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达河西时,姜吟玉才从姜曜口中得知,原是他提前写信到了长安,向皇帝求了赐婚的圣旨。
皇帝本不欲应下,道赐婚一事待回京后再商议,姜曜再三请求下,才不得不答应。
姜吟玉原本是上了玉牒的公主,外界虽早知晓公主的血统不纯,但当圣旨真的下达时,民间议论声纷纷,尘嚣甚上。
然而姜吟玉与姜曜并不在乎外界的言论,十一月,战事一停,太子便与公主启程回长安。
艳阳高照,姜吟玉去与兰家众人道别,在兰家见到了兰惜。
母女二人立在秋日的艳阳里,姜吟玉道:“母亲,等会我便要走了。”
兰惜伸出手,轻抚她的面颊,话语温柔:“母亲舍不得你。”
姜吟玉抬手拭去眼角泪珠,笑道:“我挂念母亲,会每年都回兰家一趟见你。”
“不必了,你嫁给太子,便是东宫的太子妃,日日都要操劳,哪里还有功夫回来呢?”兰惜耐心地回道。
“阿吟,原先母亲不答应你与太子在一起,是担心你受到流言,但你既道是真心喜爱太子,母亲便也不会强自拆散你二人。在地宫的那些日子,我每日都在想我的女儿会是何样子,长大了没有, ,如今能见你姻缘美满,我的一大心愿已成。”
姜吟玉闻言眼眶酸涩,如同初生的婴孩一般紧紧抱住兰惜,将脸颊埋在她肩膀上。
兰惜透过她的肩膀,望向亭子外等着的男子。
姜曜正立在花丛边,风吹过荡漾一片花丛,他长身如鹤,面带温和笑意,与兰惜颔首示意,身上流出矜贵高雅的气度,令兰惜生出一阵恍惚。
他与他的父皇,确实极其不同。
姜吟玉在她耳畔边问:“我走了,母亲是继续待在兰家吗?”
兰惜摇摇头:“不了,我会去寻你父亲的踪迹,打算等关外完全太平了,便往西走去。”
姜吟玉睁大眼睛凝望她,兰惜一笑,露出的情态清丽动人:“我想再往西,走一走当年和你父亲一起走过的路。”
她抚平姜吟玉衣袍上褶皱,拍拍她肩膀道:“去吧,太子在那里等着你呢。”
姜吟玉凝视兰惜片刻,嗯了一声,红唇上扬。
兰惜送姜吟玉出凉亭,见着她挽着姜曜的臂膀走出院子,小女儿仰头与身侧男子明媚巧笑,眼中都是他与秋光。
兰惜停在长亭边,带笑的眼中渐渐湿润,仿佛在女儿和他身上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长舒一口气,一抬手心,就触碰到了秋光。
四周静谧,斑驳光影在脚下铺了一条路,春来春去,韶光似水,自己与夫君的往事历历在目。
兰惜转过身,抚平眼睛欲坠的泪珠,裙摆曳地,抬首往另一明亮处走去。
她的女儿已经遇到了良人,她很快也该动身再去寻她的爱人了。
太子与柔贞公主,带着公主百十车的嫁妆,浩浩荡荡经过河西诸郡,路上父老乡亲流涕相送,队伍终于在年关前回到了长安。
天下动荡久矣,大昭边关久不能太平,而今太子一扫西域,莫不令天下人扬眉吐气,当军队一回到京城,全城百姓们出来夹道迎接,欢欣鼓舞,高呼太子之名,跪拜太子与公主。
街头巷尾议论着东宫的婚事。
柔贞公主一嫁卫侯,躲入东宫,二嫁魏家三郎,传出公主与太子流言,三远嫁和亲,被太子千里迢迢又带回大昭,由天子为二人,如此传奇充满曲折的故事,早就在坊内街内口口相传。
公主骑白马,与太子并驾齐驱,行走在最前头,二人俱是芝兰玉树之貌,甚是般配。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的车队进入了巍峨的皇宫,厚重的朱漆华门向两侧打开,城楼上士兵高呼殿下。
宫廷中举办了宫宴,为太子接风洗尘。去岁今年人相同,席间气氛却迥然诡异。
当太子携柔贞公主出席,殿内静默无声。
太子身形挺拔身着骑装意气风发,在他身侧进来的柔贞公主,换上了一身鹅黄宫裙,发间步摇流苏轻晃,朝着上首帝后二人盈盈行礼:“见过父皇、母后。”
殿内人神色几闪,气氛微妙。
皇帝坐在宝座上,凝望姜吟玉的面容出神,唇瓣翕动沙哑地唤一句“柔贞”,半晌才回神,道:“好孩子,快起来。”
韦皇后在一旁凤座上,长甲抵着额头,闭目蹙眉,似乎头疾发作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愣谁都看出是强撑着。
殿内人莫敢吱声,也心知这事怕放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至于永怀长公主,则面色微青,抬起酒樽,接着抿酒的动作来掩饰脸上快挂不住的神情。
去岁她为了拉拢太子,极力撮合魏家三郎与太子最疼爱的妹妹的婚约,哪里料到太子的疼爱是这样一种疼爱?
永怀长公主若早知晓太子有意姜吟玉,是断断不会去提魏三郎,现在只盼着太子心胸宽阔,未因此事将对魏家的恩怨波及到自己身上。
坐在对面的安阳公主,近来刚诞下一子,体态丰腴了不少,从姜吟玉进来后,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指甲扣着袖子中的花鸟手炉花纹,思忖等会宴席结束,去与姜吟玉谈话,到底是喊她“柔贞”好,还是喊“嫂嫂”好。
这么一看,此前皇兄为何区别待自己和柔贞,一切就说得通了。
安阳公主一回想早先自己待姜吟玉不好,就心虚不已。
这一顿席众人虽各有心思,但宴席是为了庆祝大昭士卒们凯旋归来,不久将士们入内接受封赏,殿内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午后,宴席散去,未央宫殿内只留姜吟玉一人。
姜玄目光深沉,凝望着眼前人,他年迈了许多,去岁姜吟玉离开时,他尚且精神丰沛,如今两鬓生出银发。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中,却不知如何诉说起,声音沙哑绵绵无力,只轻声道:“柔贞……”
他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她比起出关前,身子抽条了不少,若春晖中濯濯的春柳,可姜玄总记得她才出生时,那小小蜷缩在他怀里可怜的模样。
她少时的一幕幕景象从他眼前闪过,姜玄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一句话,心往深渊滑去,知她介怀自己幽禁了她母亲十几年。
梅瓶生了缝隙尚且不能合,她得知自己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又怎么能与他回到从前?
懊恼、无助、自责,各种情绪在姜玄心底交织,案前一道静静的声音唤了一声:“父皇。”
刹那间,姜玄心胸一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阿吟……”
他站起身到女儿身边,如往先无数次,却第一次怀着忐忑的心,将她入拉入怀里,看她没有太抗拒的反应,才彻底放下心来,颤抖的手覆上她的后脊背,爱怜地上下抚摸,哽咽道:“阿吟,父皇想你了。”
姜吟玉一偏过脸,就能看到他霜白的鬓发,如同秋霜浸白了衰草,心尖发颤,亦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姜吟玉退出未央宫后,皇帝一人立在窗边,看晴阳覆雪,冬日阳光照进来。
姜曜进来陪他说话,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一同看向窗外梅林里少女的身影。
红梅缤纷,洒落在她发梢间。
姜玄倚窗,喃喃问身边人:“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柔贞的呢?”
“很久之前,我也记不清了。”姜曜微笑回道,“大概在柔贞出生的那个雪日,你将我唤到身边,问我会不会一辈子待她好,我和柔贞之间的羁绊便再也解不开了。”
皇帝低低叹了一声。
不久后,姜曜从未央宫走出。
远处梅树下的少女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到他,拂开花枝,小跑奔来。
她到他面前,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他的双手,呵气笑问:“冷不冷?”
随行在太子身边吴怀,巧了正准备上来将手炉递过去,一瞧公主牵起了太子手,赶紧识相收了回来,将手炉揣在自己手上捂着。
姜曜沉思了一瞬,反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挺冷的。”
姜吟玉笑着牵起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向东宫。
路过梅林时,姜吟玉抬头道:“去年年关时,皇兄也这样与我一同牵手回东宫,你在除夕夜给我放了一场焰火,今年会有吗?”
姜曜望着茫茫天际,道:“你若想看,自然是有的。”
姜吟玉婉婉一笑:“那我等着。”
结果自然是有的。
除夕那夜,皇帝早早歇下,夜到三更时,被砰砰的焰火声吵醒,坐起身推开窗柩,召来宦官,火冒三丈,询问外头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不顾他的旨意放烟火,去年除夕也是如此!
宦官语调怪怪,瞅皇帝发怒的神色,细着声音道了一句,“是、是太子给公主放的。”
话音一落,姜玄脸上怒气霎时消下去,有些诧异地问道:“是吗。”
盛大的烟火在夜幕中绽放,姜玄走道窗边,静静望着,直到最后一朵绚丽的火苗在空中凋零,天地间细雪落下,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
姜玄阖上了窗户,摇了摇头,到床榻边,似是无奈道:“照太子这样,怕是以后每年除夕,朕都不能睡得安生了。”
窗外,一束红梅在雪中轻轻摇晃,雪粒落入花心中,慢慢消融。天地静谧无声,新春即将到来。
太子与柔贞公主的大婚,定在春三月。
公主府已经敕造完成,姜吟玉也从宫中暂时搬出,入住公主府。
皇太子大婚,是宫中近来最盛大的典礼,礼制最高,光准备事宜,宫中前前后后便忙了三个月。
待成亲那一日,太子着冕服,腰佩美玉,坐于马身上,身形挺拔,隽拔不群,于公主府邸前,双目明朗,等候佳人从门中而出。
艳阳之下,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府中缓缓走出,华服嫁衣逶迤曳地,乌发高高绾成云鬓,耳琼碧,点朱唇,如星辰一般光彩耀眼,一出场便,便吸引去周围所有男儿的目光。
她头上戴着凤冠,两侧各缀十二珍珠,冠口金凤衔着珠玉流苏,栩栩如生,似簪星曳月。
阳光下,少女额间金色的牡丹花钿折射出明灭耀目的光亮,双眸若宝石,天地间流光为之暗转。
若说天下美色有十分,只怕九分都被这二人占去了。
清风鼓起衣袖,姜吟玉缓步徐行。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她抬首望向眼前含笑男人,与他目光相接,手缓缓搭上他掌心,心脏怦然,与他缓缓登上翟车。
这一场婚事声势浩大。
太子殿下琼林玉树,文韬武略,高山仰止;柔贞公主艳色独绝,蕙质兰心,为河西百姓爱戴,两方定佳偶良缘。
那些坊间的流言蜚语,一概淹没在盛大庄重的钟鸣礼乐声中。
十里红妆,万民恭贺,一切礼成。
东宫之中,蜡烛辉煌,殿内旖旎一室如春。
子夜后,姜吟玉额角渗透出香汗,捞过被褥往里侧睡去,仍气喘吁吁。
姜曜在她身旁,看她滚烫的面容,手覆上她平坦的小腹,道:“待过一年,你身子彻底好了,我们也要一个孩儿吧。”
姜吟玉脸颊红透,转过身来,纤长的乌发扫上他的胸膛,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姜曜指腹拭去她额角细汗,唇角笑意清浅。
姜吟玉埋在他怀中,平复好呼吸,许久柔声道:“那我们的孩子像谁呢?若是男儿,要英武似你,若你一般俊美。”
姜曜失笑,臂膀捞过她的腰肢,倾身含住她的耳垂,“若是女儿,也会漂亮如你一般。”
他眼里有璀璨星辰,姜吟玉望他的面颊,五脏六腑仿佛被一股柔软的感觉包围住,环绕住他的脖颈,与他在榻上滚了一滚,俯下面来主动吻他。
金绡帐暖,芙蓉春深,今宵月色正好。
翌日,太子携太子妃觐见帝后。
新婚的太子妃青丝高高绾就,换上了少妇人的发髻昨夜洞房花烛夜承恩,眉眼之间流转一股清媚的情态,犹如一露凝艳的海棠花。
姜吟玉款款走向皇帝,行大礼三叩九拜,唤他“父皇”,如从前一般为他奉茶。
姜玄望着姜吟玉,一股复杂的情绪从腹中升起。若柔贞嫁的是旁的男子,自己还能敲打一下驸马,偏偏嫁得是太子,简直让他摆架子都不成。
皇帝心里无声叹息,揉着姜吟玉手,又拉过姜曜的手,覆上去道:“太子要好好待柔贞。”
姜曜笑道:“会的。”
一旁默默无言的皇后,终于出声道:“曜儿,你舅舅也写了一封信来,贺你迎娶了太子妃。”
皇后的这话一出,姜曜与姜吟玉齐齐朝她看去。
韦皇后面带笑意,却在目光触及到姜吟玉时,略有躲闪,复又笑道:“柔贞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这桩婚事你二人心意相通便好,本宫不会过问。”
韦皇后当年曾强逼姜吟玉替嫁,二人便有芥蒂,时过境迁,如今姜吟玉嫁入东宫,成了自己的儿媳,二人之间的矛盾便被放大了。
韦皇后是聪明人,知晓如今朝堂握在太子掌中,自己看太子的面子,也向姜吟玉服软。
替嫁一事,可不能轻飘飘揭过去。
而皇后与亲儿子的感情一向平淡,更因为保下安阳公主,与皇帝反目成仇,在这座皇宫中,每一日都犹如在釜中被油烹,万分煎熬。
既如此,为了两方都好,她已经决定去东都洛阳行宫相避,大概此生不再回长安。
在太子婚典结束后,她便要动身了。
她也答应皇帝,自己保下安阳,她则莫插手太子的婚事。
韦皇后站起身,金钗摇动,在殿内如此多双眼睛注视下,走到姜吟玉,向自己从前逼婚她的事道歉。
姜吟玉欠身行礼,并未应好,也并未道不好。
韦皇后自知理亏,握了姜吟玉手一下,看了太子一眼,便侧开视线,笑道:“母后走了。”
姜曜朝她颔首示意。
皇后离开后,殿内气氛总算流动了一点。
皇帝屏退了下人,一把拉过姜吟玉到身前,道:“昨日那么多繁缛的礼节,可累着你?”
姜吟玉摇摇头:“未曾。”
皇帝若有所悟点点头,又看向姜曜:“别累着柔贞,我听嬷嬷说,东宫昨晚到三更夜还没歇下。”
他意有所指,姜吟玉迟钝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贝齿咬唇,却说不出话反驳。
姜曜道:“儿臣会好好体谅她的。”
姜吟玉脸红,在袖摆下的手伸出去拽他的袖口,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五指滑进细缝间。
两人的衣袍鼓动,前后晃了晃,将皇帝的目光吸引来。
姜玄迟疑看一眼袖摆,又看一眼二人。
他脑海中一下浮现许多画面,似乎自己早该发现这二人的端倪了。
譬如那时处置完魏家三郎后,他将二人拉到身边问话,这二人就背着他偷偷牵过手,又譬早些时候,小女儿很依赖太子,与他格外亲密……
姜玄回过神来,事已至此,再想也无用,只爱怜地看着姜吟玉道:“阿吟今日就在宫中好好歇歇吧。”
姜吟玉笑着摇摇头:“傍晚我与皇兄出宫,一起逛庙会看烟火。”
姜玄唔了一声,手揉了揉膝盖。
女儿能嫁一个体己的人,这也是他喜闻乐见的,便笑道:“去吧。”
两人携手往外走,衣袂交缠,隐没在大殿门外。
姜玄坐在大殿中,看着二人的背影,脸上带起深深的微笑,许久之后,一股惆怅感由心中升起。
原来女儿已经长得如此大了……而兰惜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姜玄快步起身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副画卷,当卷轴向两侧徐徐展开,一张丽人图铺陈在眼前,丹青描摹翠钗,朱唇笑靥,
他颤抖的手掌朝画卷中人伸去,一覆上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背,已布满皱纹,而画中美人却依旧无限年轻,永远明媚,眼尾噙着春意,从内向外望着他。
那眼神穿过画卷,直击姜玄的心灵,让他心脏绞痛起来。
他永远记得他与兰惜的第一次见面,她一袭红衣,策白马疾驰,在他心上扬起一道风尘土,那时的他也年轻,并不知道要穷尽一生去追逐她的身影。
或许恩恩怨怨,早就都该放下,随着风散去。
姜玄眼中坠下一滴泪,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视若珍宝捧在手中。
窗外一枝春已经探入窗内,春意浸透了古老的宫殿。
夜晚长安城车水马龙,天空中盛开巨大的焰火。
姜吟玉才与姜曜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头顶天空便绽开一朵朵金色的焰火。
太子与公主大婚,长安城万民同庆,焰火足足放三日。
一道道焰火升起,人群爆发此起彼伏的欢叫声,姜吟玉牵着姜曜的手,与他穿过茫茫人烟,登上长安的最高楼鹊仙台,眺望一重一重焰火。
姜吟玉眼中掠起光亮,指着远方,转头看向姜曜。
他没有看烟火,而是在看她,那双比烟火更绚丽的眸子中,只有她的身影。
姜吟玉心轻轻跳了跳。
他低垂下目,面容清俊又柔和,声音缱绻又温柔,微微笑着问:“为你放的烟火,喜欢吗?”
姜吟玉靠近他,轻轻一笑:“喜欢。”
二人看过不止一场焰火,去岁就在这座鹊台上,她与他一同看过烟火,就曾拒绝过他一回,而今姜吟玉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她上前抱住他的肩膀,与他在晦暗的人潮中拥吻。
姜曜将她抵在栏杆边,手轻扣她的后脑勺,呼吸若羽毛轻拂,吻她的额头、鼻梁、直到落在她的唇珠上,低低道:“日后每一年都带你来看焰火,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得到。”
未待他说完,姜吟玉已再次吻住他:“我只要你。”
姜曜一愣,热情回应道:“好。”
烟火普照天下有情人,四周人潮汹涌,她与他亲密相拥,这爱意至死方休。
春四月,太子与太子妃去寺庙祭拜先祖。
皇家寺庙中红绳飘摇,清风吹动菩提高树发出沙沙声,四周万籁俱寂。那藏经阁楼里,巨大的经纶须得几人抱动才能转动,梵文的轻诵声从殿舍传来。
着袈裟的年迈住持,带二人到一株菩提树停下。
微风吹过,吹得树上红绳随风摇晃,花香携着光影落到下方二人面颊上。
这一株古树上曾挂着无数过往先人的亲笔所书的经纸,但字迹随着漫长的岁月,都随风淡逝去了。
住持给二人递来了笔与青色经文纸,道:“施主有何俗尘的烦扰与未尽的心愿,皆可写在经文背面,待用红绳挂在菩提树下,若机缘已到,皆会实现。”
姜曜接过泛着金光的经纸,提笔却未落下,看向身侧的姜吟玉,见她侧颜娴静,素手握着笔端,一笔一笔认真勾勒。
他唇角微微轻勾,亦在经文上落下了一行烟云似的字迹。
待写完后,二人将经纸从中折起,交由住持用红绳挂在高高菩提树上。
姜吟玉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经纸与姜曜挂在一起,如影随形,在风中交缠,笑着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佛寺大殿,阳光从窗牗间细缝照进来。
殿内正中央,两道身影跪在蒲团上。
姜吟玉双手掌心合十,抬头仰望佛像,触及佛子那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眸,被无上慈悲怜悯的眼神俯看。
她心若被牵引一般,喃喃念了几句佛谒。
待起身准备回皇宫之际,姜吟玉摸了摸云鬓,道有钗子落在后院,要去寻一下。
姜曜道:“我在这里等你。”
姜吟玉与姜曜分开,独自去院中,却并未去寻玉钗,而是来到了那株菩提树下。
小沙弥帮她拿下了红绳,将上面所系的经纸递给她。
姜吟玉裙摆荡漾,在风中双手轻抚那经纸,轻触好像还能感受姜曜字迹的温度。
她双手从中央折痕出,将经纸打开,纤细指尖微微颤抖。
她预料过无数姜曜会在信纸上写上面话,却唯独没料到这一句。
“愿卿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姜吟玉心尖滚烫,眼中浮起水雾,模糊了视线。
余光之中出现一道身影,姜吟玉一转身,就看到姜曜的身影。
耀眼的春色落在他面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春色。花影摇曳浮动中,年轻俊美的太子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如这旖旎繁华的春色,浓郁无边。
姜吟玉朝他奔了过去,一扑入他的怀中,他温暖衣袍上春光的温度袭来,让她眼眶发热,紧紧抱住他。
姜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的愿望与你一样。以后千千万万岁的春光,都与你一同度过。”
姜吟玉点点头,在春光中与他静静相拥,直到盎然的春色染上衣袍,姜曜取下了一朵花,轻轻簪入她的鬓发中。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他与她情意未尽,会度过千千万万年。
同一时刻,浩瀚的沙漠,广袤无垠,长风狂卷风沙。
兰惜一身火红的长裙,一步步往前走去,在沙漠中留下一串脚步,迅速被风沙吹散盖住。
远方传来驼铃声,兰惜手搭在额上,极目远眺,顶着刺眼的阳光,看到一道男子身影从地平线尽头走出。
风沙弥漫,她眼前模糊,认不清是何人,却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希翼,大步朝那人奔去,长裙在风中猎猎翩飞。
她需要的是能她血液重写迸溅出活力的那种爱,而行走在沙漠中,寻找她的爱人,至少能让她感觉到她是活着的,是在爱他的。
而他也在爱她,在广袤的沙漠中,在无尽的远方。
他会在哪里等着她。
玉门关外,大雁低飞,烈日生烟,沙尘飘散。
有一年轻的僧人,手持长拐杖,行走在崇峻的沙丘中。他一路见过沙海枯骨、海市蜃楼,从西域归来,要去往的地方是长安。
梵净一人行走在孤寂的天地中。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名长夜,谁为灯炬?
梵净在西行,出发去西域寻找经书前,曾问过姜曜这话,当时姜曜回答是:“我为灯。”
他历经历尽艰辛,习得了梵文,寻得经书回来,背着书篓,走在天地之间,忽然想起了这话,喃喃复述了一句:“我为灯。”
茫茫大海,我为舟楫,漫漫长夜,今后我为灯烛。
宫廷之中,一匹华盖的玉辂马车缓缓驶进甬道,晴阳照在出宫的大门上。
马车里,姜玄撩起车帘,回首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四十多载的皇宫,万般感情涌上心头。
心头有一道不舍声音,让他留下来。
“吱呀”一声,沉重的宫门打开,马车滚动了起来,那些繁华的景象彻底被抛在了远方。
姜玄撂下了车帘,在摇晃的车中,静静阖上目。
他为了这一日早就做好了准备,特地趁着儿女出宫,留下了一封信,将皇位禅让给了儿子。
之后他将去江南去,去看看看那些属于他却从没有踏足过的国土,那些妩媚娉婷的江山。
他自知无得无能,德不配位,将皇位让给太子,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天下人。
车轮辘辘,缓缓驶出了皇城。姜玄到底忍不住,抬起车帘,回首再看了一眼。
古老的皇宫在风雨中矗立百年,宫殿错落,高阁雄飞,充满着巍峨的王气,一切都如昨日。
长长的宫殿长廊上,太子与太子妃并肩行走,宫人在落后几丈远的地方,亦步亦趋跟着。
在步入未央宫大殿前,落后一步的姜吟玉探入姜曜袖摆,握住他的手,唤道:“等等我!”
他的指尖温热且有力。
姜曜浅笑,姜吟玉跟上来在他脸颊上悄悄落下一吻,被姜曜笑着揽着肩膀,一同走入未央宫。
这一对少年夫妻,身影隐没在春光中,很快便要成为这座古老王朝新的帝后。
——
愿春来发旧枝,岁岁与君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