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群山,金鹏不渡。
行走在黔桂交界处的九万大山中,才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群峰连绵、层峦叠嶂、山形巨大、河谷深切,潮湿闷热的空气让很多人才走几步便已气喘吁吁。
群山北面的宰便镇墟市上热热闹闹,身着苗侗等民族服装,背着箩筐来赶集的人随处可见,正是这一只只箩筐,将大山和外界联系了起来,各式各样的山珍草药在这里被交换成布匹,盐巴和其它日用品。这种延续了千年的以物易物交易方式,反倒让银两变得不那么重要。
“七叔,您怎么来了?”
墟市中央最繁华的地方,开着一家收购药材的铺子,店堂内大大的湘字告诉别人这是一家湖南人店。大山里好东西太多,所以把几个辨药收药的伙计累得满头大汗。伙计中还跟着一位身穿青花衣的苗家女孩,见到掌柜进来雀跃的抱着一株野生首乌跑来邀功:“七叔,你看我今天收到了什么?”
“乖乖。”七叔在这里收药材几十年了,眼睛一扫就知道这株首乌起码有百年,赞道:“我们的香妹子现在厉害了,居然收到这么好的宝贝,难怪那些山娃子对歌都对到我店门口了。”
香妹子没有汉家儿女的羞涩,反而像只骄傲的小母鸡仰起了脖子:“我才不对他们的歌呢,我要嫁就嫁给你们汉家的大英雄。”
“汉家大英雄?哈哈那可不好找。”七叔哈哈一笑,刚要打趣几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七叔,马老三给你问好来了。”
扭过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劲装汉子,腰里插着两支柯尔特左轮手枪,用子弹带当皮带绕了肥腰一圈,脖子上还挂着一根指头粗的金链子。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位二十几岁,气势不凡的光脑壳年轻人,身后还有十几位脸生的汉子,这些人也都和那年轻人一样身穿长袍,光脑壳。插着手枪面sè不善。七叔见到这些人脸sè顿时微微变了下。
“这不是马三爷嘛,怎么今天有空到我店里来转转?巧了,香妹子收到一株百年首乌,要不带回去品品?”七叔人老成精,脸sè迅速恢复和蔼迎了上去。只有香妹子冷哼一声,把首乌抱得紧紧的似乎对这位马三爷很不屑。
马三爷看一眼香妹子,两道目光贪婪地在玲珑jiāo躯上扫两眼,但他在贵南纵横多年,知道有些东西不能碰,尤其是和苗家有关的东西,别的不说光是人家那手下蛊的功夫就让人生畏了。所以看两眼后立刻收回目光,笑道:“七叔您这是折我寿呢。老三可消受不起这么好的宝贝。”
七叔呵呵一笑,看到那些光脑壳汉子只进来四人,剩下的都在外警戒,步履间隐隐有保护中间这个年轻人的架势,心里更对这些脸生的外乡人多了份警惕。他知道马三是这一代有名大当家,所以交代了几句将几人迎到了内间静室后问道:“马三爷,这几位是?”
马三恭恭敬敬的请年轻男子坐下后,才说道:“七叔。这几位都是从都匀来的。”
都匀!七叔眼神一寒,都匀除了那个唐屠夫还能有谁?这几个月大家听太多那个屠夫的事情了,据说他不仅滥杀无辜,还四处拉壮丁,勾结匪帮,带领滇军为祸贵州,还喜xìng鱼sè。强抢民女,这样的人物他怎么会愿意结交,冷道:“马三,我这座小庙实在是招待不起几位,还请另寻它处吧。”
马三和年轻人似乎早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发火说道:“我们今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七叔您肯定知道前些天荔bō的事情,听说是你们湘西人干的,荔bō可是我们贵州的地盘,你们这么做手有些太长了吧?”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以前贵州和湘西绿林之间虽有来往但互不过界,可自从国防军入住湖南后,湘西绿林几乎被打的全军覆没,大部分都归顺当了良民,剩下不服气的就来到了贵州讨买卖。七叔以前就是湘西有名的悍匪,年纪大了才隐居山林来到这里安居,虽然是隐居但只要是湘西来人无不和他打个招呼,所以前几天大山里新来的那支湘西队伍去荔bō打劫了一船烟膏的事情他很清楚。换做别人他可能就愿意来当这个和事老,但唐屠夫的货和人,让他有些犹豫。
光头年轻人见到他迟迟不说话,双目森冷站了起来:“七叔可要想清楚了,宰便四周几万人家可都在您一句话里!!”
这句威胁的话气得七叔浑身直发抖,但又无可奈何,唐屠夫虽然人人厌恶,可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人家手里据说有小两万支枪,胳膊拧不过大tuǐ啊!最后想想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至于拿不拿得回货这个得按照江湖规矩来。”
见到马三和男子都点点头,七叔吩咐伙计好好看店后,带这一行人向大山走去。绕过两个深峡后,一座山神庙出现在了山坳里,山神庙外几个正在放哨的匪兵见到是他,立刻迎了过来:“七叔,您老怎么来了?”
“是啊,哥几个还准备过两天去你店里买点好酒呢。”
听到湖南家乡音,七叔呵呵一笑挥挥手:“狗崽子,就知道喝酒,你们当家的在吗?去转告一声,荔bō的东家来赎货了。”
荔bō的东家?匪兵们刚才还在滴口水,研究从荔bō抢回来的一船鸦片能买多少钱,每人能分多少,能卖多少枪支子弹时,没想到正主就上门了!连忙挥手示意后面的岗哨加强警戒。这些光头汉子也拔出枪向山寨内走去,倒是为首的光头年轻人仿佛没看到满山的匪兵,让七叔暗暗猜测此人到底是谁,居然有这般胆识。
山神庙内,陈浩辉和方瑞正在商量事情。听到手下来报荔bō的东家来了,顿时眼睛一亮。刚要出去,看到队员中好几人衣襟下都lù出了民元式手枪,连忙拉住:“这枪太扎眼,全部换德国产的自来得。”
一人两支自来得插在腰上后才向外走去,等迈出门看见站在院子中央的光头年轻人,陈浩辉眼中陡然炸开一团精芒。唐继尧!这个人的照片他不知看了多少回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来!方瑞也细细打量着他。和照片相比,他本人的确长得英俊不凡,光光的脑壳不仅没给人滑稽感,反而平添了几分气势,要不是接下来的任务更重大。他甚至有建议陈浩辉干掉这个人一了百了的冲动。
陈浩辉深吸口气故作不认识,多看两眼后转向了七叔:“七叔,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怎么也不招呼声,也让我好派人去迎。”
陈浩辉扮作被国防军杀得无路可逃的湘西土匪来到这里后,第一件事就拜访了这位前辈,这段时间买卖得到的货物也都是靠他帮忙出手,两人已经很熟,所以七叔也不客气。指了指马三和年轻人,提醒道:“荔bō的正主来了,这事你看着办吧。要是你们还认我七叔,听我一句劝!咱们这行的规矩是十天不离手,现在还没到十天人家就来了,就别把事做的太绝了。”
“七叔指教的是,浩辉不敢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七叔见到陈浩辉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再趟这趟浑水。何况这里面还牵扯到那个唐屠夫,说道:“行了,我这个中间人也结束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谈吧。”说完,就向外走去。
陈浩辉连忙让两个匪兵去护送后,才故作大度示意四周的匪兵收起枪后,又让人搬了张桌子倒上茶后。邀请道:“诸位,请。”
唐继尧也让士兵收起手枪和马三一起坐了下来,其间还多看了眼方瑞等人腰里的自来得手枪,又看看四周匪兵都是清一sè的日本金钩步枪,说道:“看来诸位兄弟混得不错。”
陈浩辉和方瑞心里咯噔下。难道唐继尧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他们都是久经训练之辈,不仅没遮掩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敞开衣襟,似乎要让他明白自己这支人马实力强大,一脚架在凳子上瞪着两人摊牌道:“刚才七叔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江湖规矩十天不离手,既然现在还没满十天,那么这票买卖兄弟就算认砸了。一句话,二十万拿货走人。”
云雾山牙子岭失守后,都匀顿时暴lù在了国防军炮口下,这些天入贵滇军损失惨重,折损了三四千人之多,所以当唐继尧听说自己价值近百万的鸦片在荔bō被劫,抢劫的还是一个有五六百支枪,说湘西口音的土匪大帮后就动了招揽的心思。此刻见到这些人个个都是金钩步枪,为首这几位居然还装备了德国产自来得手枪,更觉得应该把这支部队纳入掌握。所以先不说鸦片的事情,眼睛扫一圈问道:“诸位兄弟都是从湘西逃出来的吧?装备不错,不知道以前在哪里高就?”
大黄牙之前是湘西不入流的小毛贼,逃到贵州后本来准备好去越南混买卖的想法,没想到被陈浩辉招揽后居然当了管事,已然成了有身份的人,所以也站在旁边。他可不认识唐继尧,听到他不提赎金反而问东问西,怒道:“爷们的确都是从湘西来的,怎么了?!少说废话,二十万拿来。”
唐继尧招招手,一位手下立刻拿来了小匣子,打开匣子是整整三十根金条!一见到金条,四周的匪兵全都开始咽口水,就连陈浩辉等人也故作贪婪扫了几眼,心底暗笑:“司令现在联合张部长和申大人满世界搜罗黄金说要当银行储备,自己要是把这批金条拿回去,算不算立功?”他收回目光,狠狠一拍桌子,怒道:“马三爷,这是什么意思?几根金条就想打发兄弟!我可是看了,那批烟膏运到广州去少说值个百八万的,道上的规矩是三成,我现在已经算给七叔面子了,只要两成!当兄弟没见过黄金吗?这里面最多值五六万顶天了。”
马三自从投靠了唐继尧后,哪受过这种辱骂,也狠狠一拍桌子:“***,别给脸不要脸!这批货可是唐都督的。给你们金条已经算客气了,要是老子早他妈拉人剿了你们再说。”
“好啊,有本事来钻这九万大山里,老子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逼急了老子,我大不了去桂林投奔陆白衣!”陈浩辉也毫不示弱,拍桌子怒目相向,四周的匪兵一听说烟膏价值百万,这些人拿五六万的金条就像赎回去。也都眼红了,哗啦啦一片拉枪栓声响了起来。
眼看就要对峙,唐继尧摆摆手示意手下放下枪,笑道:“这位当家的贵姓?”
大黄牙刚才走了眼,这回连忙邀功道:“我们大当家叫陈浩辉。是湘西陈家三少爷,之前还在长沙军中当正目。”
“正目?这倒巧了,我恰好也认识几位湖南的军官,不知陈兄弟以前跟那位管带?”唐继尧眯起眼睛,似乎要看穿底细。陈浩辉出来前早就做好了假身份,那会让他看出来,说道:“湖南巡防三营正目。”
巡防三营?唐继尧想了想,忽然眉梢一挑:“是甘兴典的手下吧。”陈浩辉一点头。故作不耐烦道:“管带被害多月不提也罢,还是说说买卖吧。”
唐继尧自以为猜到陈浩辉等人的来历了,说道:“陈当家是杨秋夜夺长沙时跑出来的吧?要是我没猜错,你们这些枪也应该是巡防营里带出来的,这种日本金钩步枪也只有湖南巡防营装备过不少。”
“你是谁?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陈浩辉向方瑞等人使了个眼sè后,故意装作非常害怕的样子拔出手枪。唐继尧见状还以为他们被自己吓到了,仰头哈哈一笑,说道:“陈当家不用担心。在下粗通行伍,之前恰好在湖广待过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些罢了。”说完后,故意看了眼四周,继续说道:“大家也都是被杨秋逼得逃难至此的落难人,现在杨秋大军压境,贵州眼看不保。诸位真以为能靠这片大山安生过日子?说到地势复杂,湘西比这里一点也不差,还不是被依我看不如诸位和我回去,一起联手打杨秋!至于这些黄金就当是给诸位兄弟的见面礼,我还会保举陈当家出任标统。如何?”
陈浩辉早就在等这句话了,但不能那么轻易答应,眯着眼睛故意说道:“你算个老几?是不是以为兄弟是傻子?杨秋兵强马壮眼看就要打到都匀了,我们去了和填炮灰有什么两样?”
方瑞假意紧张的劝说道:“大当家可不能去!前几日你不是自己也说吗?他唐继尧犯傻,和杨秋征正面死拼,手里好几万人也不知找个出路,要是他放弃和云南联保还能考虑,可现在他顾忌云南,被拖在都匀不敢走,咱们可不能去啊!还是二十万赎金靠谱。”
这几句话一出,唐继尧顿时对陈浩辉刮目相看,没想到此人居然还懂得审时度势,难怪短短几个月就能拉起六七百人的队伍!更增添了拉拢之心,说道:“这位兄弟此言差矣。我敢保证,唐都督已经在考虑为几万兄弟找出路,绝不会让大家坐死贵州。而且我敢以xìng命发誓,只要诸位能随我回去,都督必定会重用诸位!将来吃香喝辣也绝少不了大家的!”
唐继尧说完,还故意拿起两根金条敲击两下,见到叮当声刺jī除了土匪们的贪yù后,才斯条慢理说道:“贵州虽然贫瘠,但宝贝却也不少,光烟膏每年就能收入几百万!这可是比大买卖,诸位兄弟要是愿意投效兄弟我敢保证,不出一年别说这么点金子,就算把桌子堆满了也不是不可能?”
马三也趁热打铁道:“是啊!陈兄弟,咱们打生打死做买卖为什么?行走江湖还不是为了个财字!你看我,自打投效了唐都督,已经弄了几十万了,这要是多干两年就算他杨秋拿下贵州又咋样?咱们早去广州或者越南做富家翁了!”
陈浩辉故意犹豫了很久,最后才咬牙说道:“要招揽兄弟也成,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这些兄弟都是喝了血酒的,不能打散!第二再给我一千人马和足够的枪支弹药,第三你怎么证明刚才的话算数?”
“一千士兵和足够的枪支弹药,弟兄们也不解散继续由陈兄弟带领!这些黄金也是兄弟的见面礼,至于你要的证明?”唐继尧慢慢起身,解开外衣lù出了里面的军装:“唐继尧三个字,不知能不能证明呢?!”
陈浩辉豁然而起,没想到他居然敢在自己还没表明态度的情况下就表lù身份,这种胆识难怪司令会忌讳此人,还把他列在了蔡锷之上!故意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结巴道:就是唐继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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