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一家前来看过院子之后,也很是满意,于是两家爽快与伢子签下了契书,买下了这两座进的府邸。
接下来的时日,为了安置府邸、布置家什,杨时月和赵县主往来渐渐多了,也愈发熟络起来。
裴少淮挽袖,大笔一挥,写下“裴府”、“燕府”几个苍劲大字,叫张管事送去木匠铺,雕刻成匾,悬挂于两府正门之上。
从京都带来的那几船大大小小的物件,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摆放出来,使得小院子有了几分景川伯爵府的痕迹。
最高兴的当属几个小娃娃,再不用相隔于同安城、嘉禾屿之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一起分享。
这日,裴少淮散衙归府,看见小南小风站在前院墙下,手里拿着石子不知在画什么。
走近一瞧,只见墙上歪歪扭扭画着几道拱状的线,比两个小娃娃略高一些。
“正观、云辞,让爹爹看看,你们在画什么?”裴少淮蹲下来问。
少许墙灰抹在他们鼻尖、脸颊上,有些邋遢又显得童趣,裴少淮用内衬衣袖替他们擦了擦。
小南先道:“爹爹,我和妹妹在画‘门’。”
裴少淮这才省得这些简略的线条是拱形的门。
小风解释道:“这样,意儿就可以直接过来了。”不必绕那么一大圈。
隔日,裴少淮找到燕承诏说起此事,两人一拍即合,给个小娃娃在前院开了一道门,便于他们来往玩耍。
其实,两家比邻而居,不单单是为了小娃娃而已,也是为了“后院”的安全着想。
随着裴少淮做的事越来越多,已经慢慢开始动到别人的利益,不得不防“暗箭”袭来,伤及家人。两府有南镇抚司的人守着,裴少淮在外做事也能放心些。
……
八月江头风浪平,船帆浮游波痕轻。
京都的秋是梧桐叶疏辞枯枝,而闽地的秋是碧树不凋,夜里渔船载得一江星辰,夏与秋常常相连,不到秋末都难以分辨。
裴少淮到任已有数月,同安城熟悉了他,他也渐渐熟悉了同安城。
每每外出办理公务时,常有百姓试图用官话与知州大人打招呼,裴少淮又试图用闽话回应,结果是谁也听不懂谁的,只好笑着点头致意。
自八月起,裴少淮发现同安城内的生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免心生警惕。
他找来包班头问话,道:“包班头,城里几家大客栈,近来是不是日日客满?”
包班头已经见识过知州大人的几分本事,不敢有所隐瞒,他如实应道:“城里的商船十二月借着北风南下,故此,从八月一直到十一月,会源源不断有商贾把货物运到同安城里来,与当地氏族做交易。”
所以同安城里多了许多生人,也许是行商,也许是镖师。
这很正常。
裴少淮了然,思忖片刻,吩咐道:“去各个客栈问一问,相较于往年,今年八月打尖住店的客人涨了几成?”
不管是德化的瓷器、武夷的茶叶,或是顺昌的纸张,还有饴糖、铁锅,都是海外紧俏的商货,都要先从腹地经由陆运、河运先送到临海渡口,再设法往外输送。
裴少淮想知道,双安湾“开渔”之后,有没有吸引更多的商人把货物运到同安城里来,他也想知道,“开渔”的消息已经传到多远。
半日之后,包班头一身汗津津赶回来,第一时间前来禀报,言道:“回大人的话,往年八月各个客栈常有余房剩,今年都住满了……卑职还走访了城内的民户,有不少人家把院子出租给了商贾们。”
显然比往年多了许多。
商贾愈多,说明同安城里的生意愈好。
裴少淮暗想,看来闽地商贾们的消息远比想象中还要灵通。
“再派人暗地里查一查,漳州月港周边的客栈生意如何。”
“卑职遵命。”
其实裴少淮基本上已经猜到结果。
双安湾“抢走”了月港的“生意”,等到年底的时候,麻烦自然就要来了。虽在意料之内,但也要提早防范才行。
……
……
十月日益临近,裴少淮的重点仍是放在抗倭上,去嘉禾卫比去双安州衙还勤。
包班头常常要渡海到嘉禾屿上,才能见到知州大人。
每日早晨,裴少淮一听到燕府的马厩有声响,他便提着乌纱帽出门,正正赶上燕承诏的马车准备出发。
“燕指挥等等,捎我一程。”每日都是这一句。
偏偏末了还要添一句:“能省一点是一点。”能一辆马车就不分两辆。
燕承诏冷脸,说道:“裴知州的马不骑不用,养在马厩里它也吃草。”
“少走一点,它就能少吃……少吃一点。”
“……”无言以对。
两人乘坐马车到了渡口,又乘船渡海前往嘉禾卫,拢共要花去两刻钟。
不管路上如何调侃,一旦进了军中营房里,研究防倭策略时,两人的神色都严正起来。
燕承诏善于带兵、练兵、用兵,短短一个多月,齐、包、陈族送来的船员,便已多了几分训练有素,能当半个兵用。
训练有度,恰到好处。
裴少淮亦开始发挥他的所长,筹备海战——
其一,海防图。
营房内,一张破旧的海防图悬挂于墙上,上面删删减减、涂了又改,添了许多小岛屿。裴少淮拆下旧图纸,卷起来,说道:“若想在海上战胜倭寇,第一步应当绘制更详实、更准确的海防图,如若连图纸都不清楚,又如何应对复杂多变的海况?”
明明守着一大片海,却无详细的图纸,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乎,十几艘船只被派出去,一半船只从西往东行,另一半船只从北往南行,每隔一里为一段,南北交织即成方格,沿途遇到碣石、暗礁、沙洲、小岛,一一详细绘制到图纸上。
等所有船只搜集归来,再合并绘制成一幅。
如此,才算把双安州外的海域探查清楚。
其二,观测海上风浪云雨。
准确的海防图只是研究策略的基础,若想取胜还能减少伤亡,还需巧用风浪雨雾,先发制人,这便要用到那群“观天预测海上风云”的奇人异士了。
燕承诏从沿海各地召集到不少这样的奇人异士,几经实测筛选之后,余剩八人,个个都有真本事在身上。燕承诏授以“幕僚”或是“军师”之职,以□□言蜚语。
这八人鹤发丛生,年过甲子,都是读书识字的老者。
裴少淮又将此八人细分职责,分别观测风向、云雨、海雾,以及海中暗流,不仅要测出风向、流向,还要推算出风速几许、暗流几节。
一连数月的反复观测、记载、推算之后,这八人的本事见长,每每预测皆有七八成准确,若是小范围之内,准确度还能有涨。
有了这八人,便能识破倭人海上施展幻术的伎俩,不再怕他们以海上风浪来迷惑人。
其,统一号命。
倭人以金扇子为器物,船头起舞,指挥部属行动,并不单单是为了“好看”,而是因为金扇子易反光,远远隔着海雾也能看清。
到了海上,各个船只游弋在各处,若是各干各的,全凭自己的见解行动,便如一盘散沙,少了凝聚力。
裴少淮说道:“燕指挥在南镇抚司时,应当也曾制定过统一的信号,有经验在身上,不如燕指挥制定一套信号?”
燕承诏明白统一号命的重要性,踱步思忖,应道:“统帅以信号弹为号令,各分队之间,相距较近,则以旗为号,如何?”
“自然是可以。”裴少淮道,“只消得操练娴熟便是。”
其四,运用火器。
裴少淮为何有如此大的信心能赢倭寇,便是因为大庆火器远优于倭寇。
船只大过倭寇,火器胜过倭寇,只要运用得当,哪有不胜的道理?
嘉禾卫有几门虎蹲炮,此炮为重铁铸造,近两百斤重,每填八两□□便可发射十余颗铅弹,威力很大。只不过威力之下亦有缺点,其后坐力过大,需要用钢钎固定在地面上,多数时候固定一个方向发射,难以瞄准,更适用于岸上炮轰。
神机营的兵匠又赶制了不少“火龙出水”——水战时,距离水面、四尺而燃,宛如火龙出于水面,借着火药喷火可飞二、里远,筒药燃尽时,腹内喷出火箭,人船俱焚。
又有水底龙王炮若干,亦俗称□□。此物以牛尿泡为壳,可防水灌入,借木板浮于水下,可随海水流动,一旦羊肠管内的引信燃尽,香到火发,炮从水底击起,炸毁敌船。
这是裴少淮最看好的几样火器,结合先前的一二点,可以发挥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