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林家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甚么这样用
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
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评论?’我道:‘武林中
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帐,不去动他的镖。WwW.QВ⑤、com\至于手底下
真实功夫怎样,我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
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
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师父道:‘不,林远图是林震南的
祖父,福威镖局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
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
他辟邪剑法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道:
‘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
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
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
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两人钻研
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
看得熟了,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
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自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来我
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爹爹怎么
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我问师父:‘长青子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比武输
招,其实也算不得是甚么仇怨。何况那时候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
辈英雄,长青子却是个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甚么?你师祖
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上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
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辟邪剑法,那是甚么
缘故?德诺,你想那是甚么缘故?’“我说:‘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
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师父点头道:‘我也这
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
死时对余沧海有甚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师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
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派
与福威镖局可要有一场大斗了。’“我问师父:‘你老人家看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
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
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
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
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青城
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陆大有道:“咦,师父怎地会使青城派剑法?啊,是了
,当年长青子跟咱们祖师爷爷拆招,要用青城派剑法对付辟邪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
劳德诺道:“六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
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
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日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
。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师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哪
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远避。’”在华山群弟
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
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
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子,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
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
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
他是全然蒙在鼓里。这纨裤弟子甚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甚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
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
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
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
财主,我托他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劳德诺笑道:“别瞧那
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颇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
的小儿了余人彦瞎了眼睛,向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
不平……”
林平之又是惭愧,又是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是为了
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杀不杀余人彦,可说毫不相干
。”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得劳德诺一面
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劳德诺又道:“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只见余观主率领了
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的瞧热闹
,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杀了,镖局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都给他们治
死了,一具具尸首都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
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
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余人彦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
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镖局。林家三口和镖局人众前脚出了镖局,余观主后脚就进去,大
模大样的往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福威镖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给占了啦。”
陆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劳德诺道:“林家三口乔装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里,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
人奉命追踪擒拿。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方人智他们后面。到了
福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出来,将林家三口都擒
住了。小师妹说:‘林公子所以杀余人彦,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
极力劝阻,说道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的和气,何况余观主便在福州,我
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
不扫了小师妹的兴致?”
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小师妹先
到灶间中去,将那贾人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方于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
了林公子,放他逃生。”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
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么用意?
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因
此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
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
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六
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了,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确是为了给六
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是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说道:“这……这个人
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高个儿问道:“那方人智和
于人豪没追来吗?”那少女道:“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哥学过青城派的剑法,只一招‘鸿
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哥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方于二
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华山派手下。”劳德诺道:“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
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剑法来,攻
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哥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
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
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
,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的端了上来。
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兄梁发,以下依次奉给
四师兄施戴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
“小师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
,说道:“多谢师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
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陆大有及其他几个师兄都
有了馄饨,这才同吃。梁发问道:“二师哥,你刚才说到余观主占了福威镖局,后来怎样
?”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少镖头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
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少镖头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
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手?小师妹依了。当下
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甚么
?我和小师妹猜不透其中缘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
夜里进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菜园子躲了起来。“一进
镖局,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箧,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
翻了一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
不如何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甚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道:“辟邪剑法的剑谱!”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
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福威镖局之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
,摆明了是劳而无功。”
陆大有问道:“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
,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劳德诺道:“余观主的师父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
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如果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
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的神情,
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
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既然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
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甚么是他
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师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浙江
、广东各地赶去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头道:“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甚?真是奇哉
怪也!”劳德诺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
。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眼目睹,
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甚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甚么不对
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法招式虽然不过如
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学到。”施戴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原来如
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
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劳德诺道:“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法的秘诀是有道
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
派将林震南夫妇都给捉了去,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
甚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甚么?”
劳德诺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
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罢?”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
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要是林家的确另有秘
诀,能将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
?”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
余沧海要青城剑法在武林之中无人能敌!”便在此时,只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
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
,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劳德诺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道
号定逸,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
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当即站起,一齐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劳德诺朗声说道:“参
见师叔。”定逸师太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粗声粗气的叫道:“令狐冲躲到哪里去啦?快
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这儿。
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林平之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
灵珊么?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和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
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声,说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爹爹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
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个理。”灵珊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
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
,那不打死了他么?”定逸道:“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灵珊,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
甚么令狐冲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的小徒儿掳了去?”她此言一出,华山
群弟子尽皆失色。灵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道:“师叔,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
也决计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定是有人造谣,在师叔面前挑拨。”定逸大声道:“你还要
赖?仪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说甚么来?”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泰山派的师兄
们说,天松道长在衡阳城中,亲眼见到令狐冲师兄,和仪琳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
那酒楼叫做么回雁楼。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冲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
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
碗跳将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灵珊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他们
定是撒谎,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师叔看错了人。”定逸大声道:“泰山派天松道人
是甚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令狐冲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这等恶徒为
伍,堕落得还成甚么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里独行田伯光贻
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
了仪琳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
足,叹道:“唉,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华山派众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
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田伯光
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之透顶了。”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
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
作不得准……”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
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
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定逸怒道:“我来替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灵珊的手腕。灵珊腕上便
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道:“师……师叔!”
定逸喝道:“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
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一转身,拉了她便走。灵珊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
,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师叔,我大师兄得罪
了师叔,难怪师叔生气。只是这件事的确跟小师妹无关,还请师叔高抬贵手。”定逸喝道
:“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
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的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
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眼见他势将把馄饨
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
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的站定。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道
:“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
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
派的神尼么?”
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
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
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
着便躬身行礼。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是。晚辈向
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为义,向师伯请安。”说着和米为义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定逸见
向米二人执礼甚恭,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向大年欢然道
:“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
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罢。”劳德诺走将过来,说道:
“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师叔请安道贺。”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
了。我师父常日称道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
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
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
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
道:“这一位你也请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雁荡山
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
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
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是
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
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说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
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九十文。”说着伸出了左掌。劳德
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
。”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
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九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
定逸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四文,赔来。”定逸
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四文,也是双
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罢!”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甚么茶钱?”
向大年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灵珊,和何三七
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
能混进刘正风的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
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
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
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
言不发的跟了进去。迎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踏进大厅
,只听得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
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
”当下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灵
珊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一桌一桌瞧过
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
,显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禁在何处。林平之
又悲又怒,又是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
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
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
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得有人说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道人的
弟子,姓迟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谁这样大胆,居然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天松道人砍
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甚么希奇!”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
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
。”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室,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花厅之
中。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有靠东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
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
山四剑派掌门人都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者十九位武林前辈
,恒山派定逸师太,青城派余沧海,浙南雁荡山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酱
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
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
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冲呢?”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那少女灵珊惊道:“三师哥,他们又在
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
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林平之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
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被天门道人这一声积怒凝气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
起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
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会来了。”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
?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
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甚么了?”劳德诺道:“据弟子所
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
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
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
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极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
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
…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
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
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
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刘正风道:“岳师兄向来
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
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
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
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
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
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天松道兄一
见,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之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
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
松道兄说,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
‘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
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他
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
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们华山派大弟子,确是
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
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
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
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刘正风
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
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
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
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
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
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
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
,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
”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汉子
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
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
,尚未见到踪迹……”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
,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
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
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
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
“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然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
一的罗人杰,却仍然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来。”门外有人应道:
“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
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然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
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那泰山
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派人带了讯来,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
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定逸脸色斗变
,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
底是怎么一个人物。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
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
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师父……
”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
回来了?”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
”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
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
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
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
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
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
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
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
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
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甚么招数?”劳德诺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余沧海寻思:“
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
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甚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
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大哥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余沧海转过身来,脸
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甚
么?”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大哥”,心
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
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甚么干系?我
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甚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
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
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
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定
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
,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的一个个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
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
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
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
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
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
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刘正风素
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
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
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
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
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
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
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这一得罪了
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
真相。余沧海是甚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
,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
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甚么有违师
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大哥?他……他……
”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
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灭,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仪琳道:“就
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余沧海不禁感到得意,心
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
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
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
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
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
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
,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十,垂眉说道:“弟子
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
垂怜鉴察。”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
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
。”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甚么假的?”她知这须生姓闻,
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甚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
点穴打穴的高手。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
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
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
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
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在一个山洞之中。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
,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哪里
?’那人只是笑,低声道:‘他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找寻,
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
逃走,哪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
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
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
。’“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
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
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
,少说几句,又有甚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
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
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
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紧要,不用提了,
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是不让我出
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
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
响:“住口!”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
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
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
得哇哇大叫。
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定逸师太斜眼道:
“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
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
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
的话,别再罗唆。”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
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
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
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右手中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厉害,右手
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
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板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定逸和天门道
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
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实是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
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
“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剑
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
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
,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
甚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为身受重伤,才
会给青城派那个恶人罗人杰害死。”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
“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众人见仪琳一
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
、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的对她心生爱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
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
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
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
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
地。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
来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却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
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是在山洞外笑个不停。“田伯光就破口骂人
,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
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
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仪琳脸上微微
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下发出半点声
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
,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
,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
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
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哪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
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哪
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说:
‘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
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
。师妹有难,焉能不救?’”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
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
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
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
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
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
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
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
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忽然之间,有些
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
受了伤么?’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
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
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
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
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
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
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哪有甚么难猜?他倘
若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
没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
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
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
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
:“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
哥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窜进山洞,将我放
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
。’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罢。’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
,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
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
有甚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
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
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然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
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
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
分果决,声音虽然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
深信。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既然不是
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
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
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
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
‘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刺中
了一剑。“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
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
。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
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胡涂了
,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
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
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
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
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
却不再睬他。“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
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
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
‘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
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
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
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仪琳道:“
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
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
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
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
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
华山、恒山两派。’
“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
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说
:‘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静师太!’我说:‘定静师伯也
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定逸脸色一沉,模
样十分难看。
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大哥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
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
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
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
,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
:‘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
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
。’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罗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
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
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
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
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
!弟子不敢。”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
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
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
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
,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声名,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
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然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
?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然都是
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
!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这
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道:“这老尼姑的气概,倒是不减须眉。”仪琳续道:“可是令狐
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罗哩罗唆,教我施展不出华山
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
,故意来陷害于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
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
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
我罢,我老头子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
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
山洞中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故?
”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
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
再见你干甚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
“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
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
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
田伯光那恶人。”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
才运气不好?”
定逸怒道:“甚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
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
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哪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
。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
劳大哥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
我无礼,只说:‘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
衣服剥个精光,教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
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
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罢。’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
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
戒。甚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
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
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
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
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
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的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
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
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甚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
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
,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
,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干
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大哥’。谢
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
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
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
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哪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
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这大把年纪’甚么的,都
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
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
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
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
父,令狐大哥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
:‘那又为甚么?’
“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
骰子,连自己姓甚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甚么输甚么,
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
,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
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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