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引弓说道:“你即是杭州本地的土着,就由你带路随意走走就是。”
蔡实新投入府,知道老爷身边的仆役全是从广东携来,自己进来投效是个“外人”,若要在府邸中出人头地,就得善揣摩上意。因而诸事十分仔细。
这会要他引路,这是他本地土着的常处了,当即打起精神来。揣摩老爷既是广东来得富户子弟,普通的玩乐享用应该不在心上。到得杭州之后,其起居使用有度,也不急于外出游玩。应该不是贪慕江南的富庶繁华来杭州行乐这么简单,而是另有所图。再想到最近打发他到街上购买《缙绅》,又关照他每日上衙门去买朝报,打听市场上的各种商品行情,即似象打算在仕途上有所进身,又象是打算行商。倒有些捉摸不定。
思量再三,觉得带这老爷往闹市而去,即是游览又是让老爷了解商情,必然能合了老爷的心意。想到这里,打定了主意,将他往城内的主要市集引路而去。
转过几条巷子,房屋渐渐卑小,但是再小的房屋也都是砖瓦的房子,街面或铺设砖块,或铺设碎石,也还算整齐。只是路边街面垃圾随处可见,风一吹,尘土飞扬。有的地方没有排水暗渠,明沟里污水横流,夹杂着许多垃圾。
路上行人商担渐渐增多,贩夫走卒簇簇。赵引弓注意道本地抛头露面,操持营生的妇女虽然不似广东那么多,但是并不罕见。相当部分的劳动妇女也不缠足,容颜也尚算可观,只是个子普遍矮小――当然男人也不高大。
再看百姓的穿着气色,又比一路走来的许多地方的百姓要好得多,神情也较为欢愉安定,身穿廉价绸缎或者优质棉麻布的中等阶级的行人比例很大。明末的江南果然是中华大地上的一块乐土!
当然,乞丐游民为数亦不少,有的沿街乞讨,有的蜷缩在街头巷尾的小庙廊檐之下,一个个破衣烂衫,面有菜色。不过这在本时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对赵引弓来说已经不以为奇了。
明代的杭州,在繁华上已经远不如南宋的行在,即使相比之蒙元也有所不及。不过这里毕竟是一省的都会,浙江又是鱼米之乡,全省的财富精华会聚此地。“水陆之要从,中外之走集,百货所辏会”,又恢复了相当的繁荣,杭州城“内外街巷绵亘数十里……民萌繁庶,物产浩穰”,街道上“车毂击,人摩肩”。
赵引弓随着蔡实一路沿街而行,看着17世纪的杭州繁华胜景,对一个地地道道的宋粉,眼前的景色令他不胜唏嘘。这副繁华图景已经胜过他当初想象的十倍,行在当初的繁华又不知道是何等的模样?
蔡实见老爷一路走来,并不言语,然而脸上神色复杂,颇有唏嘘之色,心想莫非这赵老爷曾经到过杭州?拟或还在这里有过一段奇遇?想到这位老爷年岁已经有三十来岁,口音也很奇怪,大概曾经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
“老爷,这里就是寿安坊市。”蔡实说。赵引弓知道这里就是南宋时候的“花市”,明代是一个综合性的市集所在地,出售从各种手工业产品、蔬果、糖果米面食品等物,还有夜市。是杭州城内的一个较大市场。但是这个市场在明末已经衰落了,规模不到极盛时的十分之一。
赵引弓随意而行,这里人多拥挤,又有许多担子,蔡实赶紧上前吆喝开路。赵引弓一行人沿着街道,在人群中缓缓前行。
古代城市,街道狭窄,按照旧时空的标准,沿途最宽的“大街”也不过是条宽一点的“巷子”而已。宽度不过五六米而已。勉强可以跑两辆汽车的水平。不过地面有石板铺砌还算整齐。除了店铺之外,沿街又有许多摊贩将里面占去大半,两边的店铺的店招向街中延伸,看上去密密麻麻,尤其拥挤。蔡实和两名镖师费了很大力气才算是在人群中挤开一条通路来。
赵引弓看似走得很随意,实际对店铺乃至摊贩销售的商品很注意。不时步入店铺选看商品,还常常问个价钱。蔡实为了表功,往往要挤上去用杭州话讲价,赵引弓都一笑,摇手而罢。几次下来,蔡实知道老爷其实是在看市场的行情,愈发对自己当初的判断有了信心。
赵引弓的确是在调查市场行情。寿安坊市是一个以零售为主的市场,从这里能看出当地百姓的消费能力。商品喜好和大致的物价涨落。相比之广州,此地的物价水准一点也不低,看来同样有大量的白银在这里流动,商品的种类也非常的多。此处虽然不是纺织品的市场,店铺里零售各种绫罗绸缎、棉麻布匹种类繁多,颜色各异。连欧洲产的呢绒、印度和东南亚出产的棉布也有销售。显然本地的市民阶层消费能力是相当可观的。
“再去一个市看看。”一行人兜完市场,赵引弓关照蔡实,再去一个市,“去东西要卖得便宜的地方。货物一般穷人百姓都买得起的。”
蔡实不解,但这是主人的吩咐不便驳回,便引一行人往马婆桥而来。马婆桥上下街一直延伸到升仙桥和望仙桥亦有一个市场。
还没有到路口,远远的就闻到了一股牲畜粪便的臭味。日近正午,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摊贩也大半收市,只有少数商贩在收拾物品,准备离去。街面上到处是垃圾和牲畜的粪便。赵引弓看了看,这里和寿安坊市又不相同,首先是店铺要少得多,规模也不甚齐整,多得是各种挑担的行商小贩。售卖的货物也很杂,从布匹、衣物、牲口。器皿……无一而足。许多显然是旧货,倒有点象破烂市的感觉。
“此地倒是有京师鬼市的意思。”赵引弓看书的时候知道北京有“鬼市”,专在黎明时分摆摊设集,售卖各种旧货和假冒伪劣产品。
“回老爷,此地名‘东花园市’,又名‘穷汉市’,卖得物件多半是价廉破旧之物。自开城门设集,到正午即散。”蔡实说,东花园市的商贩许多来自四乡。也有贼人在此处销售不值钱的赃物。
一行人信步前行,一直走到一座石桥桥畔,桥上有“望仙桥”三个字。蔡实说过桥就是望仙桥街,是本地的布市所在。外地和本地产的布匹都在这里做大宗交易,集中了许多布庄。
赵引弓来了兴趣:“走,去看看。”他一挥手中的扇子。
望仙桥是座不大的石桥,看上去很类似他在旧时空里水镇游中常见的桥梁。小巧又雅致。他举步上桥,快走几步,却象被人猛得拽了一下似得停住了脚步。
桥面上赫然躺着一个面目黄肿的人形。之所以说是人形,因为整个人的身上肮脏不堪,满是泥土,甚至还有垃圾。看身材大小,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街道的上饿殍、路倒尸,不管是在广州还是走过的沿路州县,这种场景全是屡见不鲜的。赵引弓过去见到了还有些觉得不忍,现在已经是司空见惯。蔡实当即赶上几步,引他往桥面的另一边走去,口中还骂了一句:“死哪里不好,非死在这桥面上!”
话音未落“尸体”却动了一下,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原来人还没有死。
蔡实不以为意,请赵引弓过去。
赵引弓这会却起了恻隐之心,走到近旁看了看。仔细一看,是个女孩子,身上一丝不挂。蓬头垢面,身上还有些地方化脓了在流着黄水。看上真是即肮脏又恶心。也不知是谁家丢弃的。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镖师立刻用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又摸了摸脖颈旁的血管,回头对他点了点头:
“回老爷,是个活人!”
身边的蔡实说道:“老爷,这桥边桥面小人每次来都有这样的人。都是家里养活不了的孩子,有的是逃荒来得,丢在这里,冀图有人收留。老爷不必在意。”
赵引弓知道蔡实说得是实话,往杭州来的一路上类似在路边垂死待毙的人他见得实在不少。但是要赶路没法收留。虽然尽量收容孤儿是元老院的一贯方针,但是这个孩子收留了也未必能救活。把她丢在这里任期自生自灭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反正在这个乱世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
迟疑了片刻,赵引弓最后还是说道:“带走吧。”
蔡实觉得有必要提醒新主人:“老爷!这孩子这副模样,怕是带回去也活不了。就算能活也得医治调养,起码一年半载派不上用处……”
“把这孩子带上。”赵引弓说道,“虽说生死在命。但是这样坐视不管,我实在不忍。”
蔡实赶紧说了一句:“老爷善心!”说着也不顾孩子身上肮脏就要动手去扶她起来,口中犹自嘟哝:“你转运脱困了!有这位老爷愿意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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