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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盛碗汤吗?”她问。
劲和随手把旁边的碗推过去。
孝和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京年白天发的朋友圈,揣摩不出他的意思,心里发虚。
“今天的汤不错,自己怎么不喝?”
“哦。”慌乱给自己盛汤。
“专心吃饭。”
“哦。”孝和不再敢多话。
又回到了小时候。
闵妈妈加班,闵国坤出去应酬,家里只有她和劲和。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跟他说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谁跟谁搞恶作剧被发现,谁又跟谁在体育课上对战几百回合,谁上课时候偷看课外书被发现,谁在课间操时候溜走……
劲和就会盛碗汤给她,说:“先喝汤,慢慢说。”
有时候她在学校里做了心虚的事,吃饭时候就会献殷勤,又是布筷,又是夹菜添饭……
劲和总是淡淡说句:“专心吃饭。”
他就是这样,不戳穿她,更不质问,信任她,给她空间,不明说却让她清楚感知到底线的存在,有条不紊地扶将着时间。
周末。
劲和外出回来习惯性地问:“张嫂,孝和回来了吗?”
张嫂说:“早早就回来了。”
换了衣服去敲她门没有人应,去书房,她在写作业。
“你回来了。”她说。
“嗯。”他应。
对面坐,各做各。
不一会儿。
“今天的社会体验活动我逃掉了。”正在做作业的她不敢抬头,装作不经意的说。
他也在写作业,头没抬,应了句:“嗯。”
“我——”
“专心写作业。”他打断她。
她不敢再出声,继续写作业。
张嫂上来敲门说今天闵国坤有应酬不回来吃饭,只有他们两个,问要不要提早开饭。
劲和说正常。
张嫂离开,他瞥见她在收拾课本。
“写完了?”
“写完了。”
他把手上的笔放下:“你刚才想说什么?”
她摆弄着笔,不敢看他的眼睛,颤巍巍地说:“我今天没有参加班里的社会实践活动。学期底是要算学分的,你能不能叫人帮我在公司开个实践活动证明?”
“理由。”
她继续摆弄着笔。
他就等着。
“原本我是去了的,可是不太舒服,然后碰到了京年和俊佑他们。他们说会展中心在举行爬行动物展——”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找组长说了几句把我带走了。”
“然后呢?”
“然后他们要带我去看那个展。”
“然后呢?”
“然后我怕你生气……我就……就回来……了……”最后一个字没在了空气里。
“然后呢?”
“然后就回来了啊。”她不知道他要什么答案,她已经都说了,战战兢兢等着他发落。
“到我说了?”
她点头,心里扑腾扑腾。
劲和拿过她手里的笔放一旁,语气虽然一贯的温和,表情却严肃:“我问你,你离开以后,本该你做的事谁来替你继续?本该你负责的事该由谁来负责?如果出问题是替你完成的人承担,还是你承担?”
听完第一个问题,孝和本想说同学会继续帮她完成,然而一听到后面的,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劲和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停止,继续说:“让我帮你开实践证明赚学分是谁的主意?”
“是跟他们一起的那几个人,你认识的。”她小声回答。
“他俩怎么说?”
“京年没说话。俊佑,俊佑,”
“他说什么?”
“他说你很宠我,一定会帮我的,何况,何况我不舒服。”
“那你怎么看?”他问。
“不知道。”她开始有点害怕。
劲和喝了口水,拿过桌子对面她的作业本,翻开检查。
孝和提心吊胆,虽然那时候还小,也懂得要适当的察言观色,于是脑子里努力整理着刚才劲和的问话。也许他接下来会说“你自己没有思考吗?是没有想过?还是拿别人的话来做理由?”
劲和越是不说话,孝和悬着的心越是紧张。
“还有什么忘记说么?”他问。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是她预想的对话,只回答:“没有。”
“好,我帮你总结一下刚才你的话。一,对待工作不够认真,对待队友不够信义;二,偏听偏信,没有主动思考;三,拉拢亲近的人下水一起弄虚作假。”
孝和眼睛泛红,她想解释说自己确实不舒服,可这个理由比起劲和说的话实在没有说服力,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以反驳。”他说。
她摇摇头,没有反驳,也没理由反驳,更不敢反驳,默默地等着宣判结果。
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吧嗒吧嗒掉眼泪。
桌上座机响了。孝和没动,劲和直接按了免提接听。
是俊佑问孝和是不是还不舒服,几个朋友想晚一点过来看看。
孝和低着头不敢说话。劲和直接回复说女孩子家里晚上不招待客人,多一句也没有。
俊佑也不敢多说,悻悻地挂了电话。
“我这么回复可以吗?”他问。
她点头,知道他生气了。
翻开他的作业本,推过去:“把错的题目对照答案重做一遍,今天没有晚饭吃,写小楷反省。”
她点头,摸过笔来改作业,眼泪滴在作业本上。
劲和起身出去。
晚饭时,张嫂见孝和还在书房,想去敲门,被劲和叫住:“张嫂,不用叫她,饿一餐没关系。”
尽管劲和不姓闵,大家也都习惯了孝和的大事小情都由他管着。张嫂不好多说,试探地问要不要留一点晚饭。
劲和只说:“随便。”
张嫂看看楼上,转身去了厨房。
孝和在书房里边写小楷边掉眼泪。
十点半,劲和去叫他冲凉睡觉。看着一张张被眼泪浸润得皱巴巴的小楷纸,一阵心疼:“张嫂留了饭给你,饿了就去吃吧。”
“不吃了。”她说。
“生气了?”他坐在她身边,抽了纸巾帮她脸上的泪痕,问。
“没有,我觉得你说的对,我应该接受惩罚。”她说。
他笑了:“傻姑娘。”
她相信,他不会欺骗她,他的决定一定是对她好的。
他之于她而言,就是权威,是救世主,是保护神。
“那你还生我气吗?”她问他。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傻丫头!”他捋不清自己为什么被这么个小丫头吃得死死的,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想绕也绕不开,“真的不饿?”
“饿!也不吃!刚才是你惩罚我,现在我得惩罚我自己!”
“今天哪里不舒服?”他问。
“也说不出,就是怪怪的,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偷懒了。”
“明天去看医生?”
“其实你都知道我没有事的,不然你怎么舍得罚我!”她一脸得意。
他也笑了:“去洗洗睡吧,明天我送你上学。”
“你也早点睡。”她说。
“芽芽——”他叫住她,又咽回到了嘴边的话,“晚安!”
“晚安!”
剩下他一个人在书房,一页一页看着她刚刚写过的小楷,轻柔地抚摸着上面的泪痕。会不会惩罚的太重了?他有些懊恼自己。想到自己也许不久就会离开,而她身边又围着那么多聪明的男人……
芽芽,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劲和倒了杯牛奶,敲敲门,进去她房间,看她喝完。
“下个月的假期我会安排你到公司社会实践,如果你有其他约会的话,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说。
“我去公司!”她说。
“那么兴奋干嘛?睡吧!”他说,笑她傻乎乎的样子。
她想说:有你真好!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他想说: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你怎么办?
最后,只是互道了晚安。
第二天,劲和接到孝和十万火急的电话,神神秘秘,吞吞吐吐,最后才说明白,原来是来了第一次月经。他丢下手头的事,跟老师请了假,去接她……
路上,他大致明白过来,她昨天的不舒服八成是因为这个引起的。
后来,在展览结束前,他带她去看了那些爬行动物……
那次是他罚她最重的一次。
吃过晚饭,两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探索频道在讲考古。
“我去冲凉。”劲和先起身上楼。
他一直没有再下来。
孝和关了电视端着果盘去书房,他果然在喝茶。
“一进门就闻到了,这么浓,不怕睡不着?”
“要不要来点试试睡不睡得着?”他说。
“要。”她过去坐。
劲和倒掉茶壶里的茶,不嫌麻烦地重新烫壶,洗杯,换了祁红。
斟一杯给她。
小小的紫砂杯托在手里,闻闻茶香,轻啜一口:“喝茶的习惯还是你给我养成的。”
他啜着茶。
“好多道理都是你教我的。”她说。
他专心细致地泡茶,茶汤出来的时候茶香也跟着溢出来,茶汤的颜色很正。
“劲和——”
他继续饮着茶。
“今天我翘班了,没有参加部门例会。”她说。
除了往她的杯子里添茶,他依旧没有回应她。
“我跟京年去了郊外。”她说。
“知道。”他说,把玩着茶台上的茶偶。
好不容易听他开了口,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决定了么?”他问。这么直言不讳。
“没有”她说。
“之前,京年跟我求一个机会,他说,如果追回你他就以‘岳父’之礼给我敬茶,若追不回去,随我。”
“然后你就把我转让了?”她假意生气地说。
“怎么舍得!说是给他机会,到底不过是为你。”他说。
“闵兮曾经偷偷问我为什么不嫁给你。”
“哦?在这个问题上,你们姐妹两个倒是高度的一致。”他调侃她。
“还好啦,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
“应该是这样。”很难得的,劲和也有自恋的时候,尽管是开玩笑。
“但我只回答了闵兮。”她说。
他的眉心转瞬即逝地跳动一下:“你这样讲,我也有点好奇你的答案了。”
孝和稍稍坐直身子,侧着,看他:“我说‘嫁不嫁,我都是劲和的人’!”
这个回答太暧昧不清,太温暖幸福。
她的答案之于他,是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
对于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来说,一切都太轻。
他笑了,浅浅地,暖暖地,摸着她的脸,一倾身,吻了她的额头:“我说过,这辈子,我在你的生命里只有两种角色。如果不是给你的无名指戴上戒指娶你回家的男人,就一定是被你挽着手臂,送你出嫁的那个。无论哪个,沈劲和都是闵孝和的男人!”
她想笑,笑不出来,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眼泪氲湿了眼睛:“我也说过,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沈劲和!”
“乖了!”劲和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拥着,“让我想想,要给你准备多少嫁妆。你想要多少?”
“可以把你打包带走吗?”她问。
“没问题,只是,京年也许不会同意。”
两人窃笑,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孝和想起上午时候京年说的彩礼的事,讲给劲和听。
“既然他这么主动,我也不好驳了他的心意。让我想想翻几倍合适?你说我要翻几倍?”
“我不懂行情,还是你决定吧。”她答。
“我换个说法,芽芽,他那点东西,你想要什么?”
“我还没答应他。”
他笑:“有备无患。”
“要是也是你要,是你嫁我,你要负责!”又回到了小时候撒娇的时光。
“说过无数次了,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他拥着她轻轻哄着。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那个会在我喊‘救命’之前就出现的人!”她将头窝在他的胸口,“你是我最后的家!”
“所以,大胆地往前,做你想做的,什么都不用怕!”他说,“你还有一个沈劲和!”
“我怕你太辛苦!”她说。
“谢谢你给我辛苦的机会。”他说。
她笑。他也笑。
在德国那个复古的书房里,他们说的同样的话。
他没来由地轻轻叹口气,握着她的手的手紧了紧。
她感觉到了。
“我以为你会因为翘班罚我。”她说。
他看着她笑:“不是所有的会都需要你参加,不是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你亲自做,你已经站在了这样的一个位置,只要把这个位置上的事做好就可以了。”
“嗯。”
“你这么记仇吗?”他问。
“啊?”
“我就罚过你那一次,你就这么念念不忘。”
“我哪有——”长长的尾音不尽的娇滴滴。
“芽芽。”
“嗯。”
他给她倒茶,什么也没再说。
等了又等,还是没有说。他依然俊朗,却不再是翩翩少年。
“我不会离开你!”孝和突然说。
快到唇边的茶杯停滞在半空。
她握住他另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在的担心什么。我会好好的保护自己,爱自己,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更不会离开你!”
劲和喝完杯子里的茶,放回茶台,手掌覆在她的手上:“乖了,你幸福就好!”
眼泪终究还是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