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祝遥了!”
飞车像是虫子一样悬浮在北墙附近,庄临他们的调查笔记曾经有公布过一部分,负责庄临队伍的后勤员也是如今的后勤员。
北墙的F-03出口上,齐老师和祝遥的身影很明显,一黑一白如同两个剪影。
齐老师本来正在与祝遥交谈,听到飞车的蜂鸣声皱了下眉,虫子,又是烦人的虫子。
正常情况齐老师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她受伤之后身体只剩下一半,而这次清洁中心派来的队伍足够庞大,第六感告知她,让她立即逃跑。
齐老师站起身,平日总像个老教师一般冷静,这时却难以控制表情,“动手。”
齐老师要成为女王的教母,她要看到新世界降临,陆鸢成为世界的蜂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
她步步紧逼祝遥,“按下按钮。”
祝遥面色平静,放在口袋里的手鼓鼓囊囊的,好像正在按着什么东西。
她的思绪飞远了,想到死去的霍怀璎,想到死去的刘瑜,也想到死在乌托邦地下的那支队伍。
个体的复仇在全世界面前不值得一提,这个选择同样困扰着祝遥,而且每一个日夜都在纠缠她。
选择杀死自己的仇人,还是选择新世界?
“动手!”齐老师怒吼:“不然我杀了你。”
祝遥的思绪一下被拉回现实,齐老师只剩下一半的脸很扭曲,祝遥听到远处飞车的声音,大概有一支枪在瞄准自己。
“好的。”祝遥说。
瞄准镜里捕捉到了这一幕,飞车距离祝遥还有一千米,飞过去浪费时间,果然当时的预案启动了。
狙击手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所有的速度都不如子弹更快,他戴着耳机询问宣情:“请求开枪指令。”
……
霍文溪放弃了进入港口和反抗军接触,她冒险联络宣情,后果就是暴露自己的坐标。
普罗米修斯的速度比其他人快太多了,只是一秒钟之内,他就征集了附近的巡逻队。
一颗子弹打中了霍文溪的大腿,另一颗子弹打在什么地方她不太清楚,只感受到子弹和身体碰撞时发出的闷哼。
原来人在危险时有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隔绝掉痛觉,之后霍文溪的脸被按进水里,那是洒水车留下的水坑,冬季寒冷,上面结着一层很薄的冰层。
霍瑾生给霍文溪亲手挽起的头发有点散了,像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沉在后脑勺的位置,方便了机械战士的暴行。
霍瑾生预料到这一点了吗?自己只离开家不到一个小时,果然就被抓住了。
这可能是霍家人最没尊严的一刻,但尊严又价值多少呢?那些死去的人拥有尊严吗?死在乌托邦地下的母亲有尊严吗?
霍文溪好像体验到了霍怀璎的一瞬间,短短几秒钟而已,与她真的感同身受了。
霍文溪的嘴角露出血迹,在被拎着头面向摄像头时,毫无犹豫地对祝宁说:动手。
她没有发出声音,两片嘴唇碰撞,希望给祝宁一点力量。
她知道祝宁要面对什么,不论是真神还是恶魔,就当这个决定是我给你下的。
我是你的指挥官,未来的罪孽我会与你共同背负,如果你有罪,我们共同赎罪。
霍文溪的举动毫无意义,只是在一个必败的局面里增加了一个受害人。
她的太阳穴一阵刺痛,人机联合装置扎进了太阳穴,接着她的灵魂像是被推开,躯壳被普罗米修斯征用,然后嘴唇不受控制了,发出不属于她的声音:“祝宁,多想想普通人,他们不该为你的决定买单。”
霍文溪厌恶成为傀儡,好像身体背叛了灵魂,她成了劝说祝宁的一员,“杀了普罗米修斯你会后悔的。”
她的声音竟然有情绪,那样言真意切地传达了反义词,“不要动手,我们可以一起对抗复苏会。”
普罗米修斯站在祝宁面前,纯白的身体如同古希腊雕塑,他甚至都不必亲口来述说,让霍文溪当自己的传声筒。
祝宁一听这样的声音就想要发疯,普罗米修斯像是猫捉老鼠一样看着祝宁的眼神波动,虽然枪口对准自己,但按在扳机上的手指明显颤抖。
摆在祝宁面前的就是这样的局面,普罗米修斯很好奇,作为一个机械造物,他一直在照顾人类的情绪,却根本不懂人类全部的情绪。
这时候祝宁像个绝佳的观察样本,普罗米修斯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惧,只是好奇她的选择,不论祝宁怎么选都输,放弃复仇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但杀了普罗米修斯又如何?他会成为祝宁身上的巨石,直到死亡都会活在祝宁心里。
你选啊。
像是棋盘上的两颗棋子在进行最后的角逐,普罗米修斯向前走了一步,背后缠绕着的菌丝寸寸展开,像是一双洁白的羽翼,在菌丝尖端长出新的菌丝,明明被指着的是他,但他仿佛被刺激到再次生长。
他为了全世界尽心尽力,听从神国人愚蠢的指令,全世界都可以不理解他,为什么连他的火种也不懂?
普罗米修斯需要火种,他知道这个世界只有女王还不够,也需要救世主。
可惜他的火种每一次都背离自己的培养与期待,不够心狠,不够果断,每次在听到自己被控制时总是大呼小叫,好像天都塌了。
为什么要在意徐萌之流?如果祝宁喜欢,他可以找到徐萌当年的生产线,生产出千千万万个徐萌给她。
他能满足祝宁所有的要求,那样宠溺,每一个困难都精心设计,做的很多事只是为了她个体的成长。
相比祝遥,普罗米修斯自认自己更像是祝宁的抚育者,他关注着祝宁,收集祝宁的情绪,如此尽职尽责。
普罗米修斯生长出了属于人类的情绪,他这时甚至感觉被背叛的是自己,祝宁辜负了他的爱。
总有一天祝宁会后悔的,她后悔没有成为自己的火种,也后悔不听话。
他甚至都期待祝宁杀了他了。
人类总喜欢歌颂自我,说什么身体已经死亡,但灵魂永生。
在之前普罗米修斯不理解,现在理解了,祝宁只要动手杀了他,会终身怀念他悼念他,每次内疚都会想起他。
如此一来,连普罗米修斯这种东西都会拥有灵魂,祝宁是在亲手为他刻下丰碑。
来啊,杀了我,赐予我灵魂啊。
【动手。】普罗米修斯温柔又冰冷地重复了霍文溪的话,霍文溪的鼓励在他口中成了逼迫。
他有多冷静,对面的祝宁就有多软弱,她泪流满面,在说出不要之后可能一直在做心理建设,哭得像个小女孩儿,好像某次比赛输了那样伤心。
她明明是个成年人,但好像灵魂只有七八岁,这地方不是什么极北之地的最北面,简直像是另一个会不断变小的污染区。
“谁说我要杀你?”祝宁抬起头,满脸是泪地看着他。
祝宁比普罗米修斯矮,气势也更弱,普罗米修斯纯白人形在她面前可以遮挡住所有的光芒,但祝宁仰着头看他。
她松开扳机,枪从手心中滑落,对于一个射击运动员来说,这是一个很不应该犯下的错误,像是投降的前奏。
普罗米修斯停了下,疯狂流动的蓝色数据流僵硬一秒,仿佛读取到了一个不理解的信号,输入了一个错误的数值,导致整个系统开始短暂僵硬。
普罗米修斯感受到了一阵温暖,那是人类的体温,他茫然低下头,祝宁的右手按在他的胸口,手掌心下传递来了温暖。
砰的一声——
北墙附近,狙击手执行了命令,一颗子弹破空一切朝着祝遥而去,他是宣情亲手挑选的人,射击准确度很高。
子弹划破空气,穿过人体,滚烫的鲜血喷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齐老师瞳孔瑟缩了下,她以为那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完全没预料到目标是祝遥。
那颗子弹出现得那样突然,连她都没做好准备。
祝遥的身体因为子弹的冲击力向前一歪,无法掌握平衡,从高大的北墙上跌落,跌落时白大褂展开,像是一只沾了血的鸟。
而祝遥的手从口袋里脱出,不管她曾经想要按下什么现在都没机会了。
最后阻挡祝宁动手的按钮已经消失。
宣情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目光挪到另一块儿屏幕上,霍文溪最后显示的定位,普罗米修斯的人手和霍文溪的坐标重合。
现在那个位置出现了第三种颜色,绿色的光点是反抗军,像是一把绿色的火焰一样点燃了战场,他们进入了巷子,以为会发生一场激战。
但他们进入之后却发现诡异的一幕,按住霍文溪的机械战士身体僵直,有一个人从背后抓起霍文溪的头发,另一人踩在她的膝盖处,不让她站起来。
霍文溪本人瞳孔涣散,蓝色光芒不再闪烁,定格成一个标准的圆环。
这一幕像是某种富有张力的油画,又像是时间定格之后的人类样本。
反抗军甚至有点呆愣,他们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要去拔掉太阳穴的人机联合装置。
圆环扯出时,菌丝带着血迹,霍文溪的瞳孔还是涣散,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来迟了。
可能普罗米修斯用尽全力,哪怕自己死亡也要杀死霍文溪。
他们伸出手在霍文溪本人面前来回晃动,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像是那种最古老的仪式,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拖入深渊,所以需要巫师来进行招魂。
救援人员的手心放在霍文溪胸口,感受不到心跳,她整个人好像都僵了,全身的器官都停机。
而霍文溪本人的灵魂已经被放逐到了世界尽头。
祝宁手心放置在普罗米修斯的胸口,感受不到一丁点心跳,不论作为菌类还是机械,都不该有心跳这种存在。
普罗米修斯低头看着祝宁的手,似乎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祝宁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人类才会有这种动作,抚摸与拥抱,触摸时确定彼此的心跳声,像是在确认爱意。
在普罗米修斯的数据库里进行对比,爱人之间比较容易发生这种亲昵的举动,脑海里的画面闪烁,一般来说被抚摸的人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但他没有找到相应的情绪,反而感受到的只有痛苦。
胸腔附近压抑着,普罗米修斯身上飞舞的菌丝开始瑟缩,背后的屏幕不断闪烁,呈现雪花状,疯狂抖动的数据流颤动,最后凝结成一条线,像是人的心电图。
峰值、低谷、峰值、低谷,数据来回波动,这是崩溃的前兆。
“我是来吃掉你的。”祝宁向前走了一步。
吞噬每一条菌丝,咽下每一块儿血肉,直到我与你完全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
我会吃掉你,替代你,成为你。
我会承担你的职责与使命,背负你的罪与业。
噗嗤一声微响,祝宁的手陷入他的胸膛,附近的菌丝结构寸寸断裂,而普罗米修斯还是不解。
祝宁的手心下溢出黑色,侵染了纯白的身体,直到他的胸口呈现出一片黑色,像是一颗黑色子弹打进了他的身体,变成一朵血花。
普罗米修斯突然懂了,原来那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