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茗玥瞪着云浅月头也不回的背影走出了帝寝殿,决然笔直的身影似乎在嘲笑他的失手。他怒极,一脚踹在了门框上。
门框发出“铛”的一声响声,晃了两晃,碎裂出一道长长的裂缝,他犹不解恨,又踹了一脚,门框碎裂,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他又用脚剁了两下地上碎木,碎木化成碎屑,他又使劲地碾了碾。依然不解恨,挥手打断了珠帘,好好的珠帘被他打得四散而飞,珠子如化成利器,顿时包围帝寝殿的宫廷守卫遭了秧,数人被打中,发出惨呼,倒在地上。
有预备的弓箭手立即弥补上空缺位置,依然包围得水泄不通。
“容景,看看你找的好女人!”上官茗玥看着迅速替补上的空缺,上万弓箭的箭头黑黝黝地对准他,只要他稍微有离开的动作,他们就会放箭,他气得挥手一掌劈向支撑帝寝殿的廊柱。
“帝寝殿里面的温泉池百年前埋了有去无回,你若是触动机关丧了命,别怪我没提醒你。”云浅月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不见其人,但闻其声。
上官茗玥手一顿,一掌放空,但是他散出的真气依然让整座帝寝殿晃了晃。
云浅月脚步走远。
上官茗玥又气又怒地盯着支撑整座大殿的廊柱看了片刻,须臾,无奈地放下手。转回身看向围着帝寝殿的宫廷侍卫,人人拉弓搭箭,谨慎地看着他,他面上的恨闹情绪缓缓隐去,无趣地撇撇嘴,恢复一贯的张扬不可一世,“不就是多住上些日子吗?又不是多大的事儿。住就住。”话落,他转身进了内殿。
红衣飘摆,背影风华。
殿门被他破坏的不能遮挡住屋内的情形,但是无人敢上前去重整修补,夜风徐徐吹进去,吹起桌面上烛光摇曳,帷幔轻摇。只见他进了内殿后,踢了脚上的鞋子,躺进了帷幔内。
整座帝寝殿恢复静寂,再无声音传出。
云浅月出了帝寝殿,远远看到夜轻染立在御花园的水榭上,背着身子双手负在身后,她脚步顿住,看了他片刻,抬步向他走去。
不多时,来到水榭,她拾阶而上。
夜轻染不回头,声音在夜风中微微低沉,“小丫头,你如此这般,是与他置气,还是真的恩断情绝,告诉我。”
云浅月脚步一顿,淡淡道:“不知道。”
夜轻染回转过头,看着她,夜风中,她衣袂纷飞,垂髫轻荡,彩带摇曳,清丽脱俗的容颜再不见一丝娇柔妩媚,而是冷清沉稳,他扯了扯嘴角,不见笑意,“你倒是诚恳。”
云浅月踏上最后一个玉阶,停住脚步,看着夜轻染,今日未穿帝王锦袍的他风采卓绝,轻扬洒脱,一如去年他回京在鸳鸯池救她时一样,言笑见无所忌讳,她面色暖了些,冷静地道:“绝情太难,置气太浅。不如老死不相往来,相忘于江湖。”
夜轻染怔了一下,忽然大笑,“的确是你的做派。”
云浅月淡淡一笑。
夜轻染转过身,目光看向天空,夜里的星空分外璀璨,众星捧着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他收了笑,中肯地道:“容景是什么人?世间若有千万条路,他走的那条一定是有你的路,也一定是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如今他算计你,小丫头,你想过没有?他应该是不得不为。”
云浅月也收了笑意,看向天空,明月的光芒盖过了整个天际的星辰,她淡淡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即便他不得不为,但谁希望他的所为与我有关但是将我排除在外?”
夜轻染扬唇一笑,不置可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云浅月不再说话,不管是聪明,还是糊涂,她早已经不是昔日的云浅月,兜兜转转一遭下来,有些东西早已经透彻明白。相爱是一件至奢侈的事情。
夜轻染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冷静至极,他收回视线,也不再说话。
水榭静静,夜风习习。
片刻后,夜轻染回转身,见清风吹乱了云浅月的长发,他伸手给她拨开,静静地看着她眉眼片刻,温声道:“从今日起,你住荣华宫吧!”
“好!”云浅月点头。
夜轻染似乎笑了一下,伸手拉住她的手,向水榭凉亭外走去。
云浅月随着他的脚步,走向荣华宫。
第二日,夜轻染携手云浅月早朝。文武百官看着二人,惊骇莫名。德亲王、孝亲王、一众朝臣,包括容枫、冷邵卓、云离等人,人人均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夜轻染是谁?那是天圣江山的帝王。
云浅月是谁?是昔日荣王府的景世子妃,是和反戈夜氏江山的景世子和离,与上官帝师定有婚约的未婚妻。
这样两个人携手上朝,怎么能不震惊文武百官?更何况他们事先半丝风丝也没得到,不明白怎么七公主大限守灵了三日睡了五日的云浅月忽然与皇上携手上了朝。
曾经这座金殿内,云浅月怒毁龙椅,一剑刺杀夜轻染,血染金殿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仿佛昨日,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有携手的一日。而且两个人都姿态平和,没有一个人有半分不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所有人的心头挂了一个天大的问号,砸得人喘不过来气。
德亲王、孝亲王还没开口,冷邵卓先一步大喊一声,“皇上!”
夜轻染停住脚步,回转头,看向冷邵卓,似乎心情极好地询问,“冷小王爷,何事?”
冷邵卓刚要质问,看到夜轻染含笑的脸,以及云浅月也停住脚步向他看过来的眸子,一时间质问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嗯?”夜轻染见冷邵卓看看他,看看云浅月,一副吞了鹅蛋的模样,笑着挑眉。
这样的夜轻染,令群臣更为惊异。夜轻染登基以来,每日都是威仪威严,明明年轻帝王,却是深沉如执掌了一辈子江山帝业的老者,每次早朝,整个金殿气压低迷,难得见他昔日笑颜,可是今日竟然看到他嘴角含笑,眉眼温和轻扬,一身龙袍华光,依稀可以看到昔日洒脱的影子。怎能不让半年以来习惯他的人惊异?
冷邵卓张了张嘴,更是说不出来话。
云离先一步惊醒,看着云浅月,见妹妹神色轻松,再不见回京数日来眉眼间的阴云,似乎有什么从她心底解开了结,温和的眉眼可见内心的坚定和主张,他心里莫名的一松,试探地喊了一声,“妹妹!”
云浅月对云离一笑,看着他几日便清瘦下来的脸,温和地点头,“哥哥,逝者已矣,莫要悲伤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会遇到许多人,有的人能陪你走一生,那是千万年修来的缘分,有的人能陪你走一程,那已经难得。”
云离点点头,对云浅月宠溺一笑,“哥哥知道。”
云浅月不再说话。
“云王能想通就好,免得小丫头担心你,七公主为你留了明珠,也是幸事一桩。”夜轻染看向云离,笑着转向容枫,“明珠郡主这些日子以来辛苦枫世子了。不知道今日可曾回了云王府?”
容枫从夜轻染和云浅月携手上殿,也是一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闻夜轻染之言,无奈地苦笑,“还未曾回云王府,如今还在文伯侯府,昨日哭闹了一夜,臣趁她睡着了才能来上朝。”
云离顿时抱歉地对容枫道:“辛苦枫世子了!”
云浅月看着容枫一脸疲惫,也瘦了好多,险些好几日未曾休息好,她顿时好笑,让一个大男人照顾孩子,是难为他了。对他道:“稍后下了朝,你将她送进宫来吧!我看着她。”
容枫闻言似乎恨不得迫不及待地扔了烫手山芋松了一口气,立即点头,“好!”
夜轻染看着容枫的神色,大笑出声。容枫、云离、云浅月三人也跟着好笑。几个人的笑声汇于一处,或轻扬,或低浅,分外愉悦。
除了三人,其余群臣更是惊异惊骇。
德亲王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皇上,你和浅月小姐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会……一起上殿?”
冷邵卓想问的也是这个,群臣想知道的也是这个,顿时都竖起耳朵。
夜轻染笑意不收,随意地“哦”了一声,笑道:“上官茗玥是容景派来的人,用于迷惑朕和群臣子民,实则想企图里应外合反戈,小丫头逢场作戏,与他周旋,拆穿了他的计谋,打破了他的算计,将其关在了帝寝殿,今日起,天圣再无什么上官帝师。”
德亲王一呆,没有料到上官茗玥竟然是容景派来的人,帮助收复西南,也太逼真了。他暗暗唏嘘一声,看向云浅月,目光变幻了一下,试探地问,“那浅月小姐与上官茗玥的婚约……”
“自热是取消!”夜轻染理所当然地轻轻挥袖,命令道,“来人,传朕旨意,昭告天下上官茗玥的算计,警醒万民。废除帝师身份,解除云王府浅月小姐的婚约。”
“是!”有内侍立即下去传旨。
“浅月小姐有功,今日起,准许朝议,随朕听政。赐住荣华宫。”夜轻染又下旨。
群臣又是一惊,齐齐看着夜轻染和站在他身旁的云浅月,夜轻染下旨,云浅月没有丝毫反对和不愿的表情。不止天圣人人都知道,全天下四海宇内的人也都知道,荣华宫是夜氏历代皇后的居所,如今夜轻染并没有严明要娶云浅月为后,但是赐住她住荣华宫,这不得不让人纷纷揣测用意。
“早朝吧!”夜轻染不再多说,拉着云浅月向金椅上走去。
群臣还想再问的话压在心里,齐齐肃穆,伏地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夜轻染落座,云浅月坐在了他的身边,他轻轻挥手,“众卿平身!”
群臣起立,规整队列,有本启奏,开启一日的早朝。
早朝所奏本子,无非是关于凤凰关和青山城的兵战,关于容景。近日来,容景并没有对青山城出兵,而是五十万大军在凤凰关按兵不动。陈老将军和凤杨带着兵马到了青山城之后,日日紧闭城门警戒,加强防备,日夜不敢放松。
而凤凰关内,再未传出什么桃花纸贵的讯息,似乎数日前的桃花纸贵无非是天下人共同帮容景做了一场春梦,到如今,了无痕迹。
容景身边被吵得沸沸扬扬的两大枕边候选人也再未传出什么红粉艳事。天下人人似乎再不记得翠微公主,再不记得蓝家家主。那两个女子的红粉言论被淹没在数日前上官茗玥和云浅月大婚的消息之下,后又淹没在云王府云王妃天圣七公主早产身死的消息下。
天下一时间的视线重点都焦距在天圣京城,那个有云浅月在的地方。
百姓们更关注的不是翠微公主和蓝家主以及那些桃花纸贵蜂拥挤入凤凰关的女子,而是更关注从来不淡出人们视线的云王府嫡出之女云浅月身上。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早朝一个时辰后平静散朝。
散朝之后,夜轻染拉着云浅月出了金殿。二人离开后,群臣蜂拥围住了云离和容枫。因为相较于群臣的惊骇,二人太过平静,平静到似乎知道什么内幕。
他们不相信事实如此简单,上官茗玥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这些日子也了解了一些。他岂能是轻易被人掣肘住的人?这里面一定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尤其是夜轻染有多喜欢云浅月,他们这些人都心中清楚,他赐住云浅月入住荣华宫,是否如他们猜想的一般,早晚有朝一日,云浅月会成为夜轻染的皇后。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将容枫和云离围得水泄不通。
云离无奈地看着群臣,直摇头说,“不知,不管如何,只要我的妹妹安然无恙就好。”他不管以前她嫁给容景,后来和离和上官茗玥订婚,还是如今入住荣华宫,有朝一日成为夜轻染的皇后,只要她喜欢,她的选择,他便不予质问。
容枫也如云离一般,甚至比云离更冷静,更会言语,他道:“天圣的江山不能没有皇上,但可以没有哪位大臣,皇后哪个女子都可以做,但谁也比不上云浅月。所以,皇上的决定就是皇上的决定,这是皇上的私事而已,虽然有关于天下,但也不影响朝政。众位大人还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吧!”
两个人的话,将满朝文武堵了个哑口无言。二人话落之后,见群臣不再追着问,一同离去。冷邵卓也醒悟过来,追着二人离去。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帝寝殿之后,群臣面面相耽。
德亲王和孝亲王对看一眼,都看到了彼此满头白发,他们虽然早就感叹老了,但始终不服老,如今终是服了。再不发一言,齐齐出了金殿。这个江山早已经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时候,他们在与不在,早已经改变不了什么。没有再比清楚这个认知更让他们无力的了。
下了早朝,夜轻染和云浅月一起去荣华宫用了早膳,之后一同前往御书房。
进入御书房后,二人隔着桌案对坐,中间是高高的奏折,二人分外默契地一人一半,对着奏折朱批起来。云浅月并没有刻意地模仿夜轻染的御笔字迹,而是用她自己的笔迹,朱红的笔迹批在奏折上,风骨卓绝,不次于男子的笔墨。
高高的奏折堆成山,她埋首在奏折中的身影虽然纤弱,但是笔挺坚毅。
西南一场兵战,天圣折损良将士兵若干,西南遍布战火,毁坏田地无数,首当其冲自然是安稳百姓,恢复生机,如今正值春日里,春种才能秋收,自然要最快的动作,在最有利于耕种的时机恢复春种,民以食为天,不能耽搁民生大计。
所以,天圣分为两大重要政务,一是应付凤凰关容景的兵战,一是整顿西南,尽快安民恢复春种。
云浅月自然地接手了西南千里的土地恢复生机的任务,遇到关于凤凰关兵战的奏折,尽数扔给夜轻染。专心批阅研究安排西南之事。
夜轻染偶尔抬头看她一眼,见她时而冷静批阅,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抿唇思考策略,时而对他询问一两句哪个州县有适合治理的官员,他眉眼便越发柔和,以前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与她对坐这般批阅奏折,或许曾经想过,那是她为云王府帝女,背负着入宫为后的组训之时,他作为承接夜氏皇权的继承人之时,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们刀剑相向,冷言以对,刀锋利刃,她大婚下嫁,凤冠霞帔,万里红绸成为荣王府的景世子妃,他登临高峰,一人呼,万人应,满朝文武喊着“吾皇万岁”之时,便铲除了他最后一丝念想,他便再也不想。登基之后,他日日枯坐在御书房,面对如山的奏折,有的不是终于挨到接手了这把椅子执掌江山的豪情,有的只是漫长的孤寂。枯燥无味中,他只想毁了这些奏折。可是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枯燥无趣堆积成山的奏折竟然让他再不厌烦,觉得分外安宁,有滋有味,甚至心情愉悦。
原因无它,自然是他身边有了那个相陪的人。虽然她的心遥远得不可触及,但终是她的人近在眼前。
昨日心殇,今日蜜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