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蝇虫的事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但它确确实实在京都城里流传开了。都是好不容易生养大的金疙瘩,哪个父母不担忧自儿郎被人带偏了?此等情形下,谁又仔细论它是传言或是言有据呢?防着就对了。
此事非裴少淮一人可以办妥的,起初他只不过有个大概的想法,运笔将殷五的“身世”添油加醋编撰成了茶话本,又将帮闲们常的话术写了进去,叫长舟暗地里送去给说书先生们。
等到茶话本在京都城里盛传开了,真亦作假假亦真,真假难辨时,徐抓住了这个时机。
徐大人徐望、徐瞻两个儿子商讨了此事,言道:“贵胄高官子弟居于京畿城内,好吃喜乐不务正业,奢靡风由来已久,圣上曾数次嘱咐朝廷皇亲勋贵、百官群臣们,要严执法管门风,不可听任挥霍私,养成靡靡态……‘帮闲’一事,本质不在‘秋风,讨赏钱’,而在于引人走歪门邪道,有伤大庆化,我等可以如实举谏替圣上分忧。”
徐望、徐瞻应道:“父亲说得是,孩儿必极力配合。”
只是言官进谏也要讲真凭实据,若是直接剑指吏部尚书那就成争暗斗了,徐大人只好让夫人先出手,喝茶叙话间透『露』几句,继续造势。
蒲扇轻摇,裙摆相促,后院夫人间的谈话也可成事。
裴尚书在府上设“竹贤书堂”,着老翰林、国子监老学究授学的旗号,盛邀京都勋贵人子弟到尚书府读书,朝本就有不少臣子对此颇有微词,此次借着“金蝇虫”风波正好大做文章,把水搅浑。
尤是裴尚书朝的劲敌们,岂会错失良机?
未等徐大人上奏,圣上的案上已摆了不少奏折。有人言,近来皇城内盛行金蝇虫传闻,并非捕风捉影、无生有,百姓口口相传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恳请圣上派人彻查此事,以严正国风风。
又有人言,朝有高官依仗着圣上的信任,骄纵后辈在京都城内兴风作浪,有赵高、卢杞态,不得不防。
还有人言,无缘无故聚各高门大户子弟于一室,动机不纯,麻生蓬,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俱黑。若是勾勾搭搭则阿党比周,若是吃喝玩乐则败坏门风,总是通同一气,穿连裆裤,不可不管矣。
虽未指吏部尚书裴珏,却字字句句写的都是他们。
胆壮更是直接对准裴尚书的次孙大肆炮轰,裴少煜常出入哪些风月场所,又曾花大价钱从何处买了甚么古玩件、珍馐海味,又谁的世子少爷流连于美『色』,皆被抖『露』出来,最后更是直言道,裴少煜就是那茶话本的金蝇虫,出身名门却无名门范,朋比『奸』,吉网罗钳。
圣上派人去将那帮闲金蝇虫的茶话本寻来,掌阅后,结眉深。
朝外风浪大作,朝内亦暗『潮』涌动。
春日过后,南北大运河冰面消融,又可通航,一艘艘官商船只从苏杭地启程,带着满船的货北上抵达京都。本就深陷金蝇虫风波的裴少煜,又被兵部左侍郎抓住了马脚。
说是查点进京船只时,发现船上厢房内有两个异常娇媚的女子,形迹可疑,于是盘船主,方知晓这是裴少煜托扬州友人送来的,去岁岁末便跟着船只北上,不巧晚了一步遇到大雪封河,如今才到京都。
这不正正和话本子里金蝇虫圈养青倌儿以『色』侍人不谋而合吗?
风言风语际还出这样的事,想来那裴少煜是免不了受裴尚书一顿毒了。
……
这日散学,裴少淮裴少津留堂多写了一篇文章,晚一些府。
恰好徐大人今日提前从衙门归,便叫他裴少淮遇见了。
“给徐伯伯好。”两个小子行礼道。
“做完今日的功课啦?”徐大人笑着关心道。
“是,刚收好笔墨,正算去。”
闲聊几句后,徐大人想了想,同裴少淮说了一些朝堂上的事,皆是帮闲一事相关的,只不过没有提及尚书府,他夸赞裴少淮道:“你能拿捏准时机,堂堂正正蛇七寸,这份心十分难得。”
“徐伯伯谬赞了。”裴少淮谦虚道,“若非确有事,小侄也编排不了这出戏,小侄不过是把听到的见到的,润『色』一二传出去而已。”
“只是——”徐大人拖长音调,话里了个大弯,平和的语气带着些开导,言道,“四两拨千斤是有的,但不常有,千斤还需千斤才能相抵……此事虽掀起不小的风浪,可终究会平平落下,你能想得白吗?”
徐大人说得十分隐晦,他这么说这么,也有些考量裴少淮心『性』的意味在里头。
“谢徐伯伯导。”裴少淮应道,“小侄一开始想要的,不过安安静静读书而已,世间少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更多的是长久营、深熟虑。”
“你已做得很好了。”徐大人又笑了,道,“早些去罢,你父亲写信时,替我好。”
“是。”
马车上,裴少淮『色』平静,而裴少津还在深徐大人方才那番话,他如今已不是小童,许多隐喻的话都能听白了。
裴少津想白七八分后,便开口长兄道:“大哥,官何会轻易放过尚书府?是因他的功绩?”
裴少淮点点头,同弟弟细细解释道:“二房主君能从外放官员升至礼部尚书,必有过人处,令圣上赏识。再,听闻最近隐隐有入阁势,可见他身上是带有实实在在的功绩的……这次的事,兴许能牵绊他一二,却不能阻挡得了他。”
顿了顿,裴少淮又猜测道:“不过,小惩大诫应当还是有的,否则也不好同进谏的言官们交代。”
裴少津又半猜半道:“城里这成群的帮闲,还有尚书府的竹贤书堂,应当在惩戒范围内罢?”
“是,大抵就是从这两个入手。”裴少淮应道,又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徐伯伯说得对,大哥已很厉害了。”裴少津言道,“至少说很长一段时间尚书府都不敢再使绊子了,我们可以好好读书了。”
兄弟二人一直都在抓紧功课,裴少津在来年的院试做准备,裴少淮则在后年的秋闱做准备。
两人一前一后,在科举道上坚毅前行。
徐里,淮津两兄弟走后,徐大人找来徐瞻、徐言成,他们说道:“裴小郎日后可以成大事矣。”
又言道:“言成、言归能有这样的小舅在前头鞭策,亦可成一番事业。”
兴许是考虑到言成的感受,徐大人添了一句:“当然,我们言成本身就是一个独具天赋的好苗子。”
“祖父不必担忧我,孙儿今年都十三了……同窗七年,孙儿岂会不白‘择交如求师’的道理。”徐言成嘿嘿笑道,又言,“夫子说我比二叔少年时候厉害多了,总不会考得比二叔差的。”
“你小子,竟敢拿二叔来趣了。”徐瞻笑道。
徐能三辈出人才,段夫子是一方面,徐大人的管又是一方面。不管步子是大是小,走直路总会比走弯路要快。
……
……
裴少淮的推测没有错,如今的裴尚书确实是得圣上的。去岁,六部当□□绩最大的当属吏部和兵部,都在去旧革新上有所作。
早在前两年,或是上书、或是在早朝大议时,裴珏便屡屡提出大庆朝的巡察制有弊端,以自己在成都府官多年例,直言道朝廷派下来的巡抚监察御史敷衍了事、独断专行,把巡察职当作敛财机,随行必八抬大轿,已到了法多废弛、弊端踵至的地步,不得不治。
圣上深以然,授命裴珏考察淘汰巡抚,带领吏部修改《巡察纲章》,规限制各巡抚监察御史一条条遵行,不许应付了事。但有不公不法事,准许同级间、同职间,甚至是下级向上“互相纠举”。
革新实行一年有余,巡察一事初显成效,裴珏自然首当功。
兵部胡尚书则是上谏道“大庆武官世袭,旧官加新封,一代代累积,武官数已不下九万余人”,又言道“数目多,却挑不出可的将才”,大言弊端。
圣上授命胡尚书整改,完善武举制度,替朝廷挑选精兵强将,以备后。
胡尚书出身高,不惧那些军功勋贵,大刀阔斧改动武官任制,如今亦初显成效。
故此,朝上文武百官都能看得出来,下一位入阁的,恐怕要从这两个当去选了。
偏偏值此关键时候,尚书府出了差池,于是让胡尚书先了一步,裴珏官任原职。
……
至于圣上如何处置金蝇虫事,裴少淮是后来听徐大人讲述,才知晓的。
那日,退朝前,圣上专门将金蝇虫一事拿出来说,还挑了几个比较典型的奏折叫人念了出来,就有人说到尚书府设立学堂,养的就是一窝“金蛋蛋”,意图不轨。
“裴爱卿,你如何解释?”圣上淡声道。
“微臣冤枉。”裴珏仗言道,“自竹贤书堂设立以来,共收了一百五十九名京都子弟入读,有高门子弟,亦有不少六七品官吏子,有八十七人过了院试,又有十一人过了乡试,如此骄人的成绩,岂可诽谤甚么金窝窝?微臣恳请圣上察。”
尚书府敢设立书堂,自然不会说只吃喝玩乐,误人子弟,这样岂不是得罪人?竹贤书堂还是做出了些成绩的。
只不过,他现在这样解释又有何?外头传闻烈,不是也是了。哪怕是平日里几个世子正常出去玩乐,阔绰了些,但凡是有裴少煜在,只怕都会被人当做是裴少煜怂恿世子弟不务正业,风花雪月。那些和尚书府本就若即若离的人,恐怕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不敢再把孩子送过去。
故此,即便“成绩”自证清白了,这筹谋多年的金窝窝也散了,那裴少煜的名声也毁了,这瓶万金油恐怕是滑不起来了。
圣上微微颔首,表他信了,又道:“船上那两名扬州女子,又如何解释?”
裴珏佯装羞惭,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圣上,微臣自身相貌粗陋,故此有一恶习,最喜美人伺候在畔,这两名女子乃是孙儿买来孝敬我的,绝非外头传言的甚么青倌儿红倌儿。”
朝堂上一时语寂。
“裴爱卿喜好美人?”
“是,微臣喜好美人。”
圣上又:“朕怎从未听闻过?”
裴珏面不改『色』,应道:“如此恶习,岂好叫圣上知晓。”
圣上再微微颔首,又信了。这两个美娇娘既然在朝堂上『露』了名,事后尚书府也只能抬好好供着。
那么这些上奏的奏折,自然也算是有了应。
“尚书府事已查,然‘帮闲’事尚未了去。”圣上言道,“千里堤溃于蚁『穴』,帮闲风不可不治,叫祸害百姓扰『乱』风气,风花雪月奢靡态更是不可取,今日若是不好好整治帮闲,他日便真的有金蝇虫飞出来,祸『乱』朝政,此事……”
圣上停下来想了想,对裴尚书道:“此事便由裴爱卿带头整治罢,限期一月,不止京都内,但我大庆内,皆要休整。”
“臣受命。”
圣上又道:“那王学士荣退多年,已年老,裴爱卿还是送他乡养老罢。”
“微臣遵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京都城里的帮闲们如老鼠般,只能抱头躲着,再不敢现形。
……
伯爵府内。
裴少淮向祖父请安,却见祖父『色』郁郁,没甚么精,于是道:“祖父可是有甚么心事?”
裴老爷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孙儿说了甚么。
裴少淮猜出了一二,于是改言道:“孙儿说祖父多多休息,养好身子。”
“你有心了,我省得。”
近来不曾发生过甚么大事,事事井然有序,能让祖父心情郁郁恐怕尚书府那边有关——裴尚书入阁失败事,已不是甚么新鲜事了。
祖父或是因这个?
对于尚书府那边,即便他们做了许多阴损的事,裴老爷子也白了兄弟情已分崩离析。可裴少淮总觉得,祖父好似对于这个弟弟有一种惭愧情,长久不能放下。
显然,裴尚书并不领情。
裴少淮不敢直接祖父,只能想着何时向父亲探探,总要知晓缘由才能治理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