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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安洲挨过打吗?顾弈不确定。
但拳头落下之前,傅安洲下意识的回避动作,至少说明他知道自己会挨打。说明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也意识到,不该由自己通知青豆的亲友,以及顾弈。
他意识到,还做了,这在顾弈看来,就是□□裸的挑衅。
病房不算宽敞,四壁透出股常年朝北的阴冷。
傅安洲大喊冷静,也试图抵抗,但挨了两拳头之后,口中热腥倒涌,他明白此刻的顾弈完全失控,也知晓自己只有挨打的份。
他被踹飞出去,连推三张床。
耳边朦朦胧胧响起围观议论的声音,掺杂乡音,听不清晰,仿佛回到了过去,他还没来南城的日子。
枕后松垮的皮筋弹掉,黑发坠下,贴上黏血,遮住俊秀的脸庞。剧痛之下,傅安洲声都来不及出,腹部又挨上一脚,接着是背上,肩上,膝上
这完全是往死里打。
如果换作虎子,他会吗?大概率是不会的。
傅安洲吐掉口中的血,死咬牙关,再抬头,横生杀气,以迅雷及不及掩耳之势,抡起拳头往顾弈脸上一记猛力。
他没看错。还击的时候,顾弈眼里闪过一道轻蔑,仿佛早有预料。
挨了一拳,顾弈也没有立刻还手。他慢条斯理撺拳拢袖,活动手关节,掰响骨节,像在等着看,他还能有什么招数。
傅安洲躬身忍痛,剧烈喘息。他明白自己再出拳大概率是要被拦截的,但此时此刻,出拳是男性血液里的愤怒本能。
更何况,他胸中也早燃起场熊熊大火了。
顾弈是打过架的,次数还不少,尽管年代久远,但血液里有明显的暴力痕迹。一拳一脚,绝不出空,拳拳到肉。
病床被蹬得歪七扭八,滋滋啦啦朝墙角推移,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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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室内枪林刀树,两头男性,化身斗兽,动静根本不像打架,更像在砸墙。
门口形式劝架的人都放弃了,目瞪口呆,搭着墙或肩,专心看斗兽。
青豆用力拨开两个看客,人也没看清,着急大喊:“顾弈!你疯了!别打了!”
说话间,傅安洲半张脸拢在他的身下,神色不明。
借顾弈顿住的时机,他抵住他的肩,反手又是一拳。
俩人早已失控,纯粹在发泄。没有人提问,没有人解释,每一拳头每一脚跟都是不言自明的恨和怒。
顾弈鼻梁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两道热流淌下,滴滴拉拉落在傅安洲脸上。四目相对,呼吸重重相撞,烧成一道烫人的火。
顾弈拎起他早已拉扯变形的汗衫领,咽下热血,下颌一紧,凶狠地将他摔到墙上,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撞击声止,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
顾弈手臂一横,擦掉嘴角的血迹,表情由轻蔑暴怒秒速向平静温和过渡:“怎么下床了?医生说要少活动。”
仅是一个转头的瞬间,他的变脸过程清晰明朗,甚至都没有遮掩的成分。
这样的顾弈让她陌生。
青豆心跳钟摆一样震荡,晃得她差点没站稳。
不是虚弱,而是震惊。不是为血淋淋,而是为笑眯眯。
原来,顾弈遗传了邹榆心的变脸。
她环顾狼藉的病室,一时失语:“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打……打成这样。
“可以啊。”顾弈牵起唇角,伸出指尖按了按鼻子,拎起衬衫下摆揩去鼻血,“走,回床上躺着。”
青豆肩膀一拧,甩掉他的手,想要去看傅安洲。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傅安洲重咳两声,吐掉口中的腥血,半死不活地朝她摆手:“我没事。”
青豆愧疚:“去找医生消毒一下。”
傅安洲:“你去躺着吧,我等会去。”
青豆还要说话,被青松拽走了。
青松和一个看热闹的热心师傅一起复原病室,低头哈腰地跟护士道歉,顺便把两个小伙子推去急诊换药室消毒:“别打架!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
换药室医生没上班,空着一张检查床和两张桌子。
没办法,这卫生院就是这么随意。护士说医生买菜去了,晚点来。
顾弈看标签就知道哪个是酒精。他持镊子摁了摁,棉花湿度不够。刚一转身,傅安洲拖着身体走了进来。
两人带着□□味,再度重重擦肩。傅安洲躬身驼背的状态看起来比顾弈要差多了。
顾弈出去找护士要酒精,傅安洲捂着心口,沉默坐在检查简易床上,呼吸有点费劲。
顾弈要到酒精,往罐子里一掺,熟练地拿镊子一点一点撵棉花,将其沾湿。
护士忙完病室,骂骂咧咧到换药室,看见顾弈的操作,迟疑道:“你会消毒吗?要不要……”
“你去忙吧,这边我来。”顾弈瞥了傅安洲一眼,拿起镊子先给他消毒。额角眉峰鼻梁眼下,全是碎伤口。最严重的是颧骨,顾弈拿棉花抵上,让他按住,“皮下有出血,按个五分钟。”
傅安洲手指抵住那颗棉花,眉宇紧蹙,又吃力地出了口气。
他的呼吸节律有些不对劲。顾弈垂眸:“歇会要还是疼,拍个片子吧。”
傅安洲冷笑:“你他妈以为自己这么牛?”
顾弈眉眼一冷,将镊子上的棉花球甩进铝制弯盘,没再说话。
朝阳透过雨后的玻璃窗,照进换药室,晒得人发汗。
酒精棉花球擦上伤口,挥发掉胸腔内的余怒。
顾弈面无表情,消毒完他的脸,又粗鲁地扯掉汗衫,表情很不耐烦,棉花球又颗颗到位,不见敷衍。
等身体表皮伤口消毒完了,顾弈又泡了一波棉花球,不紧不慢给自己消毒。
他们一坐一立,对刚刚的打架,只字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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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青豆焦急不安。这两人又没了,不会出去打了吧。别啊别啊,闹什么呢。
青松整理完隔壁,一张张床摞好,接过护士开的换药费的单子,去帮那俩小子交了笔外伤换药的钱。一回来,见青豆又在地上跑,把她拎回床上:“顾弈在给安洲消毒,你就别去了,还嫌不够麻烦?”
“顾弈在给他消毒?真的吗?”青豆皱起眉头,不太相信。
青松不以为意:“男人就这样,打一架就好了。以前我和六子打了多少架。”
“我不信。”
“管你信不信,你给我躺回去!”青松替她盖上被子,也不管这是三伏天,硬是罩得严严实实,命令道,“养养好!等毕业了,给我生个外甥女。”
青豆切了一声:“只听过‘给我生个儿子女儿’,没听过‘给我生个外甥女’。”
“你别管!我说的!”青松摁住她活动的肩颈,“睡觉!”
青豆撇嘴。大清早的,谁睡得着啊。
想是这么想,没一会,还是虚弱地陷进梦里。
青豆迷迷糊糊感觉有钳子在捣自己,吃痛地两腿一并,惊醒过来。右手边,顾弈一张狼狈的俊脸枕着她的手睡着了。
青豆弯唇,摸了摸他额上的新伤,指尖顺着他的鼻梁一路蜿蜒至唇珠。
这串无心的动作惊醒了他。
青豆隔着薄薄的眼皮,看到他的眼球飞快转动了几圈。
但他没有睁眼。
青豆戳穿他的假寐,指尖轻按他嘴角麦当劳小丑式的淤青:“疼吗?”
顾弈呼吸平稳,好像没听见似的。
青豆愣愣发呆,好半晌,都忘了问的什么,耳边传来他几经缩句的回答:“不疼。”
青豆噗嗤一笑:“真的吗?”
他缓缓睁眼,直起身,认真看向她:“假的。”
青豆翻了个白眼:“切。”
“你疼吗?”他捋了捋她的头发。
青豆摇头。
他牵起一侧唇角,鼻腔冒出声轻笑。
青豆伸指头戳戳他那侧嘴角:“不许这样笑。”
顾弈反常地没有怄她,唇角听话地自然下垂:“好。”
青豆感觉怪怪的,这样的顾弈让她很不适应。
她左右看看:“我二哥呢?”
“帮你妈一起去收麦了。”
“哦。”青豆点头,“那傅安洲呢?”
他眼里无波无澜:“不知道。”
青豆没继续问。这么一个大活人,肯定有去处,眼下最关键的是认真解释这一趟的过程。虽然迟了,但她不想顾弈心里有结。
从考场外碰到傅安洲开始,青豆事无巨细。讲完,她如释重负,明白误会解开了,期待地翘起嘴角,等顾弈回应。
顾弈漫不经心,从床旁柜上拿起一个苹果,左右抛接:“要吃苹果吗?”
青豆哼哼:“我在说事情呢!”
他转向她,停下动作:“哦,你说。”
“我说完了!”怎么了?突然聋了?
“那行。”他再次举起苹果,“要吃苹果吗?吃的话我去洗。”
青豆认真扫过他平静的眉眼,确认其中没有戏谑,轻声说:“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牵唇,微笑:“没有。”
“我不信!”青豆知道他生气了,“你是不是在生气?”
他唤她:“程青豆。”
青豆两眼精神,等他笑话她:“嗯!”
顾弈:“我没有资格生气。”
说罢,他去洗苹果了。洗完,开始削苹果。削完,他将苹果切片。
卫生院条件简陋,没有牙签,他片完苹果,将刀还给隔壁家属,一块一块喂给青豆。
这绝对是青豆吃过的最煎熬的一个苹果。她几度想开口,但都没想好插进话的机会,倒数第二片,她找到了切入点:“你看过我的小说是吗?”
“什么小说?”
青豆囫囵咽下苹果,挤出酒窝:“鱼娘书生!”
他抿唇,眼底划过笑意:“那个啊”
“你怎么这么能瞒事儿啊!”青豆笑嘻嘻,“要不是傅安洲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看过。”
她要很自然地提及傅安洲,像朋友一样。她得给他洗清冤屈。明明是恩人,怎么能平白挨打呢?
顾弈也很自然地略过了这个名字:“看过怎么了?这故事师大附中多数人都看过。”
青豆:“哈哈!你知道后来这个故事被人投稿,上了报刊吗?”
“你知道?”
“你也知道!”
“我以为你自己投的呢。”
青豆神秘兮兮地靠近他:“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顾弈盯着她贼兮兮的眼睛:“能说不喜欢吗?”
“你”青豆来不及佯怒,顾弈的假笑先她就位:“当然喜欢。”
青豆愣了一下,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我写了个新结局,回去给你看好不好?”
下一秒,顾弈就说:“好。”
“你不要回答的这么快嘛。”哎呀,节奏都不对啊。
“那要怎么回答?”
青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顾弈似笑非笑:“那我怎么知道呢?”
青豆看着他嘴角的那抹笑,像掉进了一个旋涡。这个旋涡搅得她心头发酸。
她脸上的气氛酒窝崩塌了:“你在生气。”
顾弈温润君子模样:“我没有。”
青豆直言:“你早上打傅安洲,说明你在生气。”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顾弈。以前的顾弈只是嘴坏的二流子,就算失手朝她砸石头,也会立刻道歉。今天早上的他,完全可以称得上吓人。
“我没有。”他依然在笑。
“真的没有吗?没有生气?那你为什么要打他?”
“看不顺眼。”
青豆:“二哥说,后来是你给他消毒的。”
“嗯,顺手。”
还真是有问必答。
青豆:“那你是不是也看我不顺眼?是不是想拿石头砸我?”
他笑意放大:“可以说吗?”
青豆扁嘴:“你说!”
“程青豆。”
“哼。”
顾弈温和眉眼中的笑意顷刻殆尽,当即给她表演了一堂祖传的变脸课——
“我没有资格看你不顺眼。”
那还不如直接看不顺眼呢。青豆眼圈一红,不知所措。
“别哭。”顾弈扶上她的肩,替她将头发拨到肩后,一字一顿道:“程青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你二十三了,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选择了?”她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选择了自己。”
“哦。”青豆点点头。她确实选择了自己。“那你呢?”
“我选择了你。”他再次皮笑肉不笑,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
青豆垂眼想了想:“我也选择你。”
眉间呼来一道轻嘲。青豆恨恨抬眼,对上他不遮不掩的冷眼。
“不信吗?”
“当然信。”他又笑了。气死青豆了。他居然还笑。
青豆摁住他那侧淤青的嘴角:“不许笑。”
他说:“好,不笑。”
“你不许生气了。”青豆交待。
“行。”
“真的吗?”
“嗯。”
“那你还生安洲的气吗?”青豆都解释了,“他真的是无妄之灾。”只是顺道求个平安符,被困山上,下山回程时,被她的血光之灾无辜牵连。
他再次点到青豆大名:“程青豆。”
青豆气得中气十足:“到!”
“我打他,关你屁事。”
“”很好,噎她的顾弈才是顾弈。
他冷冷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打他。”
青豆疑惑,不是因为他送她来医院吗?
“从看到他桌上摆着理想国,床头柜却塞着本金庸的那刻”他懒洋洋地抽了抽鼻子,眼皮一掀,“我就想揍他了。”
青豆盯着他淬冰的眼神:“”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抚上她的脸庞,眼神复杂:“懂了吗?”
“也许只是巧合,而且谁都可以看金庸啊。”在和傅安洲的交流里,青豆能感受到,关于男女的东西在慢慢流逝。他们的友情高于这样庸俗的感情。如果只是一本金庸,说明不了任何事情。
“我的事,你少管。我爱就打。你不也是吗?”问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