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次日早上,邹榆心赶了过来。与之一道出现的还有顾燮之。
再见到顾燮之,恍如隔世。三年了,他一点没变化。这太可怕了。尤其顾弈与他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两人站在一处,像一模一样两块石雕。
唯一不同的是,顾燮之被岁月凿坯,轮廓描实,更为深刻。顾弈则被修光得更加滑嫩白皙,更像玉做的人。
青豆每次回去看到吴会萍,都心疼她老了,又老了,怎么才两个礼拜就老了呢。顾燮之却三年没变,时光对他未免宽容。对别人高速驾驶,对他则是缓慢拖行。
他身着白色polo衫,黑西裤挺括垂至脚踵,亲切地朝青豆走去。他走向青豆的几步,青豆错觉脚下尘土都自动避让。
“豆子高了。我记得第一次在一号楼看到你,你才这么点。”他比了个腰处的高度,“现在都到我肩了。”
要不是你高,我一般都能到人家下巴颏呢。青豆憨笑叫了声人,“顾叔叔。”
邹榆心挽着顾燮之,一步一摇,亲密无间,往楼上走去。
青豆坐在楼下空教室等顾弈,顺便翻看一楼教室多余堆放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高考采用估分填报志愿的方法,顾弈理科,卷面满分710分,分别语文120,数学120,物理、化学、外语、政治四科各100,生物一科70分。
青豆对照上一届录取的分数,心算顾弈的成绩,等楼上响起脚步声,她飞奔到楼道口,问顾弈:“多少分?”
没有回应。青豆只看到顾弈手上拿着的参考答案手册,以及三张铁青的脸。
顾弈这个王八蛋拽着青豆留下陪他高考,结果考完和父母回爷爷奶奶家,留青豆一个人。她倒没有生气,只是担心他考得不好。能看到顾燮之和邹榆心臭脸,那情况一定很坏。
她拎着蛇皮袋左右手互换,狼狈穿行过校园。以为有挑夫,带的多了些,没料最后还是落在了她这只小鹌鹑身上。
青豆汗流浃背,试图飞到汽车上,无奈,跨出步子都艰难。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傅安洲上了车。
特别巧,青豆正在扎辫子。她放好行李,坐上校门口的直达公交车,松下两边辫子,一点点往下编辫。只编了一条,另一边蓬松凌乱。
这是很不礼貌的表现,所以她坐在最后一排。傅安洲到底是戴了眼镜,眼神特别准,和售票阿姨买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青豆。
他自然地坐到了青豆旁边,看到她脚边的行李:“今天才回去?”
青豆手抓着另一边散乱的头发,凝固了,“嗯。”
他是跑过来的,所以坐下后一直在喘气,见她不扎辫儿了,“怎么不扎了?不是在扎头发吗?”
青豆不好意思,往右避开一个位置,朝向窗外开始扎。她熟练的技巧今天不太灵,三股麻花一直错。傅安洲朝她伸手,她吓得靠上烫人的窗户:“怎么了?”
“这边高了。”他指了指她手上这束。
“真的吗?”青豆不信。左右找起能照见自己的东西。
“这有什么假的。”他摘下眼镜,将镜面侧朝向她,“看到了吗?高很多。”
一条辫子淑女地荡在耳下,一条辫子俏皮地悬在耳上。
青豆没看到。他眼镜摘得很快,也收得很快,她的目光只够捕捉到他微汗的鼻尖,以及迷蒙失焦的内双。
青豆惊讶:“你眼睛好长啊。”像一只男狐狸。
傅安洲眉梢浮出难得的闪躲。“是吗?”
她低下头,往下拽了拽辫子,继续编。
他们在车上聊了会天。青豆说陪朋友高考,结果那人先走了。傅安洲问,是顾弈吗?
她迟疑了一下
,点了点头。
“他考得如何?填了哪里?”
青豆:“不知道。他先走了。”
傅安洲本来在青豆前面一站下车,见她东西多,陪她一起,还帮她扛上了楼。依然是青栀开的门。
她眼睛一直围着傅安洲转悠,充满戒备。三分钟后,小姑娘的戒心彻底放下,只因傅安洲说了一句,“这是你妹妹?我以为是刊物封面的仙童呢。”
青豆叮嘱青栀别动自己的东西,等她回来整理。说罢和傅安洲一起走了。她想,既然傅安洲要去百花巷,那她顺便去见见虎子吧。
一站路一公里,他们没坐车,走到一半,太热了。傅安洲提议吃冰,青豆求之不得。
他们没去杂货店买,走到自行车小贩后座的大木箱,揭开隔绝热气的厚棉被,默契地拿了绿豆冰。要是虎子顾弈素素,她会和对方拿不一样的支头,多尝一个味道,但和傅安洲……肯定不能够啊。
而要是虎子顾弈素素,也不可能掏出张一百,叫小贩为难。小贩找不出钱,又怀疑□□,对着光左右比照,骂骂咧咧。
青豆赶紧付了两支冰的钱。傅安洲为此抱歉,说下次请她。
天太热了,青豆分不清是闷热致使的心跳加速,还是他看向自己皱眼睛导致的心跳失控。
她只知道,傅安洲张嘴含住冰,湿漉漉的嘴唇,让冰看起来格外好吃。她照他模样含住,却觉得有点一般。她怀疑,即便是同一种绿豆冰,也有两种味道。但可惜,她不能分享傅安洲那块。
她盯着傅安洲口中的冰,一口一口吃着自己的冰。
傅安洲尽量不看她含冰的样子,也不想作低俗的提醒,但余光背叛意志,偷偷加速了他的呼吸。
他牵起唇角,埋头往前走。
青豆舔着冰,跟着他不算快的脚步,也偷偷笑了。他吃东西时的嘴唇真好看,像夕阳时分波光粼粼的河面。
-
虎子不在,去北京了。
青豆奇了,问小徐:“去北京干吗?”
小徐正在扫地,“不知道,说找朋友。”
虎子鼻子里有几根毛她都懂。青豆奇怪,他北京有什么朋友啊。
青豆问傅安洲要进去看电影吗?
他们站在门口,能清晰听见里面《英雄本色》的对白。傅安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可以吗?”
青豆羞,推门邀请,“来呀。”
小屋内没有窗户,烟雾缭绕,味道很不好。约莫坐了四五个人,青豆搬了两张钢折椅。
她问他,周润发帅吗?
傅安洲宛如世外的人,问她,周润发是谁?
青豆指了指戴墨镜、叼牙签的小马哥,“就是他。”
“唔。帅……”
傅安洲和青豆说,自己没来过录像厅,每次路过都会好奇。
青豆以为他害怕突击检查,“你都成年了,别怕。而且南城师大附中的老师管不到这儿。”
傅安洲失笑,“你成年了吗?”
青豆摇头,“没呢,不过快了。”
“你多大?”
“我七三十月的。”
“顾弈呢?”
“啊?他?”青豆想了想,“他七二的。”
“哦,难怪。”傅安洲笑了。
“怎么?”什么难怪?
傅安洲顿了顿:“难怪你看起来这么小,一直觉得你比同龄人要娇小。”
幸好灯光暗,挡住了青豆的脸红。她小声问:“是很矮吗?”
“矮吗?”傅安洲疑惑地让了让身子,打量后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年纪看起来小。不像同学,像邻家的妹妹。”
邻家,妹妹?“唔
”
他们说了会话,很快投入到剧情。青豆不剧透,但遇到心动激动的情节,她会提醒傅安洲注意看。这片子她看过十几遍了,熟悉每一句台词与情节,小马身披风衣,持枪杀进枫林阁时,她直接拽上了傅安洲的袖子,“看啊!看啊!快看!”
傅安洲一直在看,结束也意犹未尽,遗憾这么精彩的电影竟是拦腰看的,没看完整。
他问:“明天还放吗?”
青豆指向门口的黑板,“放的,每天都有。上午9点。”
傅安洲含笑看向青豆,问她明天来吗?
青豆啊了一声。
“我一个人看没意思。”
青豆扭开脸,“哦。好的呀。”
-
从录像厅出来,青豆心跳不停,禁不住想找个贴心人倾诉。于是一路杀去东门桥找素素。
她兴冲冲移开熟悉的木爿,走进院内,却没看到罗素素。
偌大院内,各色湿衣衫簌簌摆荡,水缸内瓢子来回浮动,好不凉快。
于雨霖一家三口支着躺椅摇椅,摇着蒲扇,正在吹凉。
他穿着细格大裤衩,露出两截腿毛旺盛的小腿,一黑一白对撞出分明的森林。身上架了只光洁白皙的脚,手上拿了把剪刀,正一点点帮孟庭剪指甲。
“豆子来啦。好久没看到你了。”孟庭笑盈盈打了声招呼,马上皱眉,踹于雨霖小腹,“轻点儿!”
于雨霖佯作不耐烦地出了口气,又低下头,调整剪刀位置,继续做活。
那只脚挨他唇好近,人稍稍前倾就要亲上去了。
那画面让青豆呼吸困难。
青豆不好意思看,偏身躲开那画面,盯着墙角说:“我找素素。”
“素素去北京了。”
青豆转身,直面孟庭:“啊?”
“工作前去旅个游,看看首都,见见世面。”
青豆:“啊?”
孟庭以为她也想去,“哈哈哈,豆子先好好学习,高考直接考去北京。”
青豆:“啊?”
啊?北京?又是北京?
一定有鬼!
只可惜,青豆不是孙悟空,不能翻个跟头杀去北京,抓住这俩叛徒审问,只能老老实实回家收拾行李,各就各位。
吴会萍回乡下收麦子去了,本来要带青栀一起回去,结果她为了逃农活装病。
所以家里就蓉蓉、青栀。蓉蓉不会弄菜,青栀只会洗碗,两人天天下馆子,懒得出门便白饭就酱瓜,终于等到青豆回来,蓉蓉青栀大呼解脱。
青豆仓促下了两碗面,里里外外还挺忙的。
约莫天光敛尽,顾弈一家三口回来了。青豆听到了顾燮之与顾弈的说话声。
她很想问顾弈高考志愿填的哪儿,考不好也是要有个学校去的,怎么她在学校等了他五天,他连个信都不给她呢。她好奇死了。
吃好弄好冲了凉,青豆累得往床上一躺,懒得动了。转念决定明天下去问顾弈。
也不知怎么的,躺下后,身体疲惫,脑子却很活络。于雨霖抓着孟庭脚的画面挥之不去,挠得青豆心窝子痒。
她一痒,鬼使神差就提起了笔——
鱼娘深谙三推四让的道理。诱书生小啄后立马冷脸,反咬书生轻浮,拂袖要走。上一封信停在了书生的一声唤。
再提笔,青豆一鼓作气,写鱼娘回到八仙桌前。书生递上杯酒,让她消消气。鱼娘道,且饶你一回。书生不敢再靠近,规矩端坐。
饮酒时,鱼娘唇舌咂摸,湿漉勾人,像夕阳时分波光粼粼的河面,一饮一吟,声音黏糊糊的,喘得不像话。书生崩溃,呼吸加速。
写到这里,楼内有声
响动静。
青豆沉浸故事,先没在意,后来青栀醒了,走到她身后问她在干吗,为什么打电筒?
青豆吓得赶紧把信纸倒扣,“没干吗。”
黑夜寂静无声,响动突兀清晰。青豆听见了邹榆心的尖叫,惊得倒抽一口气。
青栀轻声说:“好像是顾弈哥哥家。”
“嗯。”
“天啊,不会在打架吧。”
青栀刚说完,凳子掼地四分五裂的地动山摇响彻整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