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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0旧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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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

  沈溯微出逃这件事被压住。大多数弟子都知道宗门内出了一个新的半步化神,但究竟是谁,林进给弟子堂封了口,众人讳莫如深。

  徐抱朴被叫到掌门的阁子内,唤道:“师尊,您找我?”透过屏风,他看见躺在床榻上的瘦削影子,显然伤及根本,跪下哽咽道,“爹……”

  “怎么了这是?”徐冰来的声音从屏风后有气无力地传出,“给你爹哭丧呢?”

  室内的安神香浓郁,掺杂着丝缕血气。徐抱朴近身侍疾,哽咽道:“溯微不该这样。无论如何,都不能置师尊于不顾。”

  徐冰来睁着眼看着房梁,没有露出恼怒神色,反而似在琢磨。

  “沈溯微,他很怕被关着。你知道他儿时一直活在囚牢里吗?好容易出来了,入蓬莱前,又困于冰中一百年。”

  徐抱朴动了动嘴唇。他从未听沈溯微提过自己的过去。

  徐冰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苍白、秀气的小小的面孔,他看人时有一种谨慎的乖巧。沈溯微从未作恶,但总被束缚,为了自由,他甚至把自己的一生抵押给了蓬莱。

  徐冰来平静道:“明知道此事是他伤痛,我还让他关在雪崖洞。对你师弟来说,这件事太残忍了。”

  “这些年来,我令他受了多少委屈,我心里有数。”

  “人有血性,一让再让,让无可让。换成我,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直接入魔反他娘的。但是沈溯微竟然还是忍了。”

  徐冰来闭上眼:“我能拿捏他,就是欺负他是个好人。可见道德只能伤害守道德的人,情义也只能束缚重情义的人。”

  徐抱朴如儿时一般提问:“那坏人呢?”

  徐冰来冷笑:“坏人蹦得高呗。”

  “这件事,不怪沈溯微。”徐冰来缓缓吩咐,“人之常情如此。”

  “是。”徐抱朴担忧地睨着掌门的脸色。

  徐冰来的面色苍白,如琉璃器皿上覆盖一层脆弱的胎釉,令人胆战心惊。

  “说起来,终归是我对不起他多些。”

  呼吸的血气中,徐冰来的思绪缓缓地飘。

  飘至阳春三月,在人间初见明霞公主的那日。公主立于画舫上,满船花团锦簇,无数盛开的白绣球、金线菊压低了船舱,簇拥着她被风掀动的裙摆。

  那时他很年轻,刚从雪原出关,还不大习惯人间嘈杂和色彩。

  惠风之中,那艘船从他面前缓缓地掠过,姑娘的头发梳成繁复的高髻,头上的仙穗与衣带如流霞飘荡,直令他的目光黏着在上面,跟着船走。

  直到侍女将一朵花砸在他脸上:“大胆登徒子,竟敢窥探明霞公主。”

  花瓣纷纷落下。明霞公主拦住了她的侍女,冲他歉意地一笑。

  这一笑如明月含情。

  年轻的徐冰来是没有脸皮的,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便中了邪一般御剑掠水一路相送,眼睛仍盯着公主。满船的侍女都在大骂他不知礼数。

  这般尴尬的画面,明霞公主保持着礼数,端坐在船舱内,如常看风景,写拜帖,一路未曾与他说话,但也未曾将他驱赶。

  终于到了百花宴上,内廷侍卫抄棍棒、法器一齐而上,不能再跟,徐冰来乘飞剑逃跑。但让他打听到这是北商的公主,叫做沈落,封号“明霞”。

  这个封号很适合她。

  徐冰来当晚便在信蝶中跟公主这么说。

  他令自己的信蝶穿过内闱,飞至明霞公主手上,只要公主在信笺上写字,信蝶会自动传回,旁人则看不到信上的内容。

  跟信蝶一起去的还有一些他认为公主用得上的法器,譬如能护身的小剑,能藏匿身形的蛛丝,迷幻香等。

  北商皇室也有灵根,但不精于修炼;他却是仙宗弟子,又是器道,炼出的都是精品,对凡人来说更是千金难求的宝物。

  明霞公主从不给他回信,但每次会派一个内侍,专程至蓬莱梦渡外送还信蝶,答谢徐冰来的法器,并向他赠回礼。

  徐冰来不免有些失望。

  但想来也是。二人萍水相逢,只见过一面,其余便是他死缠烂打,常常半夜发诗性,骚扰明霞公主的生活,有哪个姑娘不会感到困扰?

  明霞公主对他无意,所以回绝通信。但她礼数周全,凡别人示好,都会表示感谢。

  徐冰来将枕头蒙在脸上。

  与公主的优雅相比,他确实像一个未开化的蛮人。

  自那花船一面以后,他对公主念念不忘。半夜有去无回的信便一封封地多了。

  影响到修炼,徐冰来自觉是动了情。

  于是他去找师尊,当时的掌门,现在的太上长老,问问自己能不能娶一个凡间女子。

  谁知太上长老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骂他身为开宗大弟子,每日不思进取,竟然想着情爱之事,令红粉障路,以后如何承接衣钵?又罚他禁闭。

  那时他有些懵了,师父的暴怒,自己以后会成为掌门的讯息,还有经脉内的疼痛,都扰乱了他的思考。

  在戒律堂,师妹周蓓来给他送饭。

  周蓓是个寡言、老实的剑修,身为太上长老的女儿,她在蓬莱没有得到任何优待,日日苦练,还因天资不比师兄,颇为自卑。

  徐芊芊那孩子的性子,有一部分是随了这位娘亲。

  话说回来,二人以往如普通的师兄妹一般相处,她却能违逆掌门关心他,令他很是意外。周蓓放下木盒,她身上的香球散发出阵阵馨香。

  “师兄,你吃吧。”

  香气飘散至脸上,令她的眉眼多了几分生动的情意。

  那之后,他和周蓓不知不觉便走得近了。周蓓每日默默地陪着他一起练剑,一起上早课。不久后,太上长老也有意,撮合两人结为道侣。

  后来,徐冰来想明白,当初太上长老反应激烈,或许有别的缘由。

  太上长老早就看上了他,确切地说,看上了他的天赋。他日后是要娶周蓓的,如何又能和其他的凡女扯上联系?

  幸而明霞公主对他无意。那刚冒出头的绮思,便和信笺一起被斩断了。

  徐冰来对周蓓很好,他有的她都有。因为师妹是个好人,没有人舍得辜负她。周蓓为他生下两个孩子,抱朴、见素,都有极高的天资,令人满意。成婚后,周蓓脸上的笑影一日日地变多了。

  周蓓说,因为徐冰来从不要求她什么,她感到很平静,很自在。

  日子本该这样过下去,但在一个夜里,他在书房时,收到一只信蝶。

  信蝶停留在桌上,翅膀一拍一拍,抖落金粉。

  他认得很清楚,这是当初他给明霞公主的那只信蝶。

  明霞公主从未给他写过信,却偏在这个时候,二人断联两年后,突然来了一封信。

  她会写什么?难道会是对他当初那些表白的回应?徐冰来死死盯住那只信蝶,这封信的到来,打乱了一切,将过去所有的记忆和未曾得到的思慕一应唤起。

  他犹豫了许久,拿一只镇纸将信蝶扣住,没有打开。

  明霞公主真的有所回应,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心动神移。若是如此,便太对不起周蓓了,于是他干脆不看。

  兴许是他的神色泄露了什么。周蓓怀抱着徐见素,笑容也慢慢淡了下来,有些苦涩。

  每当徐冰来坐在桌案前,看到被镇纸压住的信蝶,都会走神。

  终有一日,他绕过屏风,便看见周蓓坐在他的案前,手里拿着那封信蝶。

  她终于忍不住替他翻看了那上面的内容。

  “你怎么不看呀?”周蓓嗔道,“人家托你办事,耽误了如何是好?”

  徐冰来一怔,急忙拿过信蝶看。

  明霞公主的字迹如他想象的一般清雅娟秀。但上面并没有他想象中令他为难的内容。

  除却问候,只是简短地写道,她有一个孩子,身负水火双灵根,天资不错,请求他将孩子带去蓬莱修仙,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水火双灵根,是相悖灵根,是天谴之人的烙印。怎么好好的生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北商皇族,不是水灵根便是火灵根。

  徐冰来一猜便知,这个孩子是她和同宗的兄弟生下的。这个人很可能便是北商的那个犯众怒的暴君。

  那么当日她回绝通信,究竟是她对他无意,还是她不敢、不能呢?

  不论如何,宫闱秘辛,不便为他人知道。明霞公主外表温柔,内有傲骨。若非走投无路,她绝不会写信求他,暴露自己的不堪之处。

  天谴之人,视为不详,孩子的身份暴露,恐怕遭人赶尽杀绝。

  那封被他以镇纸压住的信,实则是她的求救。

  而仙宗一日,人间五日。

  在他犹豫的那几个月,年幼的沈溯微绝望之下埋葬了母亲,一个人在北商宫群魔环伺之间,苦苦支撑了两年。

  ……

  徐冰来闭上眼,金色的长睫濡湿。

  徐抱朴在耳边道:“我们翻看了三师弟留下的剑谱,没找到什么线索……”

  “不必查了,他多半是为徐千屿。”

  “那小师妹……”徐抱朴紧张道。

  “她没事。”徐冰来虚弱道,“此子夺我气运,我能感觉到。她不好,我便好了。若她有点什么事,我还用在这里躺着?”

  “鬼丫头,命挺大,还用了天雷封神。”

  徐冰来不待见徐千屿,原本有别的缘由。

  她的母亲,水微微……

  他同谁都没有说,在水微微伙同魔物制造的那个幻境里,她幻化成了明霞公主的模样。他没有回到宗门,而是跳上了明霞公主的船,同公主度过了一生。

  水微微触碰了他的逆鳞。

  徐千屿本是个意外,偏又夺他气运。

  他应该讨厌徐千屿的,尤其是这个时候,他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却日渐虚弱。

  但徐千屿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

  他眯起眼睛,便仿佛看到帘子后一双晃来晃去的耳朵。这些日子她不来闹腾,殿内异常冷清,竟有了死气。

  想到这里,便也心软了。

  这时,冰凌折断之声在耳边响过,床榻上的徐冰来目光一凛。徐抱朴已将破窗而入的紫色蝴蝶捉住。灵越仙宗洛水元君的信蝶,在徐抱朴手中化成了纸笺。

  徐抱朴看着信上内容,面色陡变。

  徐冰来夺过来看:“徐芊芊丢了?”

  “徐芊芊怎么能出秋?徐芊芊又哪里来的灵根?”

  徐冰来猛然抬眼,审视心怀鬼胎的徐抱朴,目光如电:“你早就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徐抱朴惭愧:“我想着师尊先前受了天雷后,身体一直不好,不愿您为此事忧愁。又因为霜霜生产,忽略了芊芊。”

  “你可真是。”徐冰来气极反笑,拿信笺给了他一耳刮,自塌上起身,手中握剑。

  “师尊!”徐抱朴抱住他道,“我去找芊芊吧,您经脉受创,受伤严重,如何还能再冒险?”

  “那是你亲妹妹。”徐冰来早已化为一道剑光消失,“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怎么能再对不起芊芊?”

  几乎同时,太上长老也收到了徐芊芊失踪的消息,勃然大怒:“是不是又是那个贱人搞的鬼?”

  “您说是洛水元君?”易长老道。

  太上长老道:“蓓儿之死,我记着洛水的仇。若不是她炼药丹还有些价值,另有尹湘君护着,我早就要她死了。”

  易长老顿了顿:“傀儡丝已断,现在追踪不到大小姐的气息。”

  太上长老掐指一算:“算了,徐冰来已至南陵。叫他去寻吧。”

  易长老看了他一眼。太上长老修为愈高,霜发如雪,眼眸如某种玉石,比几年前徐芊芊病危那次,更加漠然,更有太上忘情之相了。

  就连亲生的外孙的安危,也不再能牵动他,不免有些胆寒。

  “如此也好,您也能安心渡劫。”

  太上长老点了点头:“掌门之位,若徐冰来不中用,徐家两个孩子也不行,你便顶上吧。”

  易长老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可惜丢了陆呦,魔王便也不为我们所控。”

  “还有那个孩子,”太上长老睁开眼,额心出现一点红,薄如蝉翼的轻红剑探出来,如毒蛇吐信,“徐冰来病倒,是因为她继承了天雷封神的神通。沈溯微这个魔头,又被她控制,若两个人联手,有些太厉害了。她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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