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古来兵家谋略,火攻、水攻虽是叫得响,但若论用得最多的、最奏效的,还属“兵粮寸断”之策。
断人粮草,既可削敌兵力,又可扰乱军心。
惠安县此事,明面上是盐场支不出海盐、哄抬盐引“价格”,只涉及商贾而已。而实地里,这种削短利润的赶客行为,会大大减少盐商往来闽南。
没有盐商运粮前来换引,嘉禾卫很快就会陷入粮草短缺。
嘉禾屿上海岩遍布、田亩卤化,卫所自产的粮食远不能满足军营所需,海湾对岸的同安城,所产粮食同样有限。加之燕承诏从京都率领数千精锐南下,驻扎在嘉禾屿上,近来又奉旨新招募了上万兵员,整个嘉禾卫粮草十分吃紧。
这个时候是万万断不了粮运的。
现下是三月下旬,嘉禾卫余粮勉强可以支撑一个月,若是没有提前应对,等到发现粮草将断时,正巧是五月初夏。
五月东瀛海风来,是倭寇进犯的“大汛期”。
这些不是凑巧,而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着。
一来,可以靠盐引压一压嘉禾卫的威风,趁机生乱,使得开海不成。二来,未支出的余盐,可用于贩私兜售,从中获取巨利。
可谓一箭双雕。
裴少淮给燕承诏讲明白了其中利害,燕承诏眉头微蹙,想了想,道:“我派船南下潮州府义安郡运粮,一个月够两个来回了。”提前储备粮食,倒也是个计策。
“裴某以为,此时还不急着打草惊蛇。”对家才刚刚探出个蛇信子,连头都没露,不妨等他把所有的手段都抛出来再说,裴少淮言道,“燕指挥放心,只消有双安州在,就短不了嘉禾卫上下将士一口粮食。”话里有七八成把握在,语气不虚。
再者说,派战船出去运粮也易节外生枝,被人声东击西,不是上上之策。
“此事早就在裴知州的算计之内?”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摇摇头,自嘲笑道:“裴某惭愧,还没这等神机妙算的本事,猜不到对家这么细的手段。”
“不过裴某知道,老百姓最少不得一口粮食,最易造乱生乱的,也是一口粮食。”裴少淮接着言道,“而商贾之道,又离不了‘奇货可居’四个字。”
抓住根本,万变不离其宗。
帐营中,两人细细接头了后续的计策,心中便都有了底。燕承诏以武,裴少淮以谋,各行其是。
……
落霞艳,青石翠,车马穿市,街巷相连,城中千家似棋局。
裴少淮坐在马车里,神情格外严肃,透过车帘看到双安州这派安然宁静,陷入了沉思。
对家已经对嘉禾卫下手,又岂会放过双安州、乃至整个闽南?不生倭乱便生贼乱,不生贼乱便生民乱,只要够心狠手辣,不管不顾百姓死活,百姓就是他们手里最大的筹码。
随后几日,裴少淮让申管家、张管事外出采办时,多盯着些粮市,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对劲的事,立马回禀。
又唤来三族族长,叫他们收紧族仓里的粮食,牢牢攥在手里不外售。
时值月末,又要给府上仆从发月钱了。这日夜里,杨时月跟裴少淮说了一件怪事,她说道:“府上铜钱不够,妾身今日让申二家拿银币去同安钱肆换些铜钱回来,钱肆掌柜与申二家相熟,便劝她拿银币去泉州府泰德钱肆换成泰德票号,每五两银多得两钱的纸票,再到集市里采办,换成铜板子。这一来一回,虽多走了几十里路,却能多换二两银额的纸票。”
申二家守规矩,不敢擅自作主,回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报给了杨时月。
裴少淮平日里曾给杨时月讲过一些钱法、税法,令其略通一二。
杨时月又道:“钱肆本是氏族乡绅们谋利所建,岂会无缘无故给百姓让利,妾身觉得这里头有诈。”
裴少淮听后,神情一凝,当即了然——对家又开始放手段了。
所谓的钱肆,是民间有财有势的大绅大姓设立的“钱铺子”,可以折算兑换各类金银货币,还可对外放利钱,靠的是财大气粗和所谓“信用”。
在泉漳一带,有个两个奇特的现象。其一,大庆印发宝钞不值钱、难以流通,几乎没什么人用,可几大钱肆印发的票号,却流通得很,票面金额从不曾短缺过——因为大绅大姓讲信用。
其二,因为此地长久以来贩私严重,商船来来往往,市面上流通的货币纷乱繁杂。钱肆正是应此而生。
即便朝廷已经统一发行了银币,短短数年间,一时也难以改变现状。只能说用银币的百姓越来越多,但票号、旧币依旧流通着。
几大钱肆掌握在泉州府氏族手里,眼下成了对付裴少淮的工具——他们不惜“弃信”,剥夺百姓钱财,从而为民乱创造时机。
裴少淮想明白以后,先是肯定了妻子的猜测,说道:“时月,你的直觉是对的。”
他先让妻子坐下,俯身靠在她身畔,一边执笔在白纸上书画,一边解释道:“泰德钱肆悄然改了银两和票号之间的兑率,有乡绅氏族作保,短时之内,票号在市面上尚且还是值钱的,普通百姓便会觉得兑换票号有利可图。”
杨时月顺着往下想,道:“如此,真金白银便到了泰德钱肆手里。”
裴少淮点点头,道:“但他们的手段恐怕不止如此。”
他引导问道:“你猜他们会拿这些银两买什么?”
杨时月后背一凉,抬头,惊愕望向丈夫,猜道:“粮食?”
“正是。”裴少淮继续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大族会以高于市面的价格,用这些银两从农户手里收购粮食,再次让农户、小粮商觉得有利可图,欢欢喜喜把手里的余粮转售给他们。”真金白银高价买粮食,图的也是“信任”。
杨时月道:“若是钱肆继续提高兑率,又可把投出去的银两再收回来。”倒吸一口凉气。
听着似乎是乡绅氏族一直在让利,实则是他们把粮食、白银揽在自己手里,老百姓手里最后只剩空头票号。
让曾经的“信任”成了一场掠夺。
裴少淮无奈说道:“若是有清官督守,这份‘信任’兴许还可以苟延残喘,百姓夹缝求生,可如今泉漳府衙与当地大户勾结,那么这份‘信任’便一文不值、祸害百姓。”
平日里的冠冕堂皇,只为了今朝一锅端。
光是听着,便觉得险恶了,杨时月惴惴问道:“官人,能否想法子阻止?”等到事成定局的时候就难办了。
裴少淮还是摇摇头,不是他不肯,而是拦得住十个百个,拦不住千个万个,他说道:“人都是趋利的,我纵是能拦下双安州的百姓,也拦不下整个闽南的州府,只要周边生了民乱,双安州也难独善其身。”
他脸上虽有无奈,但不慌不乱,似乎心中有几分计策在。
又言道:“而且,沉疴旧疾不破不立。”此事要破釜沉舟一回,才能把贪官污吏、奸商贼人一网打尽。
即便丈夫再胸有成竹,杨时月心里仍有忧虑在,她说道:“若非随官人南下,亲眼所见,妾身如何也想不到,在闽地开海行商竟会如此凶险。”她原以为,清除海上祸患已经够难了,没想到是内忧外患双层夹击。
心中有些劝阻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几年夫妻,她岂不知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最后只能叮嘱道:“官人务必要多加小心。”
裴少淮把杨时月搂在怀里,安慰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
翌日,裴少淮让燕承诏派人探查几大钱肆,果然都是林姓、陈姓、上官姓几家的产业。
钱肆悄咪咪改了兑率,并不声张,但很快就有投机倒把者发现了这个“漏洞”,私下里传播着,嘴里说着“不要告诉他人”,实则人人皆知。
钱肆的生意随之热闹起来,大量的白银流入钱肆。
正如裴少淮所料,几大姓又悄咪咪高价购入了大量粮食。
粮食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不管,裴少淮让齐、包、陈三家联手,赶紧先从内陆购置一批蚕丝、绸缎,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布料一直是外销最紧俏的货物之一。
……
半个月后,第一批绸缎运回同安城。此举似乎惊动到了对家,对家继续放出第三个手段——封锁关键水路、桥梁。
闽地山多河多,许多山路、桥梁都是乡绅们带头修建的,便也归他们所管。
这往来商贾,原本交些买路钱便可通行,如今河封了、路封了、桥也封了,居于内陆作坊,便难以将瓷器、茶叶、纸张等货物运到临海港口出售。
封锁了商货通道,等同于另一种垄断——只能等着大家族派人去收购。
另一边,双安州的商船没了货源,今年十二月当如何出海?
对家仿佛是借此告诉裴少淮,不是建了码头就有本事出海通商的。
这是把双安州往死胡同里逼。
三大族长来禀,情绪皆有些失落,满脸的挫败感。
裴少淮细算了一下丝绸存量,觉得差不多够用,笑着安慰三位族长:“最多只不过是把本官逼走罢了,与你们关系不大,还不值得为此失落。”
又道:“况且,也还未到挫败的时候。”
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
回到府上,京都那边又来了家书。
相较于上一次,裴少津信中的言语欢快了许多,先是兴致勃勃告诉兄长,陆亦瑶给小南小风添了个弟弟,有六斤八两重。
正封信谈的都是家常事,直到信的最末,少津写道——“兄长若是得空,还是给皇上写封信罢,实在不成,上个折子也成,皇上在弟面前念叨好几回了……”
最近一直在为开海的事忧愁,裴少淮原本心情一般,看了少津文字,一时间,心中莫名松快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家人在,家人一直在支持他、帮助他。
裴少淮随即提笔回信,言语亦是轻快,给娘亲讲讲小南小风的日常趣事,让母亲多多保重身子,不要担忧。
又单独给三姐裴若竹和林家大舅各写了一封信,让三姐留十万匹棉布给他,由表哥林远的商船运到双安州来,此事说急也不算急,只要能在十月前后送过来便好。
几封信写完,终于轮到给皇帝写信了,裴少淮酝酿着写什么。
此时,小风起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见到书房有烛火光,一晃一晃从正房那边走过来,进了书房。
“爹爹,你怎么还没睡?”小风问道,迷迷糊糊地扑进了父亲怀里。
裴少淮赶紧抱起女儿,小风两个小胳膊牢牢抱住了父亲的臂膀,靠在上面熟睡,喃喃道:“爹爹睡觉。”
“爹爹写完这封信好不好”
“不好……”
再轻声问的时候,小风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睡着了,不再理会裴少淮。
被小风这么一折腾,裴少淮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几句话,一下子忘了个精光。
不是裴少淮跟皇上无话可说,而是闵地的错综复杂牵连到皇家宗室,有些事还是借燕指挥之口来说,更好一些。
刻意联络君臣感情,裴少淮又不是这样的人。
于是乎,裴少淮单手抱着女儿,打算长话短说,速战速决。
小风抱得牢牢的,根本不能松放下来,裴少淮听到正房里又传来动静——小南也起夜了。
听脚步声似乎也要往这边来。
裴少淮只好快笔写下——“陛下,微臣不是不写信,只是实在忙得要紧,臣愿陛下龙体安康……公务之事,一切皆如燕指挥所言。伯渊拜上。”
言简意赅,直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