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独孤极,并非易事。
尤其此刻,他察觉到什么,浑身都警惕起来,紧紧地抓着白婉棠。
好似松开一点,她就会跑走。
白婉棠面色如常,说已经和他们道别完了,拉独孤极回家去。
一路,独孤极牵着她的手,用力得她手骨被铁圈套牢般,隐隐钝痛。
白婉棠抽了抽手,他恍若从梦中惊醒般看向她:“怎么了?”
“该我问你怎么了吧?你弄疼我了。”白婉棠抬起手来,手被他握出一圈红印。
独孤极避而不视,看向她身后的糖水铺上,“走之前要在广陵逛逛吗?吃些广陵的美食。”
“也好。待回都城再出发,就要去另一座城了。”白婉棠与他绕路在广陵城闲逛。
他给她买了糖水,梅干,糕点……白婉棠每样尝了几口。
独孤极的视线总在点心与她身上来回。
手掐紧又松开,直逛到暮时,他终究还是没将那粒药丸放进吃食里。
回到家收拾好东西,就寝休息。
白婉棠难得睡得安稳。
他却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她便会消失。
子时过,外面突然有异动。
白婉棠被吵扰到,皱了皱眉,没醒。
独孤极迟疑片刻,为她掖好被子,起床出门。
门外是师卓。
师卓急切道:“婉棠醒了吗,城外出现了许多妖邪,我一人对付不来。”
她身上有浓郁的妖邪气息,好似刚从妖邪堆里闯出来。
独孤极审视地瞧着她。
黑夜中,眸如毒蛇,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虚,脊背发凉。
怕师卓和枫幽拖不了独孤极多久,他一离开屋里,白婉棠便睁开眼,穿衣出门。
她不担心独孤极很快就会追上她。
只要能给她足够把话问清楚的时间就够了。
枫幽为她备好了马,她策马疾驰,连夜赶回都城。
骑马比坐马车要快,不到三日她便到了都城。
这三日独孤极没有追过来。
清晨的都城,一如既往的繁华。
看来这段时间没出什么乱子。
她心下稍安,直奔仙祠而去。
仙祠刚开门,院里洒扫的侍从见她回来,欣喜不已,连忙要叫人。
白婉棠止住他,问清四名上界修士所住院落,隐匿气息避开两名魔族,找过去。
修士一向比魔族醒得早。
这日清晨,长夏推开门,瞧见从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人,还以为自己眼花。
就听她边走过来边道:“在来都城之前,你们是不是就已经认识我了?”
长夏曾许多次同柳八重说,该让白婉棠知道过去的事,不能让独孤极把她蒙在鼓里。
可看到她风尘仆仆地赶到自己面前,她一时之间,语塞得答不上来。
吞吐须臾,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独孤极呢?”
白婉棠冷静地短述她是避开独孤极回来的,还有她做的那些梦。
柳八重、藤千行和柏怀陆续从各自屋中出来,神色惊讶、纠结又无措。
他们的表情,足以让她得到答案。
天光亮了,旭日东升,光洒落在院中。
白婉棠沉默片刻,怔忡道:“没有白晚瑭,我就是三百年前的那个人,是吗?”
他们不说话。
白婉棠心里升腾起火一样的情绪,语气变得激烈:“你们说话啊。是,还是不是,有这么难回答吗?”
“我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独孤极,就是魔祖?”
她呼吸变得急促,胸口沉闷得喘不上气。头疼了起来,神经贴着头皮突突地跳动。
白婉棠用力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她听见短促的惊呼,最后的意识是自己没有倒在冰冷的地上。
有人接住了她。
是长夏,柳八重,藤千行,还是柏怀?
她强撑着睁开眼,只看到背光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可她认得他。
他的轮廓,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神魂里。
她怀疑是自己又开始做梦了。
怎么会看到独孤极?
独孤极在城中安排了许多上界魔族与修士,师卓就算独自对付不了妖邪,也还有他们,还有枫幽。
更强大的妖邪,一出现他就能觉察到。
师卓没有理由半夜来找白婉棠。
看到师卓的那一刻,独孤极就明白了,白婉棠已经想起了过去。只是还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来梳理她混乱的记忆。
师卓与枫幽的伎俩,于他而言就是小儿科。
他反让魔族拦住了他们,回到屋中,就看到她离开的背影。
床上残留的他和她一起躺过的温度,逐渐冷却。
好似化为冰冷的时候,这段时间的安宁也要破碎了。
他不放心她,默默跟上她。
一路上,在她停歇时,有许多机会可以将药喂给她。
但他总在想,这次她失去记忆,和他从头来过。
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要喂她多少药,才能让她直到他死都陪在他身边?
会不会最后,等她离开,她会连他也忘记。
他迟疑着,在暗处跟了她三天,终是没能把药喂给她。
他看她回到仙祠,看她去问那四个修士,看她晕过去。
他接住她,扣住她腰的手不自觉收紧。
晨光融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
他突然觉得手里的那颗药有点烫,在提醒他,这是他最后一次保住这场安宁的梦的机会了。
“独孤极,你……”长夏惊诧地想问,你这么快跟过来了,怎么没拦住她。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蹙眉看着他。
拦她?
他们有什么资格拦她找回她自己的过去?
独孤极抱起她,无视他们,将她送回她的卧房。
她躺在床上,面容睡着了一样平和。
他坐在床边,手指轻轻地、像触碰易碎的瓷器般,描摹她的轮廓。
“白仙仙,我的手不冷了,你感觉到了吗?”
他怕她醒来,又怕她不愿醒来。
独孤极许久没好好地睡一觉。
他望着她的睡颜,在静谧中突然疲惫至极,困倦袭来。
他只觉自己闭了下眼,再睁眼时已是黄昏,床上不见了白婉棠的身影。
他慌忙出去寻找。
冲出房间,看见她正坐在院里那棵海棠树下吃鸡腿。
棠花因她的灵力一直未谢,红云般聚在她身边。
她吃得悠闲惬意,突然抬起头看向他,神色如常地放下手中的鸡,慢条斯理地擦手,擦嘴。
他走向她,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
慢到让他觉得,若时间定格在此,也不错。
她放下了手帕,对他道:“独孤极,你为什么要复活我?”
他脚步顿住。有刺鸣声在他脑海里炸开,头倏地疼了起来。
白婉棠轻轻地叹息,眉宇间轻松不再,自言自语般呢喃道:“为什么要复活我?你想要我活过来之后,如何面对你?怨你?恨你?还是对你满怀歉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醒来后没有叫醒你吗?我在等你醒来后,自己离开。我不想见到你,可我明明可以自己逃离,又不想再逃。”
我能逃到哪儿呢?
白婉棠难以理清,现在自己究竟要怎么做。
她感受不到痛苦或有关爱恨的任何情绪,可她心里生出仿佛有蚂蚁在啃咬一般细密的酸胀。
独孤极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他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放在膝上的手,“白仙仙,你同我说过,都过去了,没事的。”
白婉棠想了会儿,才忆起,那是在广陵,她以为他对枫幽有心理阴影时安慰他的话。
“就不能让那些事都过去吗?我不会再去计较,你也不要再想。我们从头来过。”
他握着她的手和他的嗓音一样,微微发颤。
白婉棠长吸口气,闭上眼睛,认真想象了一下他说的“从头来过”。
漫长的静谧后,她弯起唇角,对他笑,“不可能的,独孤极,我过不去的。”
她眼里没有悲伤,却有泪珠滚落。
他和她的过往,即便她没了情丝,也能忆起那是刻骨铭心的痛。
独孤极的手不自觉收紧,攥得她手指都被压在一起,他轻轻摇头,轻声道:“不,可以过去的。你就当我们以前不认识,我们从现在开始……”
“独孤极。”她打断他,“如果我们最初没有在阴阳关相遇,你会喜欢我吗?”
“……”
“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是不该存在的。”
白婉棠温吞地道,“我就要回家了,你也可以随时回到你原本的位置上去,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场错误?”
夕阳渐落,火红的暮色混着夜的深沉,凝成残烬一样的红线,隔开了她和他。
她的面容在暮光里变得模糊。
独孤极说:“我会。”
白婉棠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靠近她,捧住她的脸,爬满红血丝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如同一个疯子。
他用这样疯狂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瞳,一眨不眨地道:“我会喜欢你,不论我们是如何相遇。”
“你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好,我都不会放手。我就是执迷不悟,我就是死不悔改,我就是要一错到底。”
他的指腹摩挲起她的面颊,眼眶泛红,“白仙仙,我不会再冷到你了,我也有心了。我们在一起,怎么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