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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孝和对飞机开始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整个飞行期间精神始终高度紧张。脚一沾地,未作片刻停留,钻进车里就往回奔。
赶来接她的本没有过多提到劲和,只说他打电话回去交代叫人去机场接人,叮嘱他一定带一件外套给她。
孝和点点头。
两个人一路上都在聊沈牧。
司机有时候也会插两句嘴。
本讲着沈牧这一个来月发生的各种趣事,自然少不了追问孝和的下落。
这一路也算是欢声笑语。
她想起了张嫂一家。有段日子没跟她联系了。算算时间,再过两个月就是春节,干脆就让她春节以后避过春运再回来开工好了。反正自己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张嫂接电话听到孝和的声音,一阵兴奋。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惦记着大小姐的安危。
一听孝和说让她春节以后再回去,马上又满口担心,怕大小姐一个人害怕,怕她回去太晚没有人给大小姐煮饭……
孝和温暖地笑。
沈牧中午放学,背着小书包跟小伙伴一蹦一蹦地走出来,看着别人都与来接自己的爸爸妈妈拥抱亲吻,被爸爸妈妈接走,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好端端一张可爱的小脸皱成了苦瓜,小脑袋好像受了地心引力的作用,瞬间深深地垂下去,一步步地蹭着走……
孝和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在他身后问:“小沈先生,可以约你一起喝下午茶吗?”
沈牧听到有人用中文叫自己,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
“不认识了吗?”孝和张开手臂。
沈牧眼睛一亮,只顾着迫不及待地向孝和扑去,大喊着:“妈咪!”
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整个下午,小沈都黏着孝和,寸步不离,睡觉也要拉着她的手,生怕一睁眼又不见她。
劲和准时在晚饭前赶回来。
孝和一听到车进院子的声音就领着小沈到门口迎。
劲和买了孝和喜欢的花和茶点,一进门就为今天因为有事实在抽不开身所以没能亲自去机场接她道歉。
孝和似听非听地站在那,怔怔地盯着劲和看。
“怎么了?”他微微拧起眉,将东西递给一旁的本,回过身一脸紧张地上下打量她。
孝和突然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眼泪顺着眼角溢出。
站在一旁的小沈看着他们,很自觉地屏蔽各种声音,眼角唇稍笑得灿然。
本向小沈招手,悄悄地建议他:“爹地和妈咪似乎更需要一点单独的时间,我们一起去为他们准备晚饭,你觉得怎么样?”
小沈将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样子,拉着本的手走了,一路开心地偷笑。
闲杂人等都自动回避。
“没事了!没事了!”劲和紧紧地抱着她,安慰,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回来就好!”
孝和只顾着哭。
“芽芽,不要再乱跑了!你真的会要了我的命!”他说。天知道这些天他都是在怎样精神高度紧张的担忧中失眠度过。
“劲和,我们结婚吧。”她埋首于他的颈窝,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
有点突然,这个反应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丝毫没有犹豫。
“好。”他回答。
“我可以做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吗?”她问。
“你本来就是全宇宙最美丽的新娘!”他回答。
她窃窃地动了动唇角,又问:“可以请很多客人参加婚礼吗?”
“当然!”他回答。
“其实也不需要很多人。”她说。
“公主出嫁,你不请,也自会有很多人来。我们就要风风光光地嫁!”他说。
“那我明天开始练习穿高跟鞋。”她说。
“好!”他应允。
“什么时候好?我一刻也等不及了!”她问。
到底在急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就像走在浮云之上,轻飘飘地,一切都不由自主。
“明天的日程安排已经满了,现在调整有点困难,勉为其难后天去注册可以么?”他问,只是一味地顺着她。
“嗯。”她点头。
孝和手臂上的颤抖这时候才渐渐缓和,身子也不再那般僵硬。
她一定是吓坏了,一路过来一个人死撑着,直到见到他才得以释放。
劲和心疼地拥着她,宽厚的手掌抚着她的背,轻哄着:“没事了,到家了。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啊?”她好似惊魂未定,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我说天冷了,本也不提醒你多穿点。”劲和说,有意避开了那个话题。
“在电话里你不骂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也不骂我?”她问。
“骂你什么?”他问,“骂你不在乎我这个老人家的小心脏?骂你没良心,抛家舍业只为一个人去痛快?还是骂你拿命来考验哪个某某?”
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流向他的胸口,默默不语。
“你帮我说,我该骂你什么?”是问话,却是无奈和无条件的纵容。
“可是我这次玩得有点大!”她说。
“你不是已经反思了么?知错就改的小孩可以被原谅。”他说。
“我真的还没长大?”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没长大的话怎么会丢下我一个人去飞呢?”他说,笑笑。
她也笑笑,脸颊上一抹羞涩。
“你应该骂我。”她说。
“怎么舍得骂?”他下巴蹭着她的头发,长舒一口气,“我的傻姑娘!”
他越是纵容,她越是惴惴不安。
“休息一下准备开饭吧。”劲和放开她,上下又是一通打量,“非洲果然是风水宝地,黑了不少。”碎碎念地重复着,“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我都说过了,我很好!”她说。
“希望一会儿你也很好。”他说。
孝和一头雾水,边帮他脱外套边问为什么。
劲和附在她耳边说:“你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那么久,大家会怎么想?”
孝和不说话,红着脸拿着外套上楼。
夜里,她失眠了。坐在床上抱着电脑处理各种工作邮件,浏览秘书发来的一些例会记录,还有俊佑发来的一些合作资料,言语间隐晦地提及到了关于程庆恩的动向,感觉上似乎有些暗潮汹涌。
老狐狸蠢蠢欲动,看来未来的日子不会太多平静了。
一切处理得七七八八,手机震动。
是吴蓦凡的短信。说是元旦前后刚好过去那边出差,提前跟她打个招呼到时候想过去她家热闹热闹,顺便介绍个新人给她认识。
新人是谁?难不成都知道她离婚了,急着给她找下家?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就是元旦前后她一定要在国内的家等着,这就对了。
收拾停当。又到了“吾日三省吾身”①的时候。
这一天匆匆忙忙,像是演电影,一帧一帧的,主角不是自己,只是表演别人的印象,完全灵魂出窍。
唯有一件事,让她感觉到自己实在太冲动。说那话时候,好似魂魄都不在自己身子里。
现在定下魂,一切都需要重新梳理。
电话震动,持续震动。
拿起来看,是京年打来。
片刻犹豫后,接通。
“在哪?”他开门见山直接问,没什么特别语气,似平常。
“小沈这里。”她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啊?”她有些懵。听他的话,好像是已经很确定她会回去,只是还不确定时间。
“啊什么?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紧跟着重复。
“不知道。”她随口应付。
“我很想你,你快回来。”他说。
这话说得让她懵得有些不知所措。直觉让她觉得他的这些话,前言后语似乎不在一条线上。然而他的节奏太快,完全不给她思考的间隙。
“如果你定不下来,我等一下订机票,明天过去接你,留在那陪你过圣诞也行。”他说。
孝和拧着眉,紧闭着双眼。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今晚才跟劲和说了那样的话,要是这个时候他才来凑一脚,算怎么回事?非乱不可!这简直就是要作死的节奏。
“我们已经离婚了。”她硬着口吻说。
“前妻也是妻。”他接得很顺口。
“你胡搅蛮缠!”她只能用这样的话掩饰自己心里的紧张。
“你开心的话,怎么说都好。不过我有个建议,你看可不可行。”他一步步引导她。
“你说。”她尚且淡定。
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们一起这么久了,闹来闹去的也就是那点事。这回索性干脆点。你看这样行不行,彼此都发个誓,表个态。敞开天窗说亮话,大家心里也都有个底。是彼此祝福,还是老死不相往来,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都有个数,免得时间都浪费在纠结和尴尬上。”
“你不觉得很小儿科吗?”她略有嘲讽,不过到是很难得他这样正面地跟她说这样的话。
“以前我不小儿科,不是弄得你现在有家都不敢回,跑去非洲玩冒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小儿科的方法最好解决问题。给句痛快话,行还是不行?”
他的话虽然似乎有些不中听,不过语气却是不急不缓,有商有量,听起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孝和回忆并思考着他的话,但是显然京年并没打算给她这个时间,紧接着说:“还是你喜欢就这么拖着,夹着劲哥在中间整天替你打扫战场?”
听到他说劲和,心里猛地一震。
先不说与劲和的婚姻里会有多少是爱情,单算算与京年的这么多年到如今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纠缠缠。这个时候跟劲和说出那样的话,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这样一想,她更是懊恼自己。
“发个誓,说破天就是凭良心说句实话,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改变什么,不过是彼此心里有个数而已,以后逢人遇事也都不用顾忌太多没用的。况且,发誓只是发当下的事,又不是签合同,必须对未来负责。”京年说,有条不紊地,“怎么样?”
孝和觉得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是表明一个态度,省得大家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与公与私都尴尬。
京年乘胜追击:“为了公平起见,我先来,怎么样?”
孝和还在犹豫。
京年怎么可能会傻到老老实实地等她想明白!
“怎么?不敢!如果你这么喜欢在几个男人中纠缠,我也不介意继续陪你兜兜转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以后的时日。”他开始转战激将法。
如换做在平日里,让孝和吃激将法基本是没什么可能。
京年对此再了解不过,所以,为了这通电话,他花足了心思,做足了战略战术上的准备。
“你说说看。”孝和终于吐口。
“没什么多余的好说,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发个誓,就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而言,表明自己的态度。”京年尤其注意自己的措辞。他说“关系”而不说“感情”。
“好!”孝和一口答应,只想着可以快刀斩乱麻,给自己来个痛快。
“那我先来了,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大家公平,赌注要对等。”他说,趁热打铁。
“好。”她不假思索。
京年几乎是没有耽误一秒,她的话音一落,他便脱口而出:“我季京年以父母性命作保对天起誓,我心里从一开始就只有闵孝和一个,从没二心,从没变过,也没计划以后改变。”
孝和还来不及反应,心头先是一阵痛,鼻子有些酸。
“该你了。”他说。
“我,我,”她开始后悔答应他。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冒失了。“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孝和的反应让京年心里有些急,有些没底。发誓这种小儿科的游戏,他一向不屑,若不是因为自己“前科累累”,他也不可能有此“雅兴”。眼下只担心万一孝和“反应”过来,存心不认真,他也无法。
“如果你实在为难,就算了。”他说,全是失落。以退为进。
“我只是——”欲说还休。
“是我放不下你,所以也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还有我,又不想你为了安慰我故意说假话,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既然你为难,那就算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天我会去跟爸妈讲,如果他们因此打扰到你,我很抱歉。”京年言语间不掩可怜兮兮。
孝和生平最恨说话不算话的人,京年这架势是明摆着让她违背自己的原则,可她偏偏又满脑子了乱七八糟。
“什么时候回来,这回换我去接你。”京年转换话题,如同老友闲聊一样说话。
孝和又想哭。这一天不知想哭几次。
“还不知。”她说。
通话一度陷入僵持。
“去睡觉吧,做个好梦。”他说。
“京年,”她唤。
“嗯。”他应。
“回去之前,我会给你信息。”她说。
他的眉头挑了一下。她看不见。
“孝和,如果不用你发誓,只是为了安慰一下我,你可以说一句你还在乎我么?”
“我——”
孝和刚说一个字就被京年打断了:“算了,你睡觉吧,说过不难为你了。”
“京年。”她有些意外。
“睡觉吧,太晚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嗯。”她回答。声音就像以前那样温柔。
他没挂。
她等着他先挂。
“以前都是我先挂,这次你先吧。”他说。
“那,晚安了。”她没争。
“做个好梦!我想你!”他的最后一句。
挂断。
孝和双手握着电话躺下去。混沌了。脑子里一片乱。
这可怎么办?
不到一分钟,短信过来。
是京年:“还有件事,刚才忘了说。”
“什么?”她回复。
他又发来:“家里阳台上的花在掉叶子,变得有点丑,不过有一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倒是开了,小小的,挺好看。”
“那就搬到客厅去吧,温暖一点,花会开得更好。”她回复。
他发了一张照片过来,附上信息问:“摆在这里可好?”
她盯着照片看了半晌,原来他在家,回复说:“好。”
京年又拍了几张照片发来,有之前她的卧室,有客厅,还有客厅角落里那个玻璃花樽。
花樽里插着一大把鲜艳的黄玫瑰。
不言而喻。
“别发了。”她发信息过去。
很快,他复信息回来:“知道你不愿意回来做女主人,是怕以后你嫁了别人就更没可能回来,所以看你心情好就多发几张,想让你看看我们以前的家,虽然没你在的时候整洁,不过我照顾的还算可以。”
她没有回复。
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话。而她平日的伶牙俐齿竟全然派不上用场。
“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心里没我也没关系,回来坐坐也好。”他发信息来。
她犹豫很久,码了字又删,删了又码,最后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发出去:“你方便的话,哪天我回去坐坐。”
这样的暗示,如果京年看不出来,真是枉费了曾经那段“美男计”的经历。
“这辈子第一次做人家老公,实在没经验,做了很多不太厚道的事。今天正式跟你道歉!老婆,对不起!”
孝和看着信息,泪眼婆娑,回忆过往,思量着劲和告诉她的那些话。
“没关系。”她回复。
发出去以后才意识到,这样回复,不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就是他说的“老婆”?
天呐!全乱了!
这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一错再错?将错就错?
她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今天说话就完全不经大脑呢!
难道机头在跑道上滑行顺便也将她大脑里的褶皱滑平了?
“我想睡了。”她发信息过去,想尽快结束这次对话。
“盖好被子,天气预报说你那边已经很冷,注意身体。”他回复。
“谢谢。”她复。
“明天我会拜托劲哥代我送花给你。”他发信息来。
这不是添乱吗?
“晚安。”她复。
“晚安。很想吻你,有心无胆。”他又发来。
她不知该复什么。说什么都是不对。电话扣到床头柜上,翻个身,蒙上被子,翻来覆去。
注定失眠。
书房里,劲和收到一条新鲜到来的信息,看过之后,笑了。
信息说:“烦请岳父大人准备嫁妆!”
“祝你好运!”劲和回复,意味深长。
“多谢劲哥!”京年又复,语带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