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风吹水波如皱。
姜吟玉和弥舒二人来到了池塘湖泊边,重重叠叠的树影挡住了二人的身影。
四下无人时,姜吟玉开口问:“昨日多谢王子出手助我,当时未能向您亲口表示谢意,请您先受我一拜。”
她屈膝向他婉婉做了一个礼。
弥舒赶快扶她起来,疏朗一笑:“举手之劳,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寒暄完后,弥舒道:“公主可知,陛下已经答了我和亲一事?”
姜吟玉听到这话,侧开了脸,看向渺渺的江面。
弥舒见她不开口,当她是性格腼腆,可他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对她而言,恐怕更是唐突。
“我想请问公主,愿不愿意随我回北凉?”
湖面上风吹来,姜吟玉的声音清清如水,如玉珠碰撞,问:“你想要娶我?”
弥舒点头道:“是。”
她侧脸看他,眸子黑莹莹,脸颊被披风上出锋的狐毛刺得潮红,道:“可你之前不是还想娶我的姐姐吗?”
弥舒轻笑:“安阳公主和柔贞公主,北凉总归要带回去一个的。”
姜吟玉道:“今日你来,是想来劝说我,随你一道回去?”
“是,公主的经历,我也或多或少听人说过了,公主前两次所嫁非人,逃婚后被人指点,这些指责的话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北凉人,从来不会在意女子的名节,更不会拿一女两嫁的事来取笑议论。
姜吟玉看着江面,道:“外面人的话,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可只要您在大昭一天,那些流言蜚语就一直会围绕着您,公主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难道愿意一辈子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不如直接离开长安,随我去北凉——”
姜吟玉看向他宝蓝的眸子,“王子来之前,打听过我的事,我的确被外界困扰着,想要离开这里。可我随你去了北凉,过得就一定能比长安好吗?”
北凉不比长安繁华,姜吟玉过去,水土不服都是小事,思念家乡,与家人这辈子不能相见,若她心中郁郁成疾,才是更严重的事。
更有,如果她嫁给弥舒,二人未必能感情和睦。
这是自古以来,和亲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弥舒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俯下身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北凉的有一座雪山,名叫都明连,汉话中是明珠的意思。我与公主确实是一次联姻,但若公主嫁给我,我就将会将您视作我心中的都明连,我是您虔诚的信徒,您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明珠。”
姜吟玉看着弥舒在她面前弯腰,唇瓣挨上她的手背,她指尖蜷缩了一下,弥舒顿了顿,唇瓣落到了托着她手的自己手心上,只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吻手礼。
他没有强要吻她的指尖,态度温和,心思直率,性格纯粹,一如他看着她的眼眸,澄澈不带杂尘。
姜吟玉问:“你能带我去北凉?”
她这么问,便是对弥舒的话产生了兴趣。
弥舒直起腰,道:“我不会骗您,公主若是担心嫁给我后受欺负,我可以给您的父皇和兄长保证,但凡以后,有一丝感情不睦,您都可以回长安来。”
弥舒又道:“您陪嫁带来的嫁妆,我也绝对不会动一丝一毫,至于您陪嫁仆从、还有……”
姜吟玉轻声打断他,“你所说的这些事,于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弥舒问:“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北凉王子能给我一定的自由吗?”
弥舒一愣,见姜吟玉认真地道:“我想要嫁去北凉后,时常出入边境,去河西见我的外祖,您能答应吗?”
弥舒笑了笑,“公主在北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日后我会成为北凉的王,而您会成为北凉王后。”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物,一条银色的颈链,从他指缝间滑落,尾坠蓝色宝石,璀璨夺目,游走光亮。
弥舒要将那条颈链给姜吟玉戴上,姜吟玉摇摇头拒绝了。
她话语轻和:“我会郑重考虑王子您的要求,也会很快给您一个答复。”
弥舒看一眼颈链,将它收起,道了一声:“好。”
姜吟玉朝他颔首,转身离开,几步之后,弥舒追上来,高大的身影与她并排。
“我知晓中原的贵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但我向公主承诺,我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姜吟玉浅笑盈盈:“我不用你这样的承诺。”
男人的承诺信不得,都是虚的,姜吟玉从上一段失败的婚约中,就悟出来了这个道理。
她不是被弥舒的话打动,而是被这趟和亲可能带来的好处给打动。
姜吟玉再次屈膝,朝弥舒做了一个礼节,与他往前走,二人在转角处分离。
白露一直在长廊上等她,见姜吟玉回来,上前来搀着她手臂,问:“公主去和北凉王子说什么话了?”
姜吟玉浅笑道:“没什么。”
她往前走,心事重重。
和亲之路极其艰险,一去不复回,但对于她,已经没有什么比困在宫廷中遭受外人的流言,更让人难受。
若是她和亲,那皇帝一定会补偿她,她可以借此,来和皇帝换取什么,比如母妃的自由。
可皇帝答应和亲,不一定不算数,最终还得看太子的意向。
有姜曜在,他就不可能松口答应这件事。
甚至姜吟玉能想象得到,若姜曜听到自己要去和亲的消息,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反应。
她已经决定,和姜曜保持一个界限……
姜吟玉握紧了掌心,长一口凉气,步入了未央宫。
未央宫燃着灯烛,风吹纱幔晃动。
姜吟玉进来后,询问宫人,陛下在那里,被告知陛下正在内殿处理政务,有些错愕,旋即点点头,道不打扰父皇,进了自己的宫殿。
书案后,皇帝姜玄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折子,嘴角轻轻抽搐。
他将折子拾起,重重扔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在殿中来回踱步。
侍奉的宠妃,提心吊胆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上前去,捡起折子,不经意看到上面的话,倒抽了一口气——
大臣们竟然联名上书,说若西凉王子执意要一个公主去和亲,便柔贞公主最合适不过。
姜玄回身,见宠妃正蹲着身子看那折子,走上前去,一脚将折子踢开,道:“看什么看!”
宠妃扑通跪下,慌张道:“陛下赎罪!”
姜玄神色渐渐冷静了下来,指着奏折道:“这帮大臣人多势众,欺负我一个女儿!”
那宠妃瑟瑟抬起头,宽解皇帝:“可是公主之前真的做错了事……陛下也不能一味地偏爱她啊,对吗?”
妙龄女子捡起奏折,跪在地上,双手将奏折呈上。
姜玄吐了口浊气,看向奏折,上面一个个黑字映入眼帘,愠怒再次浮上心头。
殿外有人敲门,进来附在皇帝耳边禀告:“公主从桂宫回来了。”
姜玄抄起奏折,扔到了地上。
冰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我女儿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朕不可能让她认错。”
她身上那些事,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错了,岂非太子也错了?
越到这个时候,姜玄越是庆幸,还好有姜曜在。
若是姜曜不在,凭借姜玄自己,那些蠢蠢欲动的臣子,他一定压不住。
姜玄目光望向窗外,眉间一股阴霾久久不能驱散。
他需要一些时间,时间能消磨一切,能将所有的流言都带走。
窗外树影摇晃,狂风不止。
一夜冷风骤起,翌日午后,魏家府邸,内院。
魏宰相靠在床榻上,止不住地咳嗽。
身边人扶着他的身子,拿帕子给他掩口。
帕子拿开,上面几道蜿蜒黑色的血迹。
室内一片抽泣声,几个小辈围在床榻边,上前来服侍魏宰相。
自从魏家三郎被流放后,魏宰相身子每况愈下,家中剩下几个庶子,看他被疾病缠身,行将就木,一直在暗中恶斗。
魏宰相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没由地浮起一层厌恶,浓浓的恨意弥漫心尖。
若非皇帝赐婚,非要让公主嫁进魏家,如今魏家也不会变成这样。
魏三郎流放一事后,魏宰相就辞了官。他看似退出朝堂,却一直在暗中指使自己的学生,上书讨伐柔贞公主。
无一例外,那些折子都被压了下来。
是皇帝和太子在包庇着公主。
魏宰相不肯罢手,今日那份送到皇帝面前的联名书,就有魏宰相的一笔。
可笑魏宰相英明半世,一生贤名,人到了老年,却用尽各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魏宰相就像一只蜡烛,被烧到了烛芯的最后,生命快要透支,他枯瘦的手死死握着床榻边缘。
“皇家如此欺压魏家,那我魏家便叫柔贞公主身败名裂,让皇室付出代价!”
“咳咳!”
魏宰相口中再次吐出黑血,众人手忙脚乱去擦。
这时外头有人进来:“相爷,出事了。”
魏宰相支起病躯,皱眉问:“什么事?”
那来人环顾一周,禀告道:“南方战乱久久不止,昨夜,南方吴王联合周围几位诸侯王,带兵谋反了!”
舍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因为这一句话,个个目光震住。
魏宰相也是错愕,盯着来人,好半天,忽然哈哈笑起来,众人扭头看他,见他泪水都笑了出来。
魏宰相心绪起伏,不顾嘴角咳出的血,笑着道:“妙啊,妙啊!”
魏宰相笑得胸膛震动,边咳边道:“我了解太子的处事,出了这事,他肯定坐不住!”
魏家儿郎不解地问:“什么?”
魏宰相道:“放心吧,太子要上战场了,南方的事这么久没有解决,这次一出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一定会亲自带兵去镇压的……”
太子这一去,至少要四五个月的行程了吧,到时候他不在,朝堂上还不变了天?
等太子回来,还能见到柔贞公主吗?
魏宰相倚着靠枕,抑制不住捂住胸口咳嗽。
他能不能逼姜吟玉投缳自尽另说,如若不能,西凉和亲,安阳公主和柔贞公主,总得去一个的。
嫁到西北,那才是生不如死的。
南方藩王起兵的消息,在傍晚时分送到了太子手上。
未央宫偏殿。
姜吟玉沐浴完,换好了衣衫,绕过屏风出来,就见自己的屋中多了一个男人。
姜曜坐在桌边,手撑着额头,唇边带着浅浅笑意。
四目相对,他招手让她到身边来。
姜吟玉走近,姜曜起身,将姜吟玉抱住,之后抵在桌案上。
姜吟玉轻轻挣扎,被他楼得更紧。
她只穿了一件外衫,为了夜里方便,内里的小衣都没有穿,此刻被他抱住,姜吟玉万分尴尬,手抵着他胸膛,想将他推开,又害怕动作间,被他发现不对,不敢大幅度乱动。
她道:“哥哥,先松开我。”
姜曜弯下腰,脸搁在她肩膀上,道:“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
姜曜沉默看她一会,道:“南方出了叛乱,我得去一趟。”
姜吟玉愣住,侧过脸看她,潮湿的乌发洒在他臂弯中。
恰逢他这时偏过脸,二人的唇瓣无意间擦上,呼吸缠绵,姜吟玉连忙错开。
她才沐浴完,一身氤氲水汽,睫毛上水雾颤抖,红润的唇抿了又抿。
姜曜浅浅的呼吸停在她脸颊上,姜吟玉问:“皇兄什么时候离开?”
“今日夜里。”
“夜里吗,这么快?”
姜曜道:“南方的军报太急,我得尽快赶去,那里战场在不停地在扩大。”
姜吟玉眼中浮起担忧,道:“所以你要上战场去领兵,你要去前线吗?”
姜曜点头:“南方的事不能再拖。”
姜吟玉低下头不语,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慌乱。
“我有点担心你,你身上还有旧伤。”
姜曜拂她脸颊上的碎发,微微笑道:“已经无事了。”
“没有,你在骗我,你的明明伤还没有好,上一次我在东宫,看到你喊太医来帮你换药,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
姜吟玉清波流动,轻声问:“不能有别的将领去吗?”
姜曜低下头笑了笑,若春水般熠熠,抬起手捧着她脸颊,道:“妹妹,大昭已经没有可用的将领了。”
如今能领兵作战的旧将,全在西北边陲,朝中现在无人可一战,剩下的武将不是经验不足,就是能力欠缺。
所以不到今天万不得以的局面,姜曜根本不会上战场。
“可是……”
姜吟玉想说什么,半晌无言,只低下了头。
姜曜声音温柔道:“今夜我会走得很匆忙,特地过来叮嘱你几句话。”
姜吟玉道:“你说。”
姜曜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朝堂上或许会有对你的不好的声音,你不要在意,就好好住在未央宫,不要听外人的话。”
姜吟玉点点头,目光描摹他的面颊,问:“然后呢?”
“二是,和亲一事,我不同意,但陛下执意要促成两国联姻,我走后,我留在朝中的人会极力反对此事,但到底鞭长莫及,如若其中生出变故,你不要慌乱,我收到消息后,就会立马赶回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们姊妹一人去边关。”
他捧起她的脸颊,姜吟玉脸颊去贴他的掌心,抬头看他,妙目盈盈若万顷秋波。
“柔贞,你是我最不希望与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
“所以,像今晚这样,去和弥舒单独见面的情况,不要再有了,好吗?”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淡淡地看着她。
姜吟玉没想到这事会被他发现,与他对视,指尖扣着裙裾。
他只用平和的眼神看着她,姜吟玉就绷直了脊背。
良久她轻轻点头。
姜曜脸上神色如雪化开,上前来拥住她,道:“等我回来,你乖乖待在宫里。”
姜吟玉不假思索道:“我会等你回来。”
她说得太快,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保证的事,她恐怕自己也无法能确保做到。
窗外雪粒沙沙,雪卷风拍打在窗柩上。
姜曜说完,笑着道了一句“走了”,往外走去。
姜吟玉目送他离开,关上殿门,回到榻边坐下,将弥舒那条差人送来的蓝宝石颈链拿出来看。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无论她选哪一道,做出决定后,都像离弦的箭,再也不能回头。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颈链收好,心里被忧愁困扰着,慢慢上了榻。
她担忧姜曜,日有所思,夜里就梦到了他。
战场之上,狼烟漫天。
他身负重伤,满身赤血,单膝跪地,手握长剑撑地,低下头,轻轻喘着息。
在他周身,是成河的血水,成堆的尸骨。
他抬起头,姜吟玉从他的视野中,看到了一支利箭,穿破空气,朝他飞来。
下一刻,姜吟玉从梦中惊醒,她额间出了一层冷汗,坐直身子,一口一口喘息。
梦里发生的一切那样真实,她感同身受,也像被飞来的羽箭洞穿了胸膛。
她清醒过来,回想梦里种种,冷汗涔涔,无法想象他中箭身亡的场景,心痛到难以呼吸。
她还想见他一面。
姜吟玉穿好衣袍下榻,往外走去。
鹅毛大雪在夜空中翻卷滚涌。
四更天,东宫大殿的灯火耀亮,犹如白昼。
院子中轻甲侍卫带刀静立,等着那最后的一人从大殿中出来。
有脚步声在院外响起。
“公主!公主,您别进去,奴婢去给你禀告殿下!”
众侍卫扭头,见一道火红的身影,从长廊上奔了过来,斗篷上银链流苏摇晃。
女郎的身影穿过飞雪走来,斗篷从她头上滑落下,长发飘散飞扬。
“哥哥!”她声音清婉扬灵,眉眼如雪。
东宫大殿的门打开,姜曜立在门边,看姜吟玉提着裙裾,飞奔扑入了他怀里。
扬起的斗篷,卷起雪花,裹着少女火热的身子,扑入他怀间。
“怎么了?”
姜曜抱紧他,看姜吟玉眼中滑下清泪,柔婉多妖。
姜吟玉大概知道,这会自己是和他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也不顾后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抬起手搂住他的肩颈。
藏在心中的情绪控制不住喷发,压抑的感情汹涌翻滚出。
她从小就敬仰他、喜欢他,无法想象以后去了西北,此生无法再和他见一面。
这些日来,她害怕外人的眼光,有意和他避嫌,可实则她是想见他的。
他总归是她的哥哥,不管有没有血缘,都会是她的哥哥。
他是她过往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她抱着她,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将自己溺在他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最后一丝气息。
漫天白雪落满头,呼啸风声萦在耳际。
姜吟玉盯着他那双曜美的眸子,手捧着他脸颊,在雪雾中,轻轻一笑,道:“哥哥,我会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