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去往程家村的路是条通衢,顾弈硬着头皮打了四个拐,沿途循声,在喜庆的喧闹声中摸了个正着,拐到了青豆家。
天擦黑,筵席处亮堂堂的,换作从来没来过的人,估计也能开到这里。
青豆下车脸臭烘烘的。
青栀迎了上来,问青豆怎么这么晚才来,刚刚她同学来家里看她的漂亮姐姐,没见到人,很失望呢。
“是啊,怎么这么晚才来?”青豆朝身后来人说。
顾弈摸摸鼻子,没有搭腔。
墙上的挂钟显示七点一刻。程家门庭不够,搭台搭到了隔壁人家。顺一排灯火望过去,七八张桌子塑料桌布飘扬,长凳横斜,空盘子被舔过似的,增增亮的。
是土匪扫荡过的凄零村落。什么也不剩了。有十几个老乡还意犹未尽,喝着老酒吹着牛b。估计知道酒不好带走,是以决定灌进肚里兜着走。
至于菜,算虎子同学有良心,在素素指挥部的部署下,他从筷子缝里漏了碗菜肴,几个鹌鹑蛋、蘑菇冬笋肉片里的笋、红烧卤鸭里的鸭脖子、糖醋鱼里的鱼尾巴
吴会萍正在收桌子,房里摆了三桌,现在得赶紧收拾地方腾出空间,要给新人住。
素素干青豆的活儿,清点礼服摄影的东西,见青豆出现,大拍她一记屁股,“我以为你今天住镇上呢。”
“哪儿啊。”
青豆看了眼身后,还是把夹了菜的碗给了陈师傅。四个大米缸里只盛出一两饭,凑上桌上剩的八宝饭,勉强能吃吃饱。青豆都给了陈师傅。
她和顾弈分食一盆冷掉的酒酿小圆子和一大碗糖水菠萝。
陈师傅一个劲儿夸顾弈:“全国总人口只有不到百分之二的孩子能够进入高中以上的学校学习,小伙子不错的,第一次开车开成这样很不错了,今年高考是吧,考完了来跟我学车。”
青豆一口一坨冷硬圆子,心想,再厉害还不是耽误了吃饭。
虎子爸和青豆家亲戚聊成一片,自称是c老九,逗得大伙乐呵呵。他们没见过这样的机关单位人员,还以为都高高在上不理人呢。又新奇又亲近,马屁不迭。
家属院就来了王乾一个,倒是一帮受过青松恩惠的小孩都来捧场了,朱洋洋作为大学生也鼎力担当台柱子,接受乡亲观赏,并且喝了人生第一口小酒。
主角程青松被灌得双腿打颤,已经倒在了床上。
冯蓉蓉换了套娃娃领的新人服,头上箍了个夸张的红发箍,两鬓垂几缕发丝,与饱满红唇相映,美得不可方物。
红色当真衬人。青豆看直了眼睛,冲素素说,“新娘子好美。”
“你以后更漂亮。”素素掐她脸,“你以后是大学生,肯定嫁的很好,排场只会更大。”
素素忙活半天,热得慌,脱下外头那件白色羊毛衫,直接系在了腰间。
青豆为素素的潇洒动作震惊。今天她格外漂亮。青豆凑近一看,发现她眼皮上抹上了时髦的蓝粉色眼影:“哇,好漂亮啊。”像一对儿花蝴蝶。
素素眨眨眼:“我让蓉蓉姐的影楼化妆师给我弄的。”
“唔。”青豆想也不敢想。两条小辫儿是她能负荷的全部打扮了,再多就要挨骂了。
冯蓉蓉想给青松擦把脸。他吐了好几回,中午就吃不消了,冯世鹏这个不要脸的,平时没一句好话,到了酒桌上一个劲奉承青松,让他不好推拒。那架势,好像要把青松灌死在酒桌,当场给妹夫收尸。
她心疼他,拎起牡丹花热水瓶倒了热水,摸了摸太烫了,只得不熟练地跑去井边打井水。
井口湿滑,有厚苔,青豆怕她穿高跟再滑了,刚要上前帮忙,便看到夜色中,蓉蓉姐姐冯珊珊使了个眼色,示意蓉蓉别动手。
冯珊珊对着堂屋大喊一声:“阿姨,这井水怎么弄啊。我们这也没弄过。”
吴会萍放下手中的东西,忙赶来:“啊?哦哦哦,你别弄了,身上别弄脏了,我来打。”
程家是口老木井,几块木头包着井边,看着是挺吓人的。村里一直有掉下井去摔死人的传说。小时候二哥调皮,会把青豆抱到井边,威胁再哭就把你丢下去。这时候要是大哥在,都不会允许他玩妹妹。
后来井上就多了块木盖子。青豆不确定现在上面那块还是不是当年大哥随手做的,也许已经换了吧。
井边有个结辘缠着圈粗绳,绳头拴着一个铁环,只要摇下结辘,铁环上的桶便会倒扣下去,绳子承重后绷直。接着,臂力小的可以正转钴辘,臂力大的直接抓紧绳子把装满水的桶拎上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确实不适合冯蓉蓉做。
青豆想帮娘打井水,被素素拉住了。
蓉蓉不好意思,站井边拿眼神学了一遍,小声说了句谢谢妈,转身抄起一瓢冷水混进烫水,给青松擦脸去了。
桑塔纳启动,车灯照破漆黑的石子路,一波一波往镇上送客。冯家就来了妈妈、哥哥和姐姐,她爸和叔伯辈的都在“忙”大生意,赶不过来乡下。她这婚结得有些孤单。
这里于她很陌生,水磨瓷砖颜色半青不灰,孤零零的灯泡外罩着圈乳白色的灯罩,映得一室半亮不亮。床硬邦邦的,被子味道怪怪的,皂香夹着霉味,半香不香的。
亲戚被安排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里,明天还来吃一天酒。
她听妈妈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听车嗡嗡发动,逐渐远去,感到不真实。像躺在一个不美也不坏的梦里。这里不属于她,她只是误闯了进来。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窝进青松怀里的幸福。
像感知到她的不安,醉得不省人事的青松张开双臂,把她搂进了怀里,低喃了句:“蓉蓉唔”
她往他怀里拱了拱,“在呢。”
窗玻上贴着红通通的囍字,新人躺在鸳鸯被上,晕乎乎跌进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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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远赶来的人不少,虎子和六子张罗挨得住冷的直接坐北京130。大家也困了,赶紧要回去,车子迅速拉了一车乡亲各回各家。
青豆走到井边,翻开那块木井盖,借微光,看清了背面的字。
那是她写的第一个字。不记得哪一年了,三岁还是四岁?当时没有多余使用的纸笔,她跟着大哥拿刀刻了一个“大”。现在这个字里嵌满了苔垢,要不是亲自写过,都不会有人发现。
顾弈蹲下身来,没说话,跟随她的目光,念出了那个字:“大。”
“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字。”青豆指尖顺纹路摩挲,不舍得挪开。
他颇为认可地啧了一声,“嗯,看得出是第一个字。”
说完,肩上挨了记掐。
素素推开窗户,叫青豆,“豆子,水烧好了,来呀。”
“好的!”应完,她还蹲着。
顾弈问:“烧水干嘛?”
“泡脚,脚疼。”
他起身,走出两步青豆还蹲在井边,“起来啊。”
“起不来!”
“怎么了?”
“脚疼”
顾弈无奈,一把将她拉起。
吴会萍正在送客,想拉青豆一起,问她干嘛呢?
青豆说脚疼要烫脚。吴会萍怪她娇气,爬个山就脚疼,谁家养的千金小姐。往常二哥会在旁边搭腔,我养的,可今儿二哥在洞房花烛。青豆扁嘴,心里空落落的。
吴会萍手脚快,把困得摇晃还要玩的青栀塞到床上,转身便给青豆打了盆洗脚水。
不怪青豆脚疼,脚底确实磨了几个泡。吴会萍说要泡完给她剪了,这样好得快。
虎子开始点第二波上车的人,点到顾弈,问他现在回城里还是等会回。顾弈说:“先让他们走吧。我不急。”
“行。”虎子走出两步又回头,凑近大花搪瓷脚盆,盯着青豆的脚发出感慨,“原来扁平足是这样的。”
青豆垂目,朝那个叫足弓的地方比划,“你们这里应该是有个圆弧,凹进去的。这样走路省力不费劲。”
素素立刻脱了袜子,“你别说,我脚也经常疼,我看看我呢。”
虎子左脚往右脚脚后跟一踩,臭鞋子一撂,手撑着门:“我也看看。”
“咦!王虎!臭死了!”青豆嫌弃。
素素皱着眉头大笑:“也没点自知之明,几个月没洗脚的人。”
他狡辩:“哪有几个月,我上礼拜才洗的!”
“咦!”青豆捏着鼻子,“啊!我要吐了。”
说话间,浓郁的脚臭弥漫,虎子脸色一变,估计也闻见了,开始往青豆和素素身上栽赃,“也有你们的份。”
素素拎起袜子,朝虎子丢:“臭不要脸。”
顾弈没动,青豆瞥他一眼:“你盯着我脚干嘛?”
热水里,她的脚烫成一双深粉色的猪蹄。顾弈说:“你有一点足弓。”
“真的吗?”青豆翘起脚,绷绷脚背,借那难得盛开的莲花灯亮光,仔细观察,“好像有一点哎。”
“嗯。”他伸出指尖,隔空划了个微微的弧度,“但确实近似扁平足。”
虎子又凑近,鼻尖都快贴上青豆的脚了,“比我的平。”
素素跳着脚捡袜子,五指一并,蒙上虎子的眼睛,“你别离姑娘的脚这么近,女孩子的脚不能给别人看的。”
“又不是外人。”虎子翘起嘴角,颇为享受地浸在素素的五指山下,“况且,都说好了,以后青豆是我媳妇,我提前看看媳妇的脚不行吗?”
素素:“那是小学的青豆答应你的吧,现在青豆是高中生了。”她皱起一侧眼尾,“家里没镜子,也撒泡尿照照。”
虎子:“嘿!程青豆!告诉她!你是不是我媳妇。”
四目相对,虎子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意,挑眉示意青豆快点拱火。青豆悲哀地看着虎子,觉得好幼稚,好白痴,活该他看起来只配给罗素素提鞋,遂没理他。
她翻了个白眼,大喊:“妈!”
吴会萍在里屋弄青栀,扬声:“咋么了?”
“我要擦脚布。”
“不是给你了吗!”
东西乱七八糟的,红木椅子上全是鞭炮糖果,青豆左右看看,正在找呢,下一秒,顾弈从屁股底下抽出块硬邦邦剌手的布,“是这个?”
青豆一喜,伸手要拿,没想到顾弈抽走,转手递给了虎子:“喏,给你个表现机会吧,替你媳妇擦擦脚。”
虎子一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青豆急红了脸,好气又好笑,“谁是他媳妇,他自作多情呢。”
素素笑得捧腹,差点没站稳,踉跄地找到支点,朝顾弈比了个手指:“快点啊,虎子,给你媳妇擦擦脚。”
虎子僵住,“这我怎么好”
“名声都给你霍霍光了,连脚都不擦?”顾弈似笑非笑,把擦脚布塞进虎子手里,“□□说了,‘女子有办事之权,开会之权,讲话之权’。怎么?都是你媳妇了,不能被擦个脚吗?搞什么大男子主义?”
“就是就是!”素素用话术绑架虎子,“天天占青豆便宜,我们青豆要占回来!”
见他不动,素素继续起哄架秧子:“订个货还要给订金呢,订个媳妇不收你彩礼,那就拿点诚意出来,先擦个脚吧。”
青豆与虎子再次对上目光,两人都有一种就义的决然。
就在迟疑间,车碾声解救了虎子。刺目的光闯进只亮了一盏灯泡的空心场地。
虎子把擦脚布丢到青豆怀里,袜子都来不及穿,踩着鞋往外跑,扬声张罗起来:“六子哥,走了,别喝了,车来了。”
青豆这边松下口气,素素那边还兴头上。
她在学校学了堆坏毛病,搞男女关系就是其一,不能明目张胆搞,偷偷摸摸的暧昧她是一把好手。
狐狸般上扬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
素素拽过青豆正要擦脚的擦脚布,摇头晃脑对着顾弈:“现在我们击鼓传花,哦,不对,抛绣球,谁接到这块布给青豆擦脚,就把她许给谁做媳妇。”
哪有谁啊?堂屋就三人。
你我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