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星辰想问的其实并不仅仅是兰昀这个人。
兰昀只是一个切入点,兰昀身后带出来的一连串秘密,才是他在意的。
兰昀到底为什么盯着齐无赦杀?
他身为赴死者的记忆虽然只恢复了一半,之后发生了什么仍然十分模糊,但他确实记起来了,他和齐无赦说要改变樊笼。而兰昀在古刹闻香的副本中,也和他说过,一切都是“樊笼的意思”。
对,樊笼要清除反骨者,这再正常不过。
可当时提出要更改樊笼的分明是他,齐无赦哪怕因为和他关系匪浅也参与了这件事,那也不过就是帮助他才对。
樊笼要清算,兰昀为其做刀,为何针对的是齐无赦而不是他?
甚至于那两个兰昀的学生在副本开始的时候,眼里根本没有他,看的也一直都在齐无赦。
还有,在他还是赴死者的时候,齐无赦既然能够和他同进同出副本,本身肯定也是至少有总榜前十的水平在的。
但为什么他的记忆里、樊笼玩家现在的只言片语中,总榜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齐无赦在他的记忆中出现的很自然,他在恢复那前半段记忆的时候,也看得很自然。
但醒来之后,直到现在,他仔细回想,又觉得这一份自然太过诡异了。
他和齐无赦之间的认识,根本就没头没尾的。
再往深处想,现在的燕星辰,和作为赴死者的燕星辰,两者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很完整切不同。
这其中必有猫腻。
他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可万一呢?他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谁,万一是那个幕后推手将这一切安在他的身上呢?
燕星辰虽然是以兰昀作为疑问的开端,实则要说的,是这很可能贯穿了整个樊笼从混乱时代到启明时代的困惑。
齐无赦在那轻车熟路地指挥着小纸傀更换包厢里的床单被褥,听到燕星辰的话,他只是动作微顿,眸光轻转,第一时间没有说话。
海浪声似乎是飘渺天际而来。
游轮深处若隐若现着鬼嚎和惨叫,不知是谁在和鬼怪搏斗。
屋内的警示符随着空气流动稍稍晃动着,昭示着这间狭小的屋子暂时的平静。
燕星辰又说:“我很想知道。”
齐无赦转头看向他。
那些纸傀现在被齐无赦掌控着,跟随着这人的心念,也在这一时刻停下了动作,同一时间朝着燕星辰歪头。
“你从新人首副本就有记忆,只是比较混乱,现在也拼凑了很多,我相信你早就知道我以前的身份。”
燕星辰抬手,伸出手指,一个纸傀就走到了他的手指前,按照他的意思双手环抱着他的手指。他将手指勾起,看着纸傀在他手上如同荡秋千一般晃荡着。
他用着齐无赦的身体,双眸中倒映着晃动的纸傀,低声说:“那你肯定早就了解我,我孤身一人太久,‘依靠’这样的词,和我从来都没有关系,我更讨厌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但这一次,从残缺木梳副本到现在,我都没有逃过被人安排的轨迹。但我甚至不知道,这条轨道的终点是什么,当初我们又是因为什么,必须重新走上这条轨道。”
“我不厌憎死亡,也不畏惧困顿于危险的感觉,但我不喜欢被束缚。”
燕星辰顿了顿,加重了嗓音,“也不喜欢我和我身边的人一起被束缚。”
小纸傀依然在燕星辰手中荡啊荡的。
燕星辰指着这纸傀,说:“你看,我现在想让它晃到哪里,它就晃到哪里,好没有意义。”
齐无赦突然来精神了:“身边的人?什么是身边的人?我吗?怎么样算身边?周晚许千舟那种算吗?站在身边
还是坐在身边还是躺在身边?”
“……”燕星辰放下了纸傀,“认真一点。”
他真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严肃都被这人几句话打散了。
这人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认真?”
燕星辰正待反驳,齐无赦却又突然正经了:“我很早就和你说过了,都说过多少次了,只要你问,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我确实记起来的也挺多,但我脑子里记忆还是有混乱的地方,所以我可能只是比你知道得多一点。”
反正今晚他们除了自保也没有破局的可能,确实可以忙里偷闲说上几句。
他继续指挥着纸傀收拾东西,一边听着外头可能的鬼怪的动静,说:“如你所说,兰昀是樊笼的刀。他从默默无名之辈,到稳居总榜第二,还获得隐身术这样一个在传奇天赋技能里都算得上是稀有的技能,又能将自己的意识投射进傀儡,把傀儡送进他本不可能进入的十万编号副本,还能想安排学生进什么副本就进什么副本,这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绝对是‘特权’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一个玩家能够做到?”
“哪怕是当初的你,也只能用没什么数据的纸傀承载玩家意识进出副本,并不能把一个拥有副本巅峰实力的傀儡随意送进副本。”
“你刚才说樊笼拿兰昀做刀,不是已经猜到了?兰昀背后根本没人,因为没有任何玩家有这个能力,兰昀背后就是樊笼——不对,应该说,兰昀背后,是没有感情、没有情绪、没有理性感性只有规则的樊笼。”
“我从头和你说吧。”
副本的鬼怪随时可能出现,齐无赦赴死者身份在身,他们并不能高枕无忧。
所以齐无赦并没有多费唇舌,言简意赅地和燕星辰大致讲了一下。
燕星辰当初说要改变樊笼,这话齐无赦也记起来了。
这也并不仅仅只是说说。
燕星辰确实做到了,在总榜第一的赴死者消失之后,樊笼逐渐从基本没有任何规则的混乱时代过渡到了道具流通十分广泛、启明条约对玩家有很强约束力的启明时代,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段时间,燕星辰连身上都天天泛着符咒纹路,符纸道具遍地都是,显然是和整个樊笼的能量结构有关。
但具体是怎么做到的,齐无赦自己也不知道——因为燕星辰没有告诉他。
不论如何,启明条约……
让现在的樊笼披着一层友善外皮的启明条约,却是出自曾经的燕星辰手笔。
燕星辰不仅定下了禁止玩家自相残杀的铁律,还因此研究出了伤鬼不伤人的避阴符,规则和道具互相辅佐,这才造就了现在玩家死于玩家之手极少发生的情况。
但是樊笼能够完整运行这么久,自然不可能是一个玩家说改变就能改变的。
樊笼本身肯定也会有自保机制。
这种自保机制不是自发的,因为樊笼并没有意识,它只是一个有着非常复杂完美结构的巨大的世界,根据燕星辰所说,樊笼的运行机制其实一直没有发现燕星辰的动作,只是樊笼被动的自保机制会被激发。
燕星辰一开始的时候还好,后面齐无赦发现,燕星辰的生命力似乎越来越差了。
“你每天都越来越虚弱、嗜睡。你平时是最警惕的,风吹草动,我都没感觉,你总能醒。但后来,你有时候睡着了,我喊你都喊不醒。”
齐无赦那万事不过心的语气似乎突然收敛了一些。
他侧头,打量了一下燕星辰此时的神色。
这人干什么都能不要脸,规则制度在他心中都形同虚设,可他此时居然破天荒心虚了:“兰昀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你才一直想问我?他肯定说我不敢和你说。我可不是等着别人上门戳穿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当时…
…你虚弱到快要死了,我实在……”
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当时启明条约分明已经逐渐完善,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启明条约会根据樊笼副本的进程和一些冒出来的bug自我修补。
符咒道具体系也彻底普及,一些本来天赋技能有利于符咒道具或者纹路体系的玩家也在熟练运用甚至是创造新的符咒,玩家的道具储备正在猛涨。
樊笼玩家的生存人数会越来越多,远远超过走在路上都看不见几个人的混乱时代。
赴死者满载恶意而来,生而赴死,能为樊笼玩家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
燕星辰却和他说:“不行,还不够快。”
“什么不够快?”
“这一切——启明条约的完善、道具的数量、数不胜数的副本被破解的速度……”
齐无赦没说话。
他觉得燕星辰快死了。
游轮上,乘客的双人包间里。
纸傀在齐无赦熟练的指挥下完成了清扫和更换被褥的工作,整齐划一地走到了燕星辰的面前,翻身跃入他的口袋。
他听见齐无赦同他说:“我确实有事情不敢告诉你。你当时的身体已经遍布符咒纹路,不堪重负,我为了救你,干预了一些樊笼结构,给你用构建npc的方式重构了一个和你自身年幼时期一模一样的年幼的身体,将你的意识灵魂放入其中,送出了樊笼。”
燕星辰动作猛地一滞,挂在他手指上晃动的纸傀都僵直地停了下来。
如此石破天惊的秘密,这样一个别人根本无法想象能够办到的事情,齐无赦却娓娓道来般缓缓地说:“但我还在樊笼里,我出不去,我没有办法亲自去陪你。你当时就教过我纸傀术,我学的再好也不如你,只能送没有任何数据能力的纸傀出樊笼,所以,我的意识有时候会飘出樊笼外,寄托于小小的纸傀之上,藏在暗处……”
藏在暗处看着。
看着燕星辰先是被一对夫妇领养,可燕星辰本就是赴死者重获新生,能遇见他的人本就时运不济,那对夫妇命里就活不长。
那对夫妇过不久便出了意外双双离世,齐无赦便又看着重来一次少年时期的燕星辰跟着突然出现的小舅舅开始走南闯北。
齐无赦说着,拿出了他在残缺木梳副本中随手做的竹笛,抬手将竹笛放到嘴边。
那燕星辰夜里格外熟悉的宽慰人心的悠扬曲调响起,回荡在狭窄的包间之中,隐隐约约在游轮顶层荡开。
偏远的荒村、牧羊的草原、静谧的深山……
曾经因为养父母再也不会出现而抱膝痛哭的夜晚、金拆沾染上恶业的月色之下、惬意草原阳光洒下闭着双眸躺在树枝上的午后……
天南地北,寒暑冬夏。
直至他再次被樊笼拽进来的那一刻。
甚至于进入诡谲多变的副本世界后身处于危险困境之中。
这曲声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