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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1 章 还君故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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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的立储纷争还没有直剥云雾,却已可窥一隅。

  十月中,北镇抚司在京内共搜拿“妄论议储”者十二人。

  杨伦站在云崖殿前,殿中的一根杉木楼心柱直贯顶端。楼心柱四方立四檐柱,檐柱间置室柱檐,从楼心柱脚三米外以上凿四层级,十字穿枋把横心柱、檐柱、童柱、瓜柱连成一体,架构之复杂,错一处而倾整厦(1)。

  邓瑛身着灰衫,在秋风扬起的细尘里,抬头看着殿顶的封瓦工程,抬手指着檐根处与工匠们说着什么。袖落臂现,腕上镣铐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邓先生,灶头那边端饭来了。”

  “好,大家下来吃饭。”

  他说完垂下手臂,转身往回走,一抬头便看见了杨伦。

  “来了。”

  杨伦点了点头,“快完工了吧。”

  “是,就这两日了。”

  他说完与杨伦并立,一道朝殿顶看去。

  深秋的风从高处扑下,吹动二人的袍衫。

  杨伦侧面道:“我今日过来是想告知你,刑部审结了青天观的丹药案,陛下召问曹佩霖了。”

  邓瑛垂头道:“他怎么说。”

  “他说云崖殿楼心柱上贯天顶,下通地河,镇君寿,定乾坤。”

  “陛下如何说。”

  杨伦道:“你在这边等旨意吧,就这一两天了。”

  “好。”

  杨伦复又向殿顶望去,“桐嘉惨案之后,你踩着那些人的尸体爬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督察院和六科的官员恨你入骨,如今你又要走老路了。”

  邓瑛道:“这条路是我想走的,我走得很踏实,走到如今,你认了我这个朋友,老师也愿意唤我一声符灵,我之前所妄,皆成现实,早已没了遗憾。”

  “那我妹妹呢。”

  杨伦转身看着邓瑛,“她二十一岁了,名声尽毁于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地上的尘灰沉默了一阵,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后,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身为奴婢,我可以卑从于杨婉。”

  此话说完,工部的一个督官来寻邓瑛,说是司礼监来人了,召邓瑛回宫受旨。

  邓瑛平声应道:“我知道了,更衣后就过去。”

  说完又对杨伦道:“你们可以交章了。”

  “好,你自己保重。”

  “我明白。”

  **

  二人辞于云崖殿前,邓瑛跟着司礼监的人入宫,在养心殿外听旨。

  皇帝以重建云崖殿有功为由,免去了他流放南京为奴的刑罚,并将八十杖刑一并免除,仍留司礼监为少监。邓瑛领旨以后,养心殿又令将其带进。邓瑛走进内殿,见贞宁帝气息奄奄地靠在御榻上。

  邓瑛跪在榻前,贞宁帝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云崖殿固否?”

  “回陛下,奴婢在老师之前修造的基础上,加固了穿枋,如今所有的檐柱,童柱,横心柱都已嵌入十字穿枋。”

  贞宁帝道:“守好它,就是……守好了朕。”

  “是。”

  “邓瑛……”

  “奴婢在。”

  “朕待你,不薄了吧。”

  “是。”

  邓瑛伏跪于地,“陛下两赦奴婢死罪,奴婢此身都不敢忘陛下对奴婢的恩德。”

  皇帝连咳了几声,哑声道:“内阁虽然还没有交章,但朕知道他们的心思,朕的儿子,交给他们教十几年,他们觉得教得差不多了。但朕还没死呢!”

  贞宁帝说完这句话,挺起胸来猛嗽了一阵。

  满殿都是服侍他饮食起居的内侍,听自己的主子这么说,都跪了下来。

  邓瑛直身看了一眼殿内的内侍,“陛下面前不得露悲。”

  内侍们听了此话,纷纷忍回了悲色。

  邓瑛膝行了两步,靠近御榻前,“陛下有疾,皇长子殿下唯有忧惧。”

  “朕知道……”

  他说着撑了一把榻面,顶着一口气坐起来。

  “朕忍了内阁几十年,想着他们也是满腔为国的赤忱,能赦的……朕都赦了,但朕的家,朕还得撑着,朕还要做主!不能拿给他们顶散了去,邓瑛,东缉事厂,朕仍然交由你节制……”八壹中文網

  邓瑛抬起头,“奴婢能问陛下一句话吗?”

  贞宁帝咽下一口腥烫的灼气,“你问吧……”

  “陛下为何愿意再用奴婢。”

  贞宁帝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邓瑛,“因为你肯忍事,学田一案,朕让你戴死罪,徒留办事,你没有说什么,诏狱刑审你,你也没有开口,朕看了你了两年,你这个奴婢,重“稳”字,这一样,司礼监管着的那么多奴婢,没一个人省得清楚。朕知道,伺候朕的人,合该有些钱财体面,朕念他们辛苦,也是为朕着想得多,没有重惩。朕活着,还能清正自己的名声,朕死了,这些个奴婢能把朕的名声败尽!”

  贞宁帝说完这一番话,几乎耗尽精神,喉内的呼吸搅着咳不出来的老痰液,嘶嘶作响。

  他缓了好一阵,才对邓瑛道:“回司礼监去吧……”

  “是,奴婢告退。”

  邓瑛从司礼监回到护城河边的值房,他换了东厂提督太监的官服,李鱼欢喜地放下扫帚,“你这是复职了?”

  “是。”

  邓瑛含笑点头。

  李鱼合掌道:“真是太好了,前几天我和陈掌印还在担心那八十杖会不会要了你的命,谁想你不用挨打,也不用去南京了,咱们又能讨火凑锅子吃了吧。”

  邓瑛笑了笑,平声道:“我有些疲倦,回去睡一会儿。”

  李鱼拖着扫帚拦住他道:“欸,等等。”

  “嗯?”

  李鱼朝房内看了一眼,“杨婉在里面,我瞧着半天没声响了,怕是睡着了。”

  邓瑛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就过来了,之前一直在帮你收拾了屋子,饭也没吃。”

  邓瑛朝护城河边看了一眼,“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李鱼道:“炒了一碗青菜,就着饭吃了。”

  “炉子灭了吗?”

  李鱼道:“还没,我偷藏了一个蛋,想给姐姐煮一碗蛋羹。”

  他说完犹豫了一阵,从怀里把那颗蛋拿了出来,“给杨婉吧。”

  邓瑛接过那颗蛋,笑应了一声“谢谢。”

  李鱼摆了摆手,“我上值去了。”

  邓瑛推门走进居室内,地面上撒过水,还有一些湿漉漉的。

  书架上的书累得很整齐,笔墨纸砚的位置也是规置过的。杨婉裹着被子躺在他的床上,床头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

  她人是朝外侧躺的,手臂压在被褥外面,下面压着一本书。

  邓瑛蹲下身,原想把那本书抽出来,谁知才抽了一个边儿,就顿时僵直了身子。

  书是陈桦的,书的内容是不堪启齿的。

  陈桦说写这本书的人是太(和谐)祖皇帝那一朝的太监,年老出宫无钱无依,便将在宫内与女子交合的YJ绘出,辅以文字,卖与私坊刊刻。邓瑛在这一本Y书里,看到了身份的底色,书中大多的场景都是阉人跪仰于地,含吮女人X处,他们抬着瘦细的手臂撑托着女人的臀部,表情哀怨,却又很释然。

  这是一个纤细的阉人对自己XA的审美,对陈桦而言,是无边的幻想,对邓瑛而言,则是内观。他一个人的时候,曾点着灯,坐在书案前看很多次。

  此时内页已经被杨婉翻开了,停留的那一页上有邓插夹在内的“批注”纸签。他有些心虚,想要赶紧把那本书抽出来,谁知杨婉却使了一个力,把书按了下来。她靠在枕头上睁开眼睛,冲邓瑛笑了笑。

  “回来了。”

  “我……”

  杨婉在床上坐起来,反手拢好松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又将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膝上。

  “搬个凳子过来坐好。”

  “婉婉我……”

  “把官服也脱了,穿我给你做的那件衫子。”

  “婉婉……”

  “听话邓瑛,我又没说要骂你。”

  邓瑛站起身,在杨婉的旁边抬手解开官服上的系带,脱下外袍,叠放在床上,又将杨婉做的那件衫子从门后取下,披穿在身。

  杨婉撑着下巴望着邓瑛的动作,平声问道:“陛下是不是召见过你了。”

  邓瑛低头着头系带,不敢说话。

  “你好歹吭一声,让我放心啊。”

  邓瑛背对着杨婉点了点头,“召见过了。”

  “覃闻德他们知道这件事,定能乐一阵子。”

  “嗯。”

  他仍然回答地很勉强,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杨婉望着他的背影,即便是穿了夹衣,他依然被那身灰衫衬得肩背单薄。

  杨婉敲了敲膝面上的书,邓瑛的手一下子停顿了下来。

  “你想我问你,这是什么书是吧。”

  “不是……”

  “这是什么书?”

  杨婉打断邓瑛,“纸都被你翻薄了。”

  “婉婉……我以后不看了。”

  “穿好衣服就过来坐下。”

  邓瑛无措地把凳子搬到了杨婉的面前,撩袍坐下,双手捏在膝盖上,眼光则锁在杨婉的手背上。

  杨婉将书摊到邓瑛膝上,抬头问道:“你也想这样吗?”

  邓瑛摇头,随即沉默。

  杨婉直起身,“邓小瑛,我没有不准你这样,我只是不能让你活得和陈桦一样。”

  她说着托起书页,“这本书画得很美,但绘书的人和看书的人却都是很可怜的可怜人,邓瑛,你现在不是病人了,不要一个人悄悄地看好不好,我来教你。”

  邓瑛安静地点着头。

  “明天把书还给人家。”

  “我现在就去还。”

  他说着就要起身,杨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

  邓瑛站住脚步,回头见杨婉冲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才看了一半啊,邓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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