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仁厚与李承泽商议的时候,曾被杨世达视为可共同携手的西门思恭的宅院里,也另外有一番谈话。
身为神策军中尉,虽然位品高贵,放在咸通年间,不要说区区一个使相郑畋,就是宰相也不过是平等相待。然而如今朝廷播迁成都,他这个神策中尉手里虽然有上万兵马,但供给皆有求于人,也不得不屈居郑畋之下。
而与其秉烛夜谈之人,正是同样处境的博野军使张子游。
“今日供给日短,而郑使相又不许因地就粮,而长安新败,恐怕剿贼之局,不是一时之间能了结的了。”博野军使张子游率先出声,他地位不及西门思恭,西门思恭除了是神策军护军中尉这等显贵以外,更是中唐以来的内廷权阀西门氏的当家人物。
说来也是很奇葩,内廷中官,虽然权势倾天,但却无法传承权势给子嗣,更舍不得让族中子弟平白无故的挨上一刀。但为了人死后保住家门富贵,就有了以收养子的方式,来庇护家门,并由此代代相传,既而在禁中太监世界里,造成了一个二个畸形世家门阀——他们并不用血缘来维系,而是用继承姓名与权势、以及选取干才来维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在世家把持唐廷的中央,另开了一种公平的选拔人才的方式。
晚唐丧乱奇葩,由此可见一斑。而除了西门氏以外则还有杨氏、刘氏,两者皆为晚唐北司门阀。
“郑畋心怀黎民,又具才干,若在宣宗之世,必为中兴之良臣,然而如今适逢乱世,蜀中输粮不易,却还放不下小节,如今我也听闻,连他凤翔军中也开始有些谣传,若非他治军日久,颇具威仪,又为诸军统帅,恐怕变故早生。”郑畋治军严谨,他虽然无法管到关中诸军,但对麾下三部,却极为严苛,绝对不许侵扰百姓。然而凤翔本来地狭田薄,数万大军需要凭借一镇供应,怎么可能够?
如今春耕未过,军中粮草供给就出了问题,而此时距离秋粮还差大半年之多,如果不“因地就粮”,也就是从民人那里抢粮来的话,根本无力支撑下去。
“如今陈王既来,又贵为天家子弟,手下也有数千兵马,我先前观之,亦非纸样货色,算是能战之兵。若得我辈支持,或可主客异位!”张子游这话说的直白,主客移位就是让李承泽坐正了都统的位子,而郑畋乖乖的做挂牌的副都统,古往今来,但凡带个副字,没人撑腰,那都是摆设。
西门思恭听了,心中暗惊,顿时起了提防之心,他等北司中官,虽然名为天子家奴,然而却实际上到了晚唐今天,已经是废立天子的存在了,最忌讳的就是宗室里出个能干货色。
然而面上他却不动声色,切切思量之后,轻轻摇头:“如今诸帅相比于郑畋,恐怕更忌惮顶着亲王名号的天家子,若你我转而投他,恐怕反而让诸帅心生间隙,耽误了收复长安的大事。况且,如今凤翔府库之中,粮草犹可支撑数十日,凤翔军生事与否,犹在未定之天,轻举妄动,反而太过着露痕迹。
郑畋非无能之辈,且我料那陈王,能在山南偏角一隅之地崛起,在山南叛军逼迫,凤翔坐视不管之下,犹可腾挪壮大,非同凡响,你我姑且坐看风云罢!”
张子游见西门思恭心思笃定,知道多说无益,又细细聊过些其他事情,就告退了。等到他出了宅院,藏身在堂屋折屏之后的西门君遂转了出来。
“父亲,我观张子游恐怕其心不小,所图非常!”这位日后大唐阉门世家的余光的继承者,残唐最后的宦官忠臣。如今的西门君遂却还年纪尚青,三十来岁,但眼光已经有些深邃,颇为英睿。
“李昌言见乱世大起,武夫当道,他一身才干,也有非凡之处,岂能甘愿久居郑畋之下?然而郑畋一身浩然正气,无事不公,不仅凤翔士民服之,就连底下士卒也为之叹服。
他若要下克上,光凭粮草不足的捕风捉影焉能成事?自然需要勾连外援,而关中群雄个个如狼似虎,与之勾连,那是与狼共舞,安得好下场?现下能选的,足够底蕴的,不过张子游与我二人罢了。”西门思恭如今已过五十,久经宦海,何等通透,博野军使的心思,他早已一眼窥破。
“那如此说来,张子游恐怕也是暗中生了吞并凤翔之心?想借机驱虎吞狼,换个节度使坐坐?”
“若是我愿意与之勾连,有了我背书,张子游当然可以借李昌言之手,除掉郑畋。然而若我不同意,张子游万万不敢轻起事端,毕竟如今凤翔军就在郑畋眼皮子底下盯着,李昌言想要作乱,牵不起多少本部人马,还得靠张子游。但张子游捡便宜可以,焉能火中取栗?关中群雄可不会坐视呀..”
“那他后来,为何再想要替陈王出头?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西门君遂终究见识太少,虽然感觉摸到点些什么,却无法搞清楚。
“张子游焉能不懂我推脱之意?转而说起陈王,无非是想退而求其次,只要我和他同意力挺陈王,郑畋焉能再号令关中?到时候陈王有求于他,自然不会将他调上前去和黄巢死拼。说到底,他还是想保兵自重。”
博野军乃是咸通时从外镇征募后,调入京畿的宿卫部队,名义上是镇军,但实际上属于京军一部,没有饷源地,打一兵就少一卒,自然会精打细算。
西门君遂这下懂了,郑畋身为行营统帅,当然无法只让关中各镇顶在前面,而自己不动。然而凤翔兵为其根本,而且算上留守本镇备边的兵马,也只有二万余之众,完全摊不开。
至于神策军就这万五之数,更是朝廷眼下在关中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也不能轻动,为了抚平关中各镇之心,博野军是兵马足够多,关系又不够大,当然只能把他顶到前面去,而这对于没地盘的张子游而言,是很难接受的。
顿了顿,西门思恭气势一变,让西门君遂为之心中凛然,就听西门思恭冷冷说道:“不过他终究是庸碌之人,不明白如今朝廷大势!你我虽然忠忱皇上,然而权势却源自北司。而北司上下,焉能坐视天家势大?!若宗室里,出了个太宗第二,你我北司上下数千中官,皆死无葬身之地!而他居然还敢对我开这个口,要一同扶持陈王,当真不知死活...”
出了西门宅的张子游几经踌躇,他用脚趾头都想的到,到了明天,郑畋布置防务的时候,面对那些个跋扈关中诸镇,他博野军,必然也会兵临前线,和黄巢拼个你死我活!
但他岂能甘心?回头看了一眼西门宅,然后打马而去,而那个方向,正是李承泽的宅邸所在。
而在另外一处宅院之中,歌舞升平,诸多美艳女子盘倦在关中各节帅大将身边,曲意逢迎,一派香艳景色。
“今天陈王驾临,恐怕凤翔城里,风云渐起,大帅缘何沉迷声色?”王行瑜身为朱玫的得力干将,私下问道。
“哈哈哈!彼辈如何,与我何干!兵马在手,何须在意风云变化!”
王行瑜闻之一愣,顿时犹若灌顶明悟,是了!他们根本不用管这朝廷和行营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说到底打仗干贼,终究得靠他们这些藩镇劲旅!若是给的价钱不好,待遇不公,十几万劲卒,焉是好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