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青豆陷入了友情空白。
她像回到因丑闻而被孤立的程家村草棚小学,像回到刚读高一因顶撞老师罚站,被视为异类的阶段。
虎子拥有她没有的照片,接到她没有的电话,知晓她无从得知的近况。
青豆失落次数多了,虎子也会安慰她,让她别理顾弈,好好跟傅安洲在一块。他也不错,家里有钱。
青豆苦涩:“我没有”
她懒得说这些事。这件事离她还很远。
程青松的事就够她愁的了。据说卖掉舞厅还有两万块的缺口。青豆细问,他又不说,只称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你只要好好读书就好。
蓉蓉回了趟娘家,当晚拿了钱回来。她说是跟冯世鹏借的。
吴会萍一听不好,又回了趟程家村。她现在跑南弁镇熟门熟路,知道买票也知道换车,一来一回麻麻溜溜。
家中无人知道她来去无踪的动向,只有青栀知道妈妈回家了,青松问回家干吗,四五月田里有什么急活?青栀不晓得。
吴会萍去了一天,回来扛了一袋子钱。
路上遇到劫车,那流氓随手一翻,在青栀用旧的斜挎军绿包里找到一卷一千块。
吴会萍当时面无表情,就像被吓住了,一动没动,甚至都没求人家给她留点儿。
旁边被抢了50的年轻姑娘哭天抢地,说她就是来打工的,这是她全部的钱,现在工作还没找到,落脚点也没有,不能没有这个钱。
因为她哭得厉害,又有吴会萍的一千垫底,那帮劫车的满载而归,把50块丢给了那姑娘,并放了全车人一马。
等拿刀的两个流氓走了,司机才赶紧驱车至电话亭,投币打电话报警。
司机师傅为难,问吴会萍怎么办,是在这里等警察,还是往南城继续开。
车上无人说话,一是被劫匪吓傻了,二是被一千块吓傻了。
最后是吴会萍开的口。她让他们继续开。
她总共揣了两万块,这钱是她给青豆和青栀攒的嫁妆。村里寅吃卯粮,存不住钱,存了钱也会被借去,青柏在山上有收入的事早传开了,加上程家盖房,大办喜酒,一看就知道日子好了。
青松大伯家儿子结婚办酒造房,再到他叔儿子办酒造房,各个来伸手。都是亲戚,肯定得借。
眼下儿子欠了债,她赶紧来要钱。本来她不急,想让青松吃点苦,该他长点教训,当爹了还这么虎,不老老实实,居然借高利贷炒股。
她计划过年再去要钱,给青松补窟窿,谁料冯蓉蓉回家拿钱。这不是让亲家看了笑话。
吴会萍这才急得夜不能寐,赶紧跟东家请假,回家去收债。
那臭胖子拿到一千块钱高兴得找不着北,也不会想到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全身上下各个部位、各个明兜暗兜、各只鞋里,藏满了钱。吴会萍把最多的一沓藏在裤头的兜里,非常谨慎。
换平时,她看到一块钱没了都要急,可今天,她亲眼看人家拿走一千块,一边点钱一边满意,她竟做到一声没吭。
那个差点被抢了50的年轻女人很老实,感激吴会萍,一路安慰她,生怕她回去没钱坐车,表示等会有人来接她,要不要送她一程。
吴会萍心头慌,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有个人说话倒也好。
交流基本情况后,才知她们是南弁镇老乡。听说吴会萍可以介绍保姆工作,小汪给吴会萍留了联系方式。
作为礼貌,吴会萍得回一个,但她全身都是钱,不便翻找东西,于是对小汪说:“我记不得楼下电话了,我回去打给你。”
小汪忙不迭点头:“好的,谢谢吴姐。”
吴会萍当小汪就是个进城打工的老乡,没想一到南城汽车站,小汪坐上了方家的车。
这辆黑色桑塔纳吴会萍过年才坐过,右车门有道弧形划痕,她以为脏了,使劲擦过一次。
所以即便记不得车牌号,对车也记得很清楚。
小汪不好意思,邀请吴会萍上车,感谢她替她挡灾。
吴会萍连忙摆手,喉头发紧地连连后退。
驾驶车窗没有降下,但吴会萍知道自己被看见了。她有一种预感,小汪打开车门,害羞娇柔的那一抹笑,是对那个人。
那家吵架动辄摔筷子砸饭碗所伴随的“小王”,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这件事和自己无关。吴会萍如是安慰自己。
回到家,她把钱给了蓉蓉,让她赶紧拿去还了,又匆匆回南城花园上工去了。
蓉蓉惊讶地看着床上一卷一团像草纸一样的钱,问青豆:“哪儿来这么多钱的?”
青豆扒着门,急忙要叫吴会萍。她坐了一天车,身上臭烘烘,头发乱糟糟,怎么也不整理一下就走了。不是说那家人很爱干净的吗?
蓉蓉哎哟哎哟地数钱,见青豆怔神地回来,问:“说了吗?钱哪来的?”
青豆摇头,称没问到,想想吴会萍方才的神情,心惊肉跳:“不会是偷的吧?”
蓉蓉愣了一下,拿钱拍她肩:“胡说八道。”
程西东小朋友一岁半,已经能扶着床走路了。他像青栀,喜欢被人关注。此刻见两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淡眉一皱,嘤嘤撒娇。
青松不许他这样嗲兮兮,想要他勇一点,像个男人,奈何家里都是女人,爸爸常不在家,他被惯得有点娇气。
青豆是最捧他场的,所以他最喜欢大嬢嬢。
还有,他的名字也是青豆取的。
照理,冯蓉蓉是语文老师,孩子是她生的,取名字肯定是她的事。
可蓉蓉说自己只是个教书匠,对文学的热爱完全比不上青豆。她教育生涯目前最大的成就,就是发掘出青豆的作文,让她对文字发生兴趣。所以取名字交给青豆,青豆读书多。
青豆接到取名字重任,当时没当回事,坚信嫂子只是客套客套。还想着,这种做人的话术她以后也要学学,听得人心花怒放的。
她拿起小桂子的信,取了“我自人间漫浪,平生事、南北西东”中的“西东”二字,交给兄嫂。她觉得这个名字又俗又雅,听着平平常常,又不同寻常,只有有品位的人能读懂。
她万万没想到,胡说八道的东西会被采纳。知晓自己中标,青豆忙不迭劝他们放弃,这是她瞎起的。哪里知道,青松和蓉蓉都是有品位的人,一致满意。
那句词很浪漫,很随性,很适合男孩子。
小桂子若知道自己随手抄的诗被别人认真写进终生使用的名字,会不会压力很大。
或许,他这学期没再回复程青豆信件,可能就是不敢随手解签了吧。
1992年上半年,青豆与两位好友失联。一个是顾弈,他故意的,一个是小桂子,算了,这个小桂子一向缥缈,再说吧。
在给小桂子的最后一封信里,青豆提到了顾弈和傅安洲。她叽里呱啦写了一堆,事后重读狗屁不通,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她也许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吧。她急于等待小桂子神奇的解签诗句,可始终没能等到。
也许,小桂子这么通透的人,也没读懂她在说什么,所以没有回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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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高考,三天都是烫得人脚后跟不敢着地的大太阳。
由于炎热,青豆不停喝水,生怕自己中暑,又因为不停喝水,曾经扬言从小到大从没举手上厕所的程青豆,七门考试,有四门都没憋得住,非要在那几十分钟的关键时刻,去一趟厕所。
本省高考抓得极为严格,为防止泄题、防止作弊,小初高专科院校浩浩荡荡输送来一大批监考老师。
有些面目粗鲁得都不像拿过教师资格证的。金津说,像教育局实在凑不到老师,雇来的打手。
而屎尿过多的青豆,一度被几个“打手”列为可疑人员,化学考试有三个老师把她团团围住近半小时,青豆差点被当场蒸熟。
每结束一场考试,走出考场,青豆都会迎来素素递来的解暑凉物,一支盐水棒冰或者一瓶冰橘子汽水。
最后一场解脱,青豆和傅安洲一起走出考场。他的文科比她先结束,他在楼下等她。
他问,考得如何?
青豆叹气,把化学考试的糟糕遭遇告诉他,“人真的不能说大话,我要是知道说自己从不举手小便会被老天记小笔记,我肯定不敢说。我一定说我从没过上好日子,从没吃过山珍海味,哎……”
傅安洲安慰她,“荷兰有个研究发现,做题时喝水越多,膀胱越胀,尿越急,解题的准确率会更高。”
“为什么?”
“因为做题的第一反应正确率更高,但我们总是犹犹豫豫,反而错过了最佳反应。憋尿让我们着急,留下了第一反应?”他猜测地朝她摊手。
青豆想想,有点道理,正要继续说,傅安洲被同学拉住了。
青豆远远望见素素的粉色裙摆,率先走出卫生学校考场的大门。
素素手上拿了包烟和一瓶橘子水,从对面街铺劈开人流向她跑来:“你猜谁来了!”
青豆心头一跳:“啊?”余光里,傅安洲讲完了话,正要跟上她的脚步。
没看清来人,青豆心里有了猜测。她身体迅速做出反应,想也没想,回头对傅安洲说:“你先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