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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江县距京都山长路远,此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归京,兄弟二人商量以后,认为“分府另居”为宜,田宅换作细软,兄弟均分。
期至,裴珏便带着妻儿,赴温江县任职了。
只因两地相距甚远,来回数月之久,此后二十余年里,两家虽有往来,却也不多,多是书信报平安而已。
裴珏到了温江县以后,并不倦怠,克己奉公,清正廉明,做出了许多政绩,也得了好名声,一直官至成都府知府,官四品。
十年前,成都府遇了洪灾,裴珏治水有功,被圣上召回京都,此后一路高歌猛进,官运亨达。先是任工部左侍郎,官三品,任职期间得了圣上的信任,纳为亲信,调至吏部,如今已是吏部尚书。
实实在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有父如此,家风严正,岂会有败子,裴珏亦生了一对好儿子——长子裴秉盛,次子裴秉明,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既考得功名,又有父辈扶持,想必前程亦是一片大好。
所以,如今的京都里头,说起裴家,众人首先想起的,是吏部尚书裴大人的裴府,一门三杰。而非勋爵人家,景川伯爵府。
若是年轻一些的官员,甚至不知道这两府数十载以前,本是一家呢。
……
裴少淮暗想,兄长得了爵位,弟弟背井离乡,若要弟弟毫无怨言,坦然接受,恐怕也难。加之二十余载分隔两地,年年岁岁不相见,家中老人又已辞世,仅剩的一些兄弟之情恐怕也被慢慢消磨殆尽了。
故此,等裴珏回到故地,任了京官,景川伯爵府想要重新拾起兄弟胞情,谈何容易?
早生分了。
这种事呢,就不能简单评判为谁对谁错。至少在裴少淮看来,这位二爷爷,这一段升官奋斗史,是值得他学习借鉴的。
破釜沉舟早有筹谋之人,方能抓住机会。
……
眼看着府内宾客已经就坐,老太太劝道:“老头子,要不先抱淮哥儿进去罢,留个人在此盯着就是了,免得叫人说招待不周怠慢了。”
裴秉元亦道:“父亲先进去罢,我在此候着。”
“再等半刻钟。”老爷子目光有些浊,低声道,“总归是一家兄弟,那边不至于不留体面,一个人都不来。”
老太太无奈,喃喃道:“纵是来了,又有甚么用,不过是添一日光彩罢了。”
正说着,远处来了几辆马车,缓缓靠近。
马车停下,头车的帘布撩起,一位老妇人缓缓下车,随她下来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年。
老妇人有些消瘦,肤色略有些黑,瞧起来比裴老太太要老上许多,边搀着人下车,边乐呵乐呵地道:“他大哥,老嫂子,这大好的日子,是我耽误了,来晚了,该罚该罚。”她正是裴尚书的夫人王氏,二老太太。
那少年跟着上前,作揖问好道:“给大爷爷、大奶奶问安,恭贺大伯伯喜获麟儿。”他乃是裴尚书的二孙子,裴少煜,按辈分是裴少淮的堂哥。
余下车辆下来的,皆是一众女眷。
虽有十余人,可男丁,唯有那十岁少年裴少煜而已。
裴少煜问好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四处瞟看,目光最后落在了英姐儿身上,忍不住赞叹道:“大伯伯家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只不过众人都在寒暄,并无人注意到他说什么,唯有耳尖的裴少淮听了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太爷寻不见弟弟的影子,问道,“二弟呢?……哦哦,想来是宫中事务繁重……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他原是要来的,都要上车了,却被叫进宫了……这不,既叫一家人等着他,耽误了时候,最终又没能来,真是不该。”二老太太解释道。
托词而已。
“秉盛,秉明兄弟俩呢?”老太爷又问。
二老太太始终带着笑,解释道:“兄弟俩刚上任不久,也都忙。”又是托词。
老太爷摸摸一旁裴少煜的头,赞叹道:“真快呀,少煜都长这么高了……少烨呢?怎不见少烨过来顽。”
裴少烨,裴尚书的长孙。
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正是裴秉盛之妻,袁氏,她笑盈盈解释道:“回大伯的话,那混小子如今跟个黄花姑娘一般,日日待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凭谁都叫不出来,正一门心思读书,准备来年的秋闱呢。”
袁氏来到林氏跟前,牵起她的手,赞叹道:“这位便是小嫂子罢,果真是风姿卓绝,好精致的发髻,好素雅的衣裳。”
又摸了摸淮哥儿的脸蛋,道:“淮哥儿这周正的模样,跟小嫂子一样一样的。”
听完这番话,林氏脸上神色沉了几分,却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假借张罗众人进府,用以掩饰。
老太太、裴秉元脸上神色亦是不好看。
如今裴尚书府上,孙辈都已经备考秋闱了,裴秉元身为大伯,亦只是个秀才而已。
……
……
午宴过后,许多宾客都已离去,裴尚书家一众女眷,亦是如此。
林氏抱着淮哥儿回到屋内,将淮哥儿安置在坐榻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倚靠在床边,低声抽泣。
裴秉元瞧见了,紧跟着进来。
这个寡淡的男子,亦有些温情的时候,他坐到林氏身边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轻声哄道:“咱们淮哥儿这样喜庆的好日子,夫人怎偷偷哭了起来,快些擦干泪水,别叫淮哥儿跟着一块伤心。”
林氏见夫君有如此贴心的时候,心里好受了许多,一边用手帕抹去泪珠,一边自责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才叫外人那样指桑骂槐,落了元郎和淮哥儿的脸面,瞧不起伯爵府。”
“我以为是甚么要紧事,这跟夫人有甚么干系。”裴秉元哄林氏,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与那边早就生分了,都是上一辈的纠葛,夫人莫将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裴秉元叹息了一声,又道:“我早劝过父亲,各过各的便好,可父亲年长了,愈发回念往事,想要挽回兄弟胞情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父亲既然这般想,咱们这些小辈的,圆了他的念想,受着就是了。”
这样的道理,裴少淮都懂,可他依旧觉得,那个袁氏的阴阳怪气,实在叫人反感。
景川伯、裴尚书,两个身份之间的反差感,再次提醒裴少淮,若想活得体面,想要有个前程,想要重振家族,必须在科考道上闯上一闯,竭力而为。
他的那个小弟弟,也必须和睦起来,否则像景川伯和裴尚书一样,就不好了。
……
“擦干泪珠,抱淮儿出去罢,一会抓周,还有许多事要准备。”裴秉元道。
“嗯嗯。”
……
……
大堂当中,一块厚实的红色毯子铺在地面上,上头一圈圈地摆满了许多小玩意,各有寓意。最中间的一圈,放的是书本、笔墨、印章、如意等,再往外,则是尺子、□□、小木刀、大葱之类的,最远处,最外头,才摆了金子、算盘、包子、杆秤之类的。
老太爷、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便是要他们这个大孙儿去抓跟读书当官相关的物件。
淮哥儿被放在毯子中间,一家人围着他,笑盈盈的,都等着他做出选择,还纷纷打趣猜想淮哥儿会抓什么。
裴父神采奕奕猜道:“这混小子喜欢书本,早前已经从我书房里卷走了许多书籍,爹,娘,我猜淮哥儿会选书本。”
林氏也在一旁附和道:“那些书可都藏在他的小床上呢,每日都要翻上一番,小小年纪,像是看得懂似的。”
老太太则道:“淮哥儿额头又光又亮,日后必定是个当官的,我猜淮哥儿会拿印章。”
老太爷跟着乐呵,道:“淮哥儿机灵,选甚么都是好的。”
坐在毯子中间的裴少淮一愣,额头又光又亮?吓得他赶紧用小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心里暗道,我的好祖母,你总不能为了说孙儿像个当官的,便假说我是个小秃子罢。
裴少淮沉思了半晌,而后爬过去,中规中矩,拿起了书本和毛笔。
这原本就在料想之内的选择,却令周围人十分欢喜,个个脸上都十分满意。
周嬷嬷趁机恭贺老太太道:“淮少爷选了书本和毛笔,咱们伯爵府要出状元郎了。”
老太太高兴,一挥手,道:“传话下去,赏,一概赏半个月例钱。”
周岁礼总算是结束了。
……
可伯爵府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孙,裴少津,只比裴少淮晚出生七日而已。
这日早上问安,老太太问沈姨娘的意思。
沈姨娘应道:“奴婢省得老祖宗疼爱孙子,时时惦记着,只不过,早几日,亲朋们也都顺道见过津哥儿了,何苦再大费周章去办,叫亲朋们再跑一趟?依奴婢的意思,到了那日,在咱们府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吃顿饭,带着津哥儿去祭拜祠堂,便极好了,不必再费心费力。”
老太太夸沈姨娘识大体,道:“那就依你的意思来办罢。”
又掏出一把小金锁,给津哥儿戴上,道:“我叫人打了两把,跟他大兄戴的,是一样的。”
“谢老祖宗赏赐。”
沈姨娘是个聪明人,知晓老太太问她,并非真的有意要给津哥儿大办周岁礼。若是真有此意,早便准备了,岂还会先问她的意思。
如此,她自然主动遂了老太太的意思。
沈姨娘明白,即便她争,也是争不到的。林大娘子虽是商贾出身,可起码有个娘家,娘家有一份家业。而她,一个被卖进宁家,跟着主子一块的陪嫁丫鬟,夫君对她也谈不上宠爱,她连基本的资本都没有,何苦去争。
届时,争不到也是徒生愁而已。
把一对儿女养好,才是要紧。
裴少津周岁那日,抓周时候,亦十分争气,径直攥着印章不放手,还向众人举了举示意。
总之,伯爵府里的这两位哥儿,一个聪慧,一个专注,各有各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