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观后山有一溪流,一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溪面总流淌着各色的花瓣,连水都带着花香,沈霓便让倚香拿上衣服出来浣洗。
即便是刚融化的雪水,有暖煦的阳光一照,水面赤金摇晃,寒气便消退大半。
“衣服太多,拿回观里晾晒也不好,你回道观拿几根麻绳,我们晾干了再拿回去。”
倚香领命而去。
为掩人耳目,出宫时沈霓舍弃所有会彰显身份的物件,唯独留存一条织金云霞鸾凤纹霞帔。
这是萧翎为了她册封贵妃而设计的,连镶嵌在凤穿牡丹霞帔坠上的和田玉也由他亲自挑选。
可惜坠子已毁于她堂姐之手。
沈霓蹲在溪边将霞帔浸入水里,手指立刻被寒意刺得酸痛,但她还是咬牙轻轻揉搓,试图搓走那些看不见的喑哑。
半年过去,萧翎依旧杳无音信,就连朝廷都没有要去找他的意思。
能让萧鸾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帝放下戒心,除非……
霞帔被突如其来的激流冲走,沈霓急忙伸手去抓,混乱中脚下一滑,直直栽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渗进粗布道袍,眼看霞帔越飘越远,沈霓忍着锥心的冻站起来去追,可没跑几步就踩到滑腻的青苔,再次狼狈地扑进水里。
“萧翎!”
半年来的担惊受怕与委屈随着逐水而流的霞帔彻底爆发。
眼泪滑落不过一寸已经变得冰凉,沈霓跪在嶙峋的溪底,双腿已经冻得毫无知觉,温度在源源不断流失,可她并不想走回岸上。
如果萧翎已经遭遇不测,那她也没有独留在这世间的必要。
风吹过,山中的萧肃与猿叫更是喧嚣,沈霓咬紧战栗的牙关继续水深处走去,任刺骨的冰冷深入骨髓夺走她的体温。
突然,一声铮响震住满山的哀啼。
沈霓睁开眼睛,眼前晃过一个狭长的虚影,溅起点点水花,一柄刀鞘崚嶒地插在溪流中央。
“娘娘。”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山涧回荡,沈霓闻声望去,只见笔直的松树下,峥嵘挺拔的男人手握金刀,站在高处睥睨着她。
苍莽山中,有恶狼伺机而动。
许是她脸上的恐惧取悦了他,男人扬眉一笑,径直从高处跳下,缓步上前。
“您可让臣好找。”
看着沈照渡步步走近,压迫感如巨山倾倒,沈霓踉跄着要站起来,在冰水里夺回自己丢掉的魂魄,垂首镇定道:“小道自幼就在此处修行,官爷怕是认错人了。”
在此之前,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在宫中的她总是浓妆艳抹,同如今素淡的模样相差甚远,怕什么信口开河。
刀刃泛着的寒光在金阳下愈发冷冽,随主人一起淌进溪流,分水而来。
“在娘娘心里,臣是这般容易应付之人?”
说完,他停下脚步,手腕一转,利落将金刀插回刀鞘。
“臣忘了谁,都不会忘记娘娘的。”
沈照渡站得离她有点儿距离,可他眼中的掠夺却一点不少。
之前几次在宫中的碰面,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肆无忌惮地以下犯上。
皇宫陷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霓讥讽道:“真难得还能听到沈都督的一声娘娘,可惜我身上已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沈都督还是死了这……”
“看来娘娘一直不知臣想要的是什么。”
沈照渡向前一步,沈霓立刻退了一步,眼中的防备更甚。
“乱臣贼子能有什么崇高志向,不过想要皇权富贵,金银财宝。”沈霓咬牙切齿,却也不忘给自己找条生路,用薄薄的鞋底摩挲着大小合适的石头。
在脚掌被完全冻僵之际,沈霓终于踩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块。她稍稍后退一步,用鞋尖抵住石块对准背手而立的沈照渡,抬腿用力一踢,石块便衔着扬起的水花直奔他而去。
“沈照渡,你们早晚要遭报应的!”
怪他在走神,石块已经飞到面前,沈照渡才知道用手去挡。
沈霓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石块打在他手臂上,竟有一阵剧痛。
灰色的身影狼狈地消失在山林中,沈照渡抿起的双唇微微扬起,弯腰拾起砸中自己的石块。
真巧,他也从未觉得贪图皇权富贵,金银财宝是什么崇高志向。
石块藏入怀中,他手握刀柄将深入泥地的长刀拔起一挑,被拦腰截停的霞帔扬起与半空。
他伸手一接,反手缠在臂上,上岸离去。
山形陡峭,凛冽的山风止不住地往沈霓喉咙里灌,但沈霓一刻不敢停,直至看到道观的红墙才停下回头望。
身后的竹林一片寂静,沈照渡没有追上来。
从山涧回道观只有她走的这一条道,沈照渡要找到她易如反掌。而且如今的他手握重兵,要包围小小一个长生观易如反掌。
在此之前,她必须带上倚香离开这里。
推开虚掩的侧门,沈霓差点撞上门后的陈方丈。
“夫人……”
“方丈!”沈霓急切打断方丈的话头,“我的行踪已经暴露,不能再留在观里连累大家。”
说完,她敛衽施礼,绕开方丈继续前行。
“夫人,上十二卫的人在客堂歇息,你确定要现在离开?”
话音刚落,陌生的男声传来,沈霓还未反应过来,方丈拉住她的衣袖一同藏在水缸后面。
声音越来越近,沈霓露出两只眼睛张望,两个穿着黑色曳撒的侍卫从文昌殿前走过,他们挂在腰间的玉牌,正是上十二卫中英武卫的令牌。
而统领上十二卫的是左都督。
走不了了。
若沈照渡是独自上山她还能趁着他带兵的时间逃跑,如今整座云出山都是他的人,谁又有这通天的本事从这里全身而退?
来去不过一个躲字,她早已厌倦至极。
“方丈!”
未等沈霓想出个所以然,一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小道士从文昌殿的丹墀跑上来,气喘吁吁道,“方丈,外头来了一位沈都督,说要跟观里取回一样宝贝,否则,否则就要我们所有人的脑袋……”
沈霓蹙起眉头。
沈照渡出了名的狠辣,多次单枪匹马挥刀斩下敌军首领的头颅,然后挂在城门口,嚣张残暴得令人发指。
她听说这人府中摆了一整面墙的佛经,恐怕连慈悲二字怎么写也不懂,纯粹装饰。
现在为了她要全道观的人命也不是做不出来。
“他现在人在哪?”
小道士正要回答,陈方丈却抬手拦住了他:“夫人,百密有一疏,只要找准时机,逃出道观不是难事。”
沈霓摇头:“我走了之后呢?让无辜的你们去做刀下亡魂?”
这半年来,道观几乎倾尽所有,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收留她和倚香,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白白送死。
方丈毫无动摇之色:“陛下吩咐过,哪怕赔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也要护娘娘周全。”
沈霓毫不动摇:“你们死了,沈照渡就会放弃寻找我吗?”
不可能。
和沈照渡第一次交锋时,她就知道不可能。
宫宴结束当晚,他借着夜色潜进她的寝宫,沉着一张脸问她是不是喜欢皇帝。
她站在门前不动,只漠然威胁:“朝臣进入后宫是死罪。”
“禁军没抓我的本事。”他从榻上起来,年轻的脸庞有超出年龄的阴沉,“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沈霓还未见过如此气焰嚣张的人,没好气道:“这跟沈将军有什么关系?别以为你是功臣本宫会任由你放肆!”
沈照渡丝毫不惧,直白道:“这个昏君配不上你。”
“难道你配得上我吗!”听不得旁人说萧翎一句不好,沈霓开门送客,“本宫且当你在发酒疯,再有……”
一只手从后头圈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刚开了道缝的镂空花门被狠狠关上。
“我没有喝酒,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沈霓使劲挣扎,可禁锢她细腰的臂弯不动如山,灼热地侵略着。
“沈霓,我要你向我臣服。”
落日余晖,百鸟归林,沈照渡骑马领着一众侍卫下山踏着霞光穿过山门,守在入口的手下抱拳向他行礼。
“都督,我们在这里逗留多久?”
沈照渡不正面回答,翻身下马:“那要看他们伺候得如何。”
春分未过,天色暗得很快,冷清的道观在晦暗中稍显落魄,唯独处于中央的三清殿有灯火摇晃。
洗过手擦过脸,沈照渡屏退随从独自走上丹墀,伸手推开紧闭的殿门。
山风穿堂而过,香案上的三盏油灯火苗轻摆,倩影晃动。
三座高大的神像下,一声灰布道袍的沈霓跪在蒲团上,手捏三炷香,如远山的眉眼清缓阖着。
沈照渡跨过门槛,解下斗篷后反手关门:“娘娘在求什么?”
沈霓并没有睁眼,淡淡回道:“求道观上下能平安渡过一劫。”
说完她起身,卷起衣袖将香插进香炉中,再躬身三拜,而后才转身面对沈照渡。
“都督认为,我所求之事能实现吗?”
大殿内灯火通明,沈照渡向前走近一步,沈霓明艳的脸庞更清晰动人,连荡漾在眼波里的灯火也带着风情。
“臣不信鬼神。”他停下脚步,鼻尖萦绕着沈霓身上的檀香,将手伸向她发间的金簪抽走,如瀑的青丝倾斜而下,扬起阵阵馨香。
沈霓下意识去躲,然沈照渡比她更快,捏着金簪的手往前一勾,锋利的刃口霎时割断她胸前的系带。
他抬眸,眼中的掠夺比火还要灼热。
“求神佛不如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