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深了几许。
酒店顶层,走廊尽头的电梯响起“叮”的一声。
“祁总今晚好好休息,我就送您到这里了。”
矮胖男人明显一副喝尽兴了的模样,殷勤地跨出一步,帮人按住电梯,待对方走出去后,笑呵呵道,“希望祁总能对今晚的服务满意。”
祁昀眉头微皱,隐约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却因对方离开得迅速,无从深究。
……
直到打开房门,他才终于理解了那人的意思。
空旷的房内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漆黑一片,从大床顶端投射下昏暗灯光,将满室染上暖色的橙黄,映得床上铺满的玫瑰花瓣鲜艳中透着几分糜烂的意味。
花瓣正中微微下陷,女人纤细的身影撞入眼帘。
她以蜷缩的姿势将脸埋入手臂,衣袖裙摆皆凌乱散开,裸露的皮肤被玫瑰的艳红衬得白如新雪初生。
而她似无所觉般双眸紧闭,像是在等待谁的临幸。
见状,祁昀墨眸一凛,眉头皱得更深,没有关门,大步走过去。
这么多年来,想靠这样的手段留在他身边的人不知凡几,类似的戏码经历得太多,甚至激不起他半点波澜。
祁昀向来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径直站定在床边,熟练而冷漠地一手拎起女人的后衣领,一手解锁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五官时,指尖一顿,面色陡然黑沉。
……
几秒后,他毫不犹豫将电话挂断,扔在一旁,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从没想过,八年过去,与故人再相逢,竟然会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
昔日的少女早已褪去回忆里的青涩,历经岁月雕刻的眉眼愈发精致,苍白的脸颊缀着不正常的酡红,显出隐约的易碎感。
刚一被祁昀触碰,她便无意识地攀住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没有抗拒,仿若沙漠中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身子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贴上来。
……
祁昀没有动,冷冷垂眸,眼底晦暗一片。
想起刚才接待他的人充满暗示意味的那句“希望祁总满意”,不知为何,祁昀心底猛然窜上一团烦躁的火焰,又迅速被微醺的醉意浇得热烈。
女人清浅的香气与炽热的体温缠绕在鼻息之间,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她胸口轻微的起伏。
像是试探。
祁昀不知道她这般近乎献媚与讨好的动作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更不知道她的这些手段,到底都会用在哪里。
如果今天不是他,是不是意味着,是谁都可以?
……
女人动作不太稳当,额头不小心嗑在祁昀胸前,差一点跌进他怀中,发出很浅的一声嘤咛,带着撒娇似的鼻音。
祁昀骨节修长的手指倏然一僵。
沉默片刻,他单手扯开领口,阖了阖眼,忽而冷沉地嗤笑一声,大力将人压在床上,另一只手狠狠钳住了她的下巴。
多讽刺。
——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咎由自取。
大约是吃痛,段宜娇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终于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
男人的力道不容抗拒,她此刻刚勉强有了意识,脑袋迟钝如浆糊,感觉到下颌被重重抬起,便本能地随之扬起脸,迷迷糊糊间与人对视。
下一秒,熟悉的一双眼带着讥诮撞入眸中。
那眼神极冷,只一眼,便让人宛如置身黑暗深渊,冻得段宜娇猛然清醒几分,呼吸微滞,再也无暇思考其他。
……那是一双曾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她拼命想忘记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瞳眸。
若不是下颌传来的痛感无法忽视,她甚至会以为,这也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这不是梦。
越过漫长时光的裂隙,近在眼前的这双黑沉瞳眸,逐渐与那夜的倾盆雨幕重合。
……
“段宜娇,”祁昀唤她名字,逆着光,居高临下盯着她,嘲弄道,“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
瞬间。
像是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隐约从心底升起的雀跃于此刻消散殆尽。
段宜娇脸色煞白,可身体却仍因药力绵软无力,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变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或许这就是报应,她想。
八年前,是她将他抛在门外,冷眼旁观他的狼狈,时过境迁,如今身份转换,沦落到如此狼狈境地的人,变成了她。
段宜娇也想开口唤他,想告诉他自己是被人算计中了药,才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不堪。
可未等她组织起完整的语言,热意便如潮水涌上四肢百骸,将她的意识再一次冲散。
她抑制不住难受,挣扎着伸出手,想靠近男人凛冽的气息。
祁昀目睹她的挣扎,眸光深深锁在她主动伸出的那双手上,少顷,唇角勾起一个凉薄至极的弧度。
……
昏暗的浮光掠影间,段宜娇感觉到男人欺身而上。
沉哑的声线落在她的耳际,似冷笑,更似咬牙切齿。
“段宜娇,告诉我,我是谁?”
段宜娇思绪一片混乱,眼尾烧红,只能凭着直觉,断续而艰涩地开口:“……祁昀……哥哥……”
剩下的尾音戛然而止,尽数淹没在一个发泄般的吻里。
半晌。
原先还留下一道缝的房门被“砰”一声关牢,光影浮动,隐去一室溅落的靡丽花瓣。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
-
像是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雷雨季,少年立在白色灯光下,满身泥泞,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潮湿将自己吞噬。
隔着带裂痕的窗户,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看见他湿润耷拉的黑发,和那双沉寂得过分的眼。
他在外面站了一夜,她就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一夜。
她看见他薄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呢?
说他恨她、骂她残忍、求她开门——
亦或是,祝她生日快乐?
每一个猜想,都如同湿润黏腻的带刺藤蔓,一点点缠上她,尖刺刺破感官,企图将她溺入无底深渊。
段宜娇浑身发冷,伸手徒劳地想去抓住什么,却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坠跌,手中空无一物。
原来,她什么也没有了啊。
……
倏然,一道尖锐的手机铃声冲破画面,将一切撕得粉碎。
段宜娇睡意恍惚地朝声源伸手,将铃声摁掉,动作间,手臂的酸痛一下将她拉进清醒的现实。
昨夜的记忆一涌而上,段宜娇背脊僵滞,有些茫然地撑着身子坐起。
她万万没想到,陈治川居然会为了讨好别人,那样算计自己,甚至不惜将自己送到对方的床上。
光是昨夜足够朦胧的记忆,便足以让她手脚冰冷,浑身恶心到眩晕。
她明明那样信任他。
段宜娇深呼吸了许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才让自己重新恢复思考的能力。
……
现下更糟糕的是,陈治川所讨好的目标,居然也是于她而言无比熟悉的人。
即便昨日亲密纠缠时,她不可否认的,心头居然升起过一丝欣喜。
重新触碰到那缕光,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无可抑制的欣喜。
但至少,不该是这样的场景。
段宜娇曾幻想过无数种与祁昀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以如此羞耻不堪的方式开场。
连陌生人都不如。
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手摸过去一片冰凉,床单干净整洁,甚至连她身上已经换了套崭新的睡袍。
一切都被细致地处理好,甚至连床头柜上摆放的药片旁,都体贴地配了一杯温水。
看起来,对方对这些事早已轻车熟路,颇有经验。
段宜娇微怔,胸腔涌上莫名的酸涩钝痛,她努力克制住想哭的冲动,乖乖去拿那杯温水。
本就该是这样啊,人都是会变的。
只有她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而这么多年来,他也许早已习惯了,甚至享受于这般放纵声色。
是她把他弄丢了。
……
吃了药,段宜娇仓促起身,正欲去洗漱,忽然听见房门开合的声音。
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浑身衣装整齐妥帖,手里提着个袋子。
见段宜娇赤着脚踏在地上,即便整个房间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祁昀仍皱了皱眉,上前将袋子递给她,言简意赅:“衣服。”
说着,他将一旁的拖鞋踢过来。
段宜娇识趣地穿好拖鞋,接过袋子,一阵低声道谢后,飞速钻进浴室。
衣服很合身,是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当季新品,段宜娇洗漱完,磨磨蹭蹭将衣服每一处细节都整理了一番,这才对着镜子,轻吐一口气。
昨晚祁昀折腾她折腾得够狠,像是报复一样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痕迹,好在都是衣服能遮住的地方。
走出浴室,房内找不到祁昀的身影,阳台门大开,薄纱质的窗帘被风撩起。
男人倚在阳台边缘,指间夹着根烟,背脊挺直,半侧的脸棱角分明。
段宜娇趿着拖鞋,心跳骤然如鼓擂,就连上前的动作都有点蹑手蹑脚的意味。
她刚想悄悄站到祁昀身边,却见他兀自捻灭了烟,没看她,神色漠然地开口:“没别的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顿了顿,他冷笑一声:“回去记得告诉黄总,我对昨晚的服务很满意。”
“……”
心底拼命压抑的酸涩委屈被这句显然的讥讽轻而易举击溃,段宜娇眼眶泛起点红,狠狠咬住下唇,迫使自己止住退缩的念头。
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如果我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被算计的,你相信吗?”她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轻声解释,“我被人下药了。”
想起女人昨夜面色反常的红,祁昀神色略有缓和,挑眉,“信。”
没等祁昀再继续问下去,段宜娇便急促地向前一步:“那个人叫陈治川,是你们公司的员工。”
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昨夜的事情早已在她心里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在被陈治川推入房中时,她隐约听见他与旁人交谈时,又提到了“祁总”两个字。
毫无悬念的,如今站在她眼前的人,就是那位“星址”最新上任的,陈治川的顶头上司。
如若她想寻求帮助,让陈治川付出代价,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求助于祁昀。
见男人神色仍未有半分波澜,段宜娇张张嘴,想继续说点什么:“他这么做……”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祁昀淡声打断她的话音,偏过头定定与她对视。
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袭来,段宜娇心尖跟着颤了颤,如实回答:“……前男友。”
“是吗?”祁昀下颌微抬,缓缓移开视线,散漫地看向窗外,蓦然轻嗤一声,“那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说完这番话后,男人神色岿然不动,不见任何其他的反应,只单手捏着烟,闲懒地折叠把玩。
像是当她不存在。
段宜娇望着他,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眼里希冀黯淡下去,她垂了眼眸,艰难地扯动唇角,“那祁总,再见。”
逃离房间的动作太过仓皇,她没看见身后人略一停顿的动作,和渐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