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风荷园后,白薇没有直接回漱玉院。
她带着冬雁,来到王府偏僻角落的一间小院前。
寒风砭骨,从掉落的大门走入,只见院内荒芜一片,唯有一株光秃秃的枣树,孤零零矗立。
几间瓦屋低矮昏暗,四面通风。
冬雁缩了缩肩膀,害怕地说:“小姐,王府里竟然还有这种地方,鬼气森森的,比风荷园可怕多了,这是哪里呀?”
“崔绍以前住的地方。”
望着眼前场景,白薇神情复杂地说。
这里是孟总管提到过的,崔绍当世子时曾经居住的地方。
思考几天后,薇薇还是前来。
镜花水月的特性是虚实相生,它不会凭空捏造出一个赝品大邪魔。
如果知道了他的弱点,一定对杀死真正的天生邪魔,有所裨益吧?
薇薇这么想。
讨厌鬼的弱点,会是什么呢?
听到她的话,冬雁一愣,难以置信地说:“王爷可是世子,怎么可能住过这种地方,奴婢从前还没被卖进侯府时住的地方,都比这个要好!”
薇薇抿住唇。
在院内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特别的,带着贴身丫鬟,白薇离开小院。
一抬头,视野之内,清风苑扫地的那个小太监,抱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出现在不远处。
见到王妃,小太监脸一白,就要跑。
薇薇比他快多了,三两下追上去,喝道:“站住!”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
“王妃娘娘饶命!”
他怀中包袱掉下,一大叠纸元宝,散落出来。
“你不在清风苑扫地,来这里烧纸钱?”薇薇奇怪地问。
小太监哆哆嗦嗦:“奴才认过一个干爹,死在这个院子里,奴才每年都来给干爹烧点纸钱。”
“你倒是孝顺,”白薇说,忽然想到什么她问,“你干爹是不是在这里服侍过崔绍?”
小太监跪在地上,点点头。
抿抿唇,白薇说:“你干爹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不知想到什么,小太监脸色更白。
他拼命摇头否认:“王妃娘娘,小的那时候还小,干爹什么都不和我说。”
白薇打量他的神色,料想他清楚些什么,但心有顾忌,不愿意说。
薇薇知道太监没有子孙后代,最是爱财。
拔下发上金钗,她递过去,诱惑道:“你说的好,这根钗子可就是你的了。”
贪婪地看了下金钗,小太监还是摇头:“王妃娘娘,奴才真的是不清楚啊!”
薇薇故意沉下小脸。
“你若是说了,这根钗子就是你的,你若是不说,别说得不到钗子,我还要把你发卖出去,你知道被卖出府的太监,都有什么结局吧。”
威逼利诱下,小太监终于开口。
“奴才都是胡言乱语,王妃您随便听听,千万不要当真……”
“干爹说,王爷生下来的时候有不祥之兆,还害死了老王妃,老王爷很不喜欢他,为了不让他出来害人,就将他关在这个院子里……”
“后来老王爷娶了继王妃,生下小公子,想让小公子当世子,但请封的折子一直被打下来,就、就更不喜欢王爷了……”
“小公子经常怒气冲冲地来找王爷,每次他离开后,王爷身上都有伤,下人们想讨好小公子,也经常、经常……”
“经常什么?”
白薇握着金钗的手一紧。
小太监吞吞吐吐:“让狗咬王爷,还、还让王爷脱光了衣服,当狗在地上爬……”
薇薇小脸苍白。
她轻轻开口:“你的干爹,也是其中之一吧?”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连钗子也不要,飞速跑了。
抱着香炉,冬雁脸上都是不可置信:“小姐,这是真的吗?”
王爷居然经历过那样不堪的事!
白薇垂着眼睛不说话。
她不觉得这个太监在编故事。
薇薇想到寿宴上的事,心想,因为早就习惯,所以才会对磕头擦鞋,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吗?
情天忽然问:“薇薇,你不会开始同情他了吧。”
“没有,”白薇抬眼,做出漠然的表情,“他那么讨厌,我怎么可能会同情他呢?”
少女的眉眼无动于衷,情天却察觉到,她拢在衣袖下的手,是捏紧的。
它想,薇薇在说谎。
在此之前,十六年里,她从未对它撒过谎。
第二天,田子敬使人送来白玉镯。
一连几日,薇薇都闭门不出,呆在屋内,运转心法从玉镯中收集灵气。
眼看快要集齐入梦的灵气,孟总管却亲自前来,告诉她明日要同崔绍一起,去刺史府拜访太子夫妇。
“王爷和太子,有在宫中一同读书的情谊,寿宴出事的那夜,王爷就已经见过太子,但那只是私下的见面,不是正式的拜访。太子到江州,群臣都想去见,太子和太子妃受了惊,一直不宣人,大家伙都等着今日,能沾了王爷的光,一起去刺史府面见拜访太子。”
薇薇冲他颔首:“我会去的。”
既然占着王妃的名号,享受权利,她就会尽应尽的义务。
孟总管舒一口气。
他不怕王妃不去,毕竟只要能见到王爷,哪怕是刀山火海,王妃也会跳。
只是王妃一贯任性,他怕她生事。
瞥眼打量眼前眉眼沉静的少女,孟总管觉得,自那日从高阁坠落后,王妃好像真的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薇薇不觉得讨厌鬼会来接自己。
他需要她这个工具王妃,但清净山到刺史府,和齐王府到刺史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他绝不可能,绕一个大圈,特意回府接她。
所以翌日,打扮得当,抱着手炉走出王府大门,看见青石板的大街上,停靠着的清净山的马车时,薇薇的杏眼里,是止不住的诧异。
他为何会来?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拨开毡帘。
冬日的寒气里,青年露出如画眉眼。
他剑眉星目,长发鸦黑,用小冠束起,英俊的脸庞,暴露在冬阳下。
只是青年表情冰冷,阳光落上他的眉眼,仿佛也结成冰面。
看到少女脸上掩不住的惊诧表情,他淡色的唇抿紧,猛地关上车帘。
抱着手炉,薇薇气闷地想,你什么毛病啊?
上了马车,辚辚车轮中,薇薇打量几下身旁的青年。
他微阖着眼,似是假寐,冷冰冰的脸庞,在明暗的光线中,倒是添了几分柔和。
薇薇暗自思忖,他的弱点,会是什么呢?
就在白薇再一次,微不可查地瞥过去时,崔绍突然睁眼。
四目交接。
薇薇心想,他没有在睡啊。
“百里薇,”青年的眼底,浮出熟悉的讥诮,慢条斯理地说,“这么喜欢看我?”
薇薇:“……”
她气闷转回头,闭眼表示不看他。
过了会薇薇没忍住,睁开眼,轻轻挨过去,悄悄问:“崔绍,你有没有害怕的东西啊?”
如果能挖出他的小弱点,挨几次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动不动地看她,崔绍说:“就算有,我该告诉你吗?”
“你怕不怕黑,怕不怕高,怕不怕死,怕不怕鬼?”薇薇歪着脑袋。
少女鸦发如云,杏眼明亮,生机勃勃,车厢幽暗,她肌体散发出的甜香,无处不在。
薇薇突然看见,他下颌的线条绷紧。
托着腮,她没抱什么期待,自言自语:“你怕不怕疼,怕不怕变老变丑,怕不怕老虎狮子,怕不怕蛇,怕不怕狗啊?”
白薇注意到,说到“狗”时,青年的表情,刹那间有微小的变化。
她顿时乐不可支,小手捂唇:“崔绍,你该不会是怕狗吧?”
青年冷冷注视她。
还在幸灾乐祸,薇薇的脑中,忽然浮出扫雪小太监的话——
“让狗咬王爷,还、还让王爷脱光了衣服,当狗在地上爬……”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下去。
轻垂下眸子,薇薇安静地重回一侧,不再说话。
狭窄的视线里,她看到青年右手的两根指骨,很不自然。
他的右手有轻微的残疾?
所以才一直用左手的吗?
车厢轻摇,不知不觉,白薇抱着手炉,睡了过去。
情天注意到,一侧的青年,没有再假寐。
车厢内光线昏暗,他的视线,目不转睛地落在薇薇的脸上,很久没有移动。
良久,他难受地闭眼。
清净山的马车,没有直接停在刺史府前,而是停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
那里,一顶顶江州官员的青轿,早就停满。
崔绍下了马车,去见那些要蹭他的人,薇薇留在车厢内,百无聊赖地抱着手炉。
“王妃娘娘可是在轿内?”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厚厚的毡帘外传了进来。
掀开帘子,白薇的视野里,出现一张生人的脸,他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犬驹。
心头还有疑惑,薇薇的眼神,落上对方手指上,佩戴着的绿玉大扳指。
“是你,”她恍然大悟,“你是寿宴上给老夫人送白虎的那个商户。”
商人尴尬地说:“是我,那日还要多谢王妃。”
“不用多谢,”薇薇摆了摆手,笑着说,“你送来的那些礼物,我很喜欢,我也要谢你。”
她也是前几天才知道,这个商人,为了答谢她,使人送来了好些礼物。
只是孟总管不觉得她一个王妃,需要和商户打交道,没有特意告诉她。
商人眼中露出讶异。
齐王妃骄纵跋扈的坏名声,全江州都有所听闻,那日他遣小童送礼上门,不敢亲去,就是因为有些怕她。
今日亲自来敲帘道谢,也是想着,有王爷在场,王妃总会收敛。
可是眼前的齐王妃,笑容明媚,自然亲切,不仅不为他没亲自登门道谢生气,还反而谢他。
他羞愧起来。
薇薇探手,抚了一下他手中的小狗崽,好奇地问:“这可是穿云犬的幼崽?”
她知道,这种名犬,很是珍贵。
不过对方能弄来白虎,这么一只小狗,也不是难事。
商人颔首:“听闻太子妃喜爱穿云犬,我想将这只送做礼物,王妃若是喜欢,他日我再弄来一只,就给您送去。”
白薇拒绝了他的好意。
她自己的前途都未卜,怎能担负得起另一个小生命呢?
车厢内闷得慌,又静坐等候一会,白薇掀开毡帘,想要透透气。
举目望去,只见皑皑雪地上,白衣玉冠的青年,香饽饽一样,周身被一个又一个官员贵族,围得水泄不通。
她心中好笑。
画面之中,抱着穿云犬幼崽的商人,也挤了过去。
青年修长的身形,僵硬起来。
咬了咬唇,薇薇推开轿帏,跃下雪地。
周围人声嗡嗡,崔绍看着那只穿云犬吐出舌头,摇着尾巴。
他脸色发白,薄唇死死抿着。
“王妃!”
忽然有人喊道。
他抬眼看去,苍茫的天空下,少女红袄鲜亮,走了过来。
她抱走商人怀中的小狗崽,商量说:“我不和太子妃争小狗,但它这么可爱,我心里喜欢,你借给我抱一会,等下就还你,不要紧吧?”
商人一愣,叠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娘娘想抱多久都行。”
薇薇轻笑:“多谢你啦。”
少女抱着小白狗离开。
她刺绣累累的裙摆,逶迤在地,擦过雪地,仿佛百花盛开。
崔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纤细的背影。
情天惊心胆颤地看着他的表情。
他为何又那样看她,眼睛都不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