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袭来,姜吟玉从最初的惊慌已经冷静下来,来不及多想,捂住脸上面纱,转过身去找阮莹。
四野茫茫都是杂草,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土中,声嘶力竭呼喊阮莹的大名,冰凉的雨水洒在她脸上,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孤独之感。
阮莹不见了。
姜吟玉沿着路往回走找了许久,才在一处草坡后找到了阮莹,牛车附近围着逃难幸存的女人们,正自发地给她接产。姜吟玉走过去,迎面一股血腥味涌来,她想去握住阮莹的手,可身上带了疫病,只能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人群。
雨水下了又停,天空阴沉,在入夜时分,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长夜。
阮莹鬓发潮湿,抱着初生的婴儿露出虚弱的笑容,看向姜吟玉。
姜吟玉朝她走过去,身子却若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脚步一浅,往前倾倒。
在昏迷前一刻,她听到的是周围人的惊呼声。
夜幕深邃,满城烽烟。长城之下军营如鱼鳞密布。
从姜曜派士兵护送姜吟玉去东边上郡,前后已经过了十日,他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夜晚,姜曜正与帐中属下议事,在地图沙盘前推演着局势。一阵风掠起,一士兵走进账内。
姜曜头抬头没抬一下,问:“有公主的消息了吗?”
“有了。”那士兵观察姜曜的神情才敢道,“刚刚北戎派人来军营外挑衅,声称公主已经被他们捉住,就在他们军营中。”
近旁烛光照耀,姜曜将视线从沙盘上缓缓抬起,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上来,声音略显发抖:“北戎人说他们知晓殿下要送公主离开西北,特地在路上做了埋伏,在公主回中原的路上,截下了公主的马车。”
士兵察觉到太子周身气息冷凝,吞咽了一口气,双手颤颤递上来一包裹,道:“这是北戎人送来的,让殿下您好好瞧瞧。”
帐子中气氛诡异,众士兵噤若寒蝉,看太子将那包裹的带子扯开,解到一半,一只赤色的牡丹花簪便露了出来。
太子的动作顿住,没有继续解下去,将包裹收好,道了一声,“我知晓了。”
极其轻的一声,几乎没有任何语气的起伏。
姜曜垂下眼眸,长眉挺鼻薄唇,透着一线清冷,有烛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让他眼睫都染上了一层清辉。
帐内许久悄无声息,姜曜才抬头道:“继续议事吧。”
这些都是与太子出生入死的将领,知晓公主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也知道这段时日,没有公主的消息,太子心里必定不会好受,道:“可是公主……”
姜曜道:“公主一事,不必担心。”
他低目望向那行囊,刚刚接过此物的一瞬,心确实往下坠去。
行囊里的衣物确实是她的,却有些厚重,并非现下这个时节该穿的,若非姜曜知晓北戎与北凉结盟,姜吟玉也在北凉王庭待过一段时日,留下了一些衣物,他差点会被此给迷惑。
他道了一声,“议事吧。”
帐子中人见太子如此也不好过问,重新拾起之前的话交谈起来。
一直到临近午夜,众人才退出去。
“殿下。”身侧有人唤他,姜曜抬头,看向自己的舅舅。
镇国大将军低声道:“你若实在担忧柔贞公主,就回去找她。”
姜曜随他走出帐子,道:“不用。”
大将军叹息道:“我见你这些日子难以安眠,日夜操劳,与其让此事一直困扰你的心,不如回去看她一眼,我们才赢下一仗,北戎一时半会不会卷土重来。”
姜曜在月下整个人清冽若寒月,声音若清泉道:“无事舅舅,我不会让此事影响我,我会尽快处理好前线,等时机成熟了,便回去与她汇合。前线不能离了我。”
镇国大将军见他如此通透,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你确实很爱她。”
姜曜蹙了下眉,镇国大将军道:“你心乱了,今日与将领在沙盘前推演局势,一连出了好几个纰漏。回去歇歇吧。”
大将军迈步离开,走向自己的帐中。
姜曜收回视线往回走。
然而在夜里,他却驱马,登上了山坡。
薄岚笼罩雪山,长风灌入衣袖,他于浓稠夜色中,长眸向东眺望无尽的山峦,依稀辨别她往东会走哪些道路,直到全身衣袍被薄雾浸透潮湿。
他确实有些想她了。
古战场旷古的悲怆,随着长风慢慢席卷来。
姜吟玉从陷入昏迷之后,意识就涣散开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就都记不清了,等浑浑噩噩醒来,发现自己卧在一张草榻之上。
河西四镇不开城门,不收流民。
流民潮早有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防止瘟疫蔓延,但凡染了疫病症状的人,要么当场处死,要么就被驱逐出人群。
所以当姜吟玉在草坡上昏倒,四下就有人上前来询问她的情况。
阮莹没料到姜吟玉会患疫病,她们一路极其小心,面纱没有拿下来一刻,得知这事,阮莹犹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她亲眼看着原先还帮她接生的女人们,商量是活埋了姜吟玉,还是用火点燃她的尸体。
阮莹跪地朝她们磕头,请求她们放了一条生路。
她二人被流民潮驱逐远远的,不许跟上人潮,阮莹知晓胡人悬拿公主,更不敢泄露姜吟玉的身份,只能等姜吟玉情况好一点,清醒了,扶着她上路。
乱世贼寇横行,到处有人抢夺他人财物。
那日,阮莹捡下一个独自逃难落单的孩童,给了那孩童一点水喝,那孩童见姜吟玉生病,实在可怜,说自己村上人会一点岐黄之术。阮莹便让他带路,去了他的村落。
村落已经空空荡荡,孩童的祖父是村上的老人,因脚陂无法逃难离开。
他得知姜吟玉染了时疫,让阮莹将人放在草榻上。
姜吟玉发了烧,意识迷糊,她日日被灌各种汤药,什么都吃,什么都尝。她身体中一股韧劲撑着,不愿如此死去,那些苦味的药呛入鼻尖,她身体难受,却强撑着咽下。
药在她身体中起作用,时而如烈火灼烧她的肺部。
老人也不知如何应对时疫,只能将一些去疫病的法子,尽量都给姜吟玉试一试。
姜吟玉在窑洞里躺了有半个月,到后来,感觉变得麻木,舌头什么味道都快尝不出,胆汁都快吐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她神思游离恍若与□□分离,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容貌。
“哥哥……”
草炕边,阮莹听到虚弱的一声从床榻上传来,立马捧着怀中的孩儿到姜吟玉身侧,拿出巾帕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阮莹问:“你说什么?”
床榻上少女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双目迷离地张开,眼中泪水迷蒙:“我会死吗……”
这一声虚弱无比,仿佛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窑洞中没有旁人,阮莹心中酸涩,道:“你不会死的,那郎中在给你治病,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去下一个关隘,去找官兵,让他们带我们回去。”
她看见少女唇瓣轻轻动了下,阮莹不敢凑过去,只让她说大点声。
又一声细弱的娇音从她口中发出:“哥哥……”
阮莹总算听清了,望着她瘦了一圈的脸蛋,心疼道:“会带你去见太子殿下的,你撑着一点。”
床榻上少女在听到那句“太子殿下”后,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面向榻内:“我想见我皇兄,想见哥哥……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怎么会是最后一面呢?”阮莹眼中掉下泪珠,溅在草席上,“公主您还没有好好回去呢,之后还得嫁给太子。”
姜吟玉气若游丝,泪珠从眼角两侧,喃喃道:“他会娶我吗……”
到这个时候,她最想见到的还是他。
他在哪里,会不会想她?
可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她好难受,五脏六腑都在疼,犹如针刺入了四肢百骸,摧残着她的意志。她回想一路上自己瞧见的白骨血肉,心某一处隐隐地抽痛。
姜吟玉转过身,强撑着俯趴到榻边,身子剧烈地颤抖,哽咽道:“帮我拿纸墨来,我给他写一封信。”
可这穷乡僻壤,哪里有纸笔呢?
阮莹答应帮她去找,抱着怀中孩儿奔了出去。
昏黄的窑洞,午后的烈日残照进来,那浓墨重彩的阴影打在地面上。
姜吟玉手垂在榻边,眼中的世界变得模糊,能感觉生命如流沙从指尖流走。
她趴在那里,过往回忆若在她眼前走马观花浮现,一幕幕光影明灭变化。
她很想他,并非从来对他并有爱恋,和他相处得的一切时光,犹如黑暗中的电光火石碰撞,照亮了她在宫廷中的晦暗日子。
可她骗了他这么多次,他没有彻底原谅她,不然为何总是时不时冷漠对她?
在她眼前出现一道人影,是阮莹匆匆回来了。
她张口说了什么,可姜吟玉已经听不清了。
“这纸笔是从那乡长屋里找到的。”
姜吟玉接过笔,直起手臂,在纸上落墨。
“皇兄,见字如晤。
皇兄于关外御敌,君安否?
边外多战事,士卒伤死,百姓如膏,天泪人泪。
霍乱蔓延,而吾之病如山倾,缠绵数月,血落沾襟,药石难医。此若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杯水车薪,无力回天。
吾常忆与君宫中光阴,如石中火,隙中驹,数十载弹指而过。少时吾称君为兄,常伴于君身侧,青梅竹马之谊,历历在目。待吾及笄出嫁,藏于东宫,往昔种种,如梦似幻影,似梦里黄粱。
曾盼与君剪烛临风,共话西窗,未曾想形骨凋零,梦断河西。
音书寂寥,漫漫无期。吾之心日月可鉴,吾之情亘古无垠,一片丹心难写。
思君不见,难赴黄泉。
吾常记少时诗谣: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写到最后一句话,姜吟玉指尖沁出一丝汗,再也无力支撑下去,笔从指尖滑落,墨汁浸透了宣纸。
她颤抖纤细的手腕,将信件缓缓递过去,双目盈盈沾泪,无力道:“表嫂,帮我带给皇兄……”
她双目阖上,犹如弥留之际一般。
阮莹奔走出去,去唤那老郎中进来。
姜吟玉俯在草席上,泪水涟涟沾湿了身下的草叶。她喉咙灼烧,被人翻过身来。他们喂了多少药汁,姜吟玉就吐出来多少。
她耳畔响起了轻音,是那些过往的笑声、少时廊下铁马摇晃发出清脆响声……
那老郎中的孙子跑进来,“我刚刚在外听到了他们在谈战事,说不好了……”
阮莹问那孩童:“什么事?”
姜吟玉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艰难地从他们的交谈声中辨认那一二话语。
“太子、太子遇难了,北戎人说他们捉到了太子……”
姜吟玉口中发出了一声呜咽,撕心裂肺疼痛起来。
夜里寒光耀目,苍穹若白日。
沙土飞扬,空气里浮动着马匹汗味与血腥气味。
沙漠边沿一座天然的壁垒后,几匹战马矗立在风沙中,身侧七零八歪几个士兵倒着。
姜曜浑身浴血,背靠着黄土磐石,仰起头感受夜晚凉凉冷风,血管中燥热的血缓缓停下奔腾,逐渐平息。
此前结束的一场大战,大昭与北戎为了争夺一个战略要地,耗时旷远。太子亲自披挂上阵,带着一支队伍冲锋陷阵,士兵大大收到鼓舞,奋力拼搏,一鼓作气,击碎了敌军的防线。
太子这一支队伍,自然而然也成了众矢之的,北戎军队紧追不舍在后追杀,两方人马在塞外狂逐。
这一场鏖战维持了一天一夜,直到太子带杀出重围,死里逃生,策马扬鞭,在北戎人面前消失不见。
他们进入了一座沙漠。
沙漠之中,姜曜靠在黄石上,进来一日后,水囊里水快要用完。
来时跟着太子的千人队伍,现在也只剩下了不到十人,每一个人都如同强弩,走到了尽头。
他们躲避在这里,在等外面安营扎寨休息的一小撮北戎人离开。
星汉灿烂,星辰朗朗照耀,一轮圆月挂于山巅之上。
姜曜轻轻喘息,迎面风沙吹拂
他们落单了前后也足足有几日,落在外人眼中,怕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去。
太子下落不明,军心必定大乱,他须得尽快回去。
姜曜勉强动了一下身子,肩侧传来的疼痛,让他轻轻闭上了双目,喉结滚动一下。
他再次松懈下肩颈,背往后靠了靠,将姜吟玉送给他的那枚香囊拿出来。
他指尖沾血,垂眸望着里面的护身符,指尖轻轻摩挲。
也不知她在哪里,到了东边的上郡没有。
他确实想她了,希望回去之后,就能听到她的消息。
姜曜的指尖微动,无意间划开那护身符的一角,里面的纸张露了一角出来。他并未在意,只当上面写得是他的生辰八字。
他修长的指尖勾出纸,看完了她在正面写下了他的生辰,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又将纸反过来,看到上面的另一句话。
他神色微定,从平静如水渐渐变得不可思议又归于平淡。
上面是她亲笔所写:
吾兄生于四月,生性畏寒。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阿吟。
姜曜心上经络被牵引了一下,目中平静的眸光如池水被打破,一滴清泪轻轻落下。
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护身符收好。
再抬首,万古的长夜在头顶。
人行于天地之间,方觉一身之渺小。
天地悠悠,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
而他爱她,亘古不变,无论是从芥子须臾,还是到万载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