话打得跟打电报似的,说完就火急火燎挂了。
青松垂眸,听筒在指尖利落地一转,挂回了拨盘电话机上。再回头,他已敛去无奈神色,云淡风轻冲顾弈一笑,“走,洗照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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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午,青豆都没看见素素。她记得拍照的时候,孟庭翘班回来带素素和于婷婷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吗了。
于婷婷是于雨霖和孟庭的女儿,这丫头有点随妈妈,才七岁就鬼精鬼精的。她第一次看见素素一张肖似孟庭的脸蛋,立马品出了猫腻,一直朝素素摆脸色。
青豆还不知道素素昨天直面于雨霖后怎么说,他容她吗?她会回去吗?
她有点好奇,又有点伤心。难受得像有人卡住她的嗓子眼。
青豆纤细的脚杆支着略显宽大的裤管儿,前后荡着,漫无目的在石板路上来来去去。
夕阳晚风把河面吹出幔帐的褶皱,也吹皱了她的眉心。
看了会落日,素素不在,二哥不在,妈妈妹妹不在,之前挤满温暖的小屋子又安静得能听见寂寞的回声了。
青豆本想预习功课,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于是拉开抽屉,第一次翻起了那本缺页的《饮马流花河》。
天黑时分,青松买了点猪耳朵回来,吆喝了一声:“豆儿!用膳!”
青豆赶紧端出凉粥,青松嫌屋里热,端了张方凳在院子里吃完晚饭。
这锅粥是素素早上给她煮的糖粥。红糖白糖贵,大家煮粥都放糖精,所以不管是白粥还是糖粥,外观上分辨不出来。
青松一口猪耳朵送入口中,筷子快捣,就着咸口喂进了一大口糖粥。
他毫无准备的被齁到了,眉头皱得十分难受。
青豆白他一眼,哼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酸豇豆。
青松失笑,快速吃完揉揉青豆的脑袋,说他走了,今晚不回来了,让青豆和素素别挤一张床,天热。
青豆问:“又住六子哥那里?”
他本来不想说的,又架不住分享的喜悦。他点点青豆的眉心,神秘兮兮地说:“去见你嫂子。”
青豆又惊又喜,来不及多问,他已经侧身穿过那爿院门,灵活地消失在夜色。
青松常去外地进货,经常夜不归宿,所以青豆没有怀疑过。这刻想来,天哪,莫不是她早就有嫂子了,只是二哥瞒她?
青豆想想,最近确实有好多女人用的东西,什么洗发水,什么花手绢,就说呢,他怎么突然对妹子这么贴心。
青豆翻两页书,想想嫂子,翻两页书,想想素素,翻两页书,想想妈妈,翻两页书又想到了一百五。
哎,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啊,别一走又是好几天,她现在身上只有一毛五分钱。
她突然陷入缺钱的惊恐,脑海里迅速冒出对策:明天要是程青松还不回来,她就去六子哥那里,问他借点钱,要么就问家属院里的阿姨借,她有点信誉的,不至于会饿死。
心里想着,手上已经在反射动作了。
青豆下意识摸到了床板,指尖往里一探,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回来了。
咦?
青豆把书一扔,迅速蹲下身拉起床板——缝隙里压着两张纸/钞,一张灰蓝色的一百和一张菜绿色的五十。两张整钞。
是一百五,却不是她的一百五。
她的那一沓是一百五十六块,里面还夹了几毛钱零钱和五张粮油票。有零有整,最大票面不过二十元,绝不是这么利落簇新的一百五。
青豆捏着这一百五,愣了好久。
这一百五虽然存得漫长,但并不艰难。二哥大方,两手漏财,虽然不挣大钱,但是钱一进一出非常快。他挣到钱的时候,会给她很多生活费。要是钱是酒后给的,他酒醒了还会给一回。青豆只要在后方接住,每天叠叠点点,就能攒很多钱。
孟庭吓唬过她,说别看你二哥现在宠你,以后有了嫂子,你们就是两家人了。青豆嘴上不信,实际有在做储蓄。
虎子一直很羡慕她。他盼着长大,说他想有钱。普天之下,他最崇拜孔方兄。
青豆问他,要钱干吗?
虎子切了一声:“你不懂,你哥对你好,你要什么都有,我连块糖都没。”
才不是呢。青豆吃块糖也要不舍好久。就算有求必应,她也不是随便请求的人。从二哥兜里掏铜子儿,她可舍不得。宁可自己少吃块糖。
捏着这失而复得的一百五,青豆想了好多。
过了好会儿,她的酒窝后知后觉漾了出来。
时间已过八点,于家把门关了。青豆走到院子中央,往二楼望,孟庭房间的灯亮着。
刚刚青豆和二哥吃饭,孟庭跟他们在院子里打了声招呼,手边牵着于婷婷,但没有素素。
素素去哪儿了?她把钱放回来又走了吗?
院门是四爿木门拼接而成的老门。青豆扶上木门,搬了一块往边上一靠,刚探出头,就看见了门外踱步的罗素素。
她的麻花解了,现在是两条散乱粗长的卷发。
两人眼神一对,均有局促闪过,青豆率先挤出酒窝:“我找你呢!就说你怎么没回来!干嘛呢!”她伸手把素素往里拉,一边阖门一边絮叨,“我还往孟阿姨房里看,想着你怎么没下来睡”
青豆心虚话很多。她牵着素素的手往里:“我二哥下午给我拍了两张照,气死我了。”
素素接过她的话:“又拍了?是用顾弈的相机吗?”
“是啊,”青豆蹙起秀眉,“他对着我的脸瞎按,心疼死我了。”
“哈哈哈哈。”素素大笑。
“哎呀,我刚一边看书一边等你。”青豆赶紧衔接上气口,一点不让场面冷掉,“哦,我在看那本缺页的书。蛮好看的。”
素素说:“那本你很久没看呢。”
青豆说:“是啊,因为缺页,其实接下去也能看懂。”
她们一直说话。洗漱也粘在一块。
毛巾捂上脸,有微微灼痛,青豆想提一句,又咽了下去,赶紧揭开毛巾,继续讲话。她没有提白天哭的事。
她们话没停,先猜二哥找了个什么样的嫂子,又说到顾弈人真好,居然这么大方,真是个好男人。青豆顺着素素的玩笑说,嗯,以后考虑嫁他。
到无话可说的时候,青豆给素素讲起了《饮马流花河》的故事。她只看了前半段,讲完她心痒,麻溜爬起来看后半本。
素素累了,先还笑她书呆子,很快没了声,沉沉跌进梦中。
青豆熬了小半宿,把《饮马流花河》翻完了。
她合上书,起身抻腰,电筒扫到上铺,素素的嘴角挂着甜如糖粥的笑。应该是个好梦吧。
她第一次知道,拦腰看故事,也不影响了解一本书。也许,一本书足够精彩,足够投缘,缺一点也不碍事,被修改也无损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