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视角)
宣启十七年春,天子北游,一路北上,仪仗浩浩荡荡。十六岁的太子亦陪伴在天子身边。
北地的秋日,天高气爽。
长风吹过塞草,上党郡的猎场里,马蹄声飒飒,王子皇孙争相伴驾在侧。郡守热情迎接。
卫燕第一次见到了皇帝的仪仗就看花了眼,他出身贫寒,在猎场中驯养马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雕鞍宝马,这样多好看的雕弓,更没见过如此多的青年,个个芝兰玉树,锦衣华服。
他们的衣袍上以金线绣出的繁复纹路,折射迷离的金光,他们玉雕是美玉制成,在光下浮动明亮的白光,他们的宝剑价值千金,雕刻镶嵌美玉珠宝……
郡守令马厩中的马奴们,去给长安来的贵族子弟们牵马。
卫燕匆匆穿过草地,走向其中一锦袍少年。
少年银马雕鞍,脊背挺直如竹,朗朗昭昭,与身侧人谈笑风生。
他的气质与周围所有少年都不同,容颜独绝,似玉峰出雪,不只是卫燕,那些马奴们也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与他们活在不同阶层的公子。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织金白袍绣着日月星辰的纹路,腰间配华丽美玉宝剑。
卫燕上去牵马匹的缰绳,少年察觉到他,对卫燕道了一句“多谢。”
卫燕笑着应下,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袖摆,磨损擦破,已经洗得发白,和少年绸缎锦袖形成鲜明的对比。
卫燕一愣,笑意慢慢凝固在脸上,换了另一只手去握紧马的缰绳。
他竖起耳朵,在听到那些人唤他“太子”时,心里诧异,又多看了少年几眼。
此人就是太子?
卫燕心潮起伏,还没来得及向太子表达敬仰之心,身后草坡上传来一阵吵闹声。
众人勒马回首看去。
马车山坡下停着几匹雕漆玉辂华盖,四面围满了人。
少女稚嫩的哭闹声传来:“我就要那匹马!父皇,你为何将汗血宝马赏给柔贞不赏给我?”
周围人道:“那吵闹的是安阳公主吧?是和十四公主起了争执?”
卫燕听到“公主”二字,目光投过去,只在着鹅黄色衣裙稚□□童身上停留的一瞬,便移向了她对面立着的小姑娘。
安阳公主哭闹,不顾宦官侍女的阻拦去抢马。
红衣的小姑娘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缰绳,道:“姐姐若想要骑这匹马,我给安阳姐姐骑一会好了。”
安阳公主一愣,霸道极了道:“什么你给我,这原本就该是我的!”
二人身后的华盖马车摇晃了一下,车厢门打开,一个三十几岁的雍容男子走出,不耐地看了下方一眼。
皇帝正在马车上御美人,被打断了好事,明显不高兴,将衣襟拢好,问:“朕在车上就听见了吵闹声,安阳你吵什么?你母后呢,由着你这样不管你?你看你这样还像是个公主吗?”
皇帝将安阳骂了一顿,安阳公主眼里蓄泪,低下头不语,皇帝又看向一侧的十四公主,语气顿时软了大半,道:“阿吟,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等柔贞公主回答,安阳便嘟囔着唇道:“我想要那匹汗血宝马,大宛送来了两匹宝马,你一匹给了皇兄,还有一匹不应该给我吗?父皇您为何老是偏爱姜吟玉?”
姜玄皱眉道:“她是你妹妹,比你小多了,你让她一点怎么了?真是一点都没你妹妹懂事。”
安阳公主欲反驳,皇帝已经再无心思听下去,挥了挥袖子,让宦官将两个女儿分开,自己又登上马车去会美人。
安阳公主眼里扑簌流泪,扭头往回跑离开。
十四公主不知所措立在那里,好一会她才蹲下身,默默将马鞭拾起来。
卫燕瞧着这一幕,听身边宦官道:“你去到十四公主身边,带她的马回马厩去,太子这里用不着你了。”
卫燕一愣,旋即应下,当他走过去时,十四公主已经翻身上马。
卫燕几步跟上去,公主身边的年长婢女见到他出声道:“哪里来的?”
卫燕赶紧解释自己是猎场里的马奴,那婢女看他一眼,眉心紧紧拧起,很快侧开视线。
卫燕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心中却不免冷笑,同样都是低人一等伺候人的,自己好歹没入奴籍,这个奴婢又凭什么自觉高人一等?
他引着公主的马去马厩,余光瞄了一眼马上的人,方才离得太远没看清,靠近了才发现,十四公主五官出尘,精致如画,虽面容还没脱去那一丝稚气,但已初露婉柔之态。
公主的身边自然不缺郎君围着,没一会就有郎君跟上来。
“公主可还会骑马,如若不会,我来教公主好了。”
姜吟玉抬头对那少年道:“我还有点不太熟练。”
华服少年一笑,道:“那今日午后我陪公主。”
卫燕闻言,松开缰绳,退到一侧,望着那二人远去身影。
回到马厩,同伴围上来道:“听说你刚刚见着公主和太子了,他们可有给你赏钱?”
卫燕嗤笑一声,“哪有赏钱,倒是平白遭受了不少白眼,皇孙贵族都是眼高于顶的。”
同伴道:“你啊就是不肯低下头去讨要点赏钱,我们哥几个遇上了出手大方的主,赏了一块玉佩呢。你居然不和公主要赏钱?那十四公主最得天子宠爱,披风都是狐裘做的呢。”
卫燕走回马厩里,脑海中浮现起姜吟玉的面容,道:“她若真得宠,怎么还被另一个公主欺负?”
刚刚她私下眼眶发红的样子,卫燕都瞧着了。
再怎么样尊贵,那她也是一个女人,还不是得依仗男人的脸色?
她父皇看似宠爱她,在众人面前维护她,实则根本不管她,真要是疼爱,怎会让她委屈。
卫燕觉得一阵厌烦,望着天空微微出神,好半晌,轻轻道了一句:“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话一出,四下静默了一瞬,旋即嗤笑声哄起。
“你是见着那些王孙贵族的做派,也动了心思,想要攀附权贵是吧?”
卫燕心头一震,发愣地看着众人,说不上话,径自走进了马厩里。
草场上发生的事,午后没多久传入了皇后的耳里,这本是孩童间寻常不过的打闹,却有了大人的介入。
在皇后走后,皇帝唤来姜吟玉,对她道:“阿吟,朕打算将你的马儿送给安阳。”
姜吟玉立在风口里,襦裙被风吹起,眉目澄澈看着皇帝,一只手握着垂下的缰绳,人还没有马高,小小的身量在秋风里显瑟瑟。
她轻声道:“父皇说将马送给我了。”
“可安阳是你姐姐,是皇后所生的嫡公主,父皇再疼爱你也不能越过她,是不是?”
姜吟玉指甲扣着马鞭,说不上话来,额头上簪的小小步摇乖顺地除下来,一双眼睛眼尾薄红,如同水洗浸过的葡萄。
姜玄有些不耐,“这汗血宝马难得,你将它让给安阳,等回长安父皇补偿你别的就是。”
姜吟玉上前去拽住姜玄的袖摆,“父皇,女儿很喜欢它……”
姜玄皱起眉头,他新得到的美人还在马车里等她,实在没功夫在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上纠缠,大手一招,喊来宦官,道:“去将这匹马送到皇后和安阳公主那里”
说完,也不顾小女儿的哀求,上了马车,将小姑娘一人丢在了马车下。
日到傍晚,衰草连天,月明星稀。
卫燕去外头吹风,还没出马厩,听到了外头低低的抽泣声。
他借着马厩上挂着的微弱灯笼光亮,看清了外头的景象。
草场的小溪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蹲在那里,身边仅陪同着一个婢女。
姜吟玉掬了捧溪水,洗去脸上的泪痕。
——
夜色浓稠时,一道少年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哭什么?”
姜吟玉转头,见黑暗中走出一人一马两道身影,随着他走出,朦朦月色照亮了他的面容。
她起身擦干净泪珠,唤他:“皇兄。”
太子立在原地,沉默看她半晌,轻声道:“过来。”
姜吟玉跟在他身后,走向人烟多的地方。入了夜,原野上点了篝火,世家子弟都去了篝火边凑热闹,故而林子四周极其僻静。
太子出林子,到一处偏僻的帐篷旁坐下,朝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提着裙裾,奔到他身边。
太子问:“发生了何事,一人在小溪边哭?”
她声音怯怯的:“没什么事,皇兄。”
小姑娘望着他,像是鼓着莫大的勇气开口:“我有很久没见过皇兄了……皇兄被玄寂大师带入了佛门的这几年,我很想皇兄。”
太子点点头,语气平淡,又问了一遍:“为何一人在那里哭?”
姜吟玉将午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大宛进贡了两匹汗血宝马,父皇将其中一匹赏赐给了我,我很喜欢,但安阳也想要,父皇便又将它赠给了安阳。”
太子沉吟片刻道:“此事确实是父皇做得不妥。”
姜吟玉顾忌太子和安阳是一母同胞,低低地道:“我不会和安阳抢的。”
姜曜听他将白日的话转述了一遍,尤其听到天子那句“安阳是皇后生的嫡亲公主”,微微皱眉道:“你也是天子的女儿,不必为此妄自菲薄,父皇既然送给你,那就本该是你的东西。”
小姑娘道:“是吗,皇兄。”
姜曜站起身来,去牵自己的马到跟前,将缰绳递给姜吟玉。
姜吟玉不解,抬手抚摸了一下马儿的毛,就听太子道:“这匹马你喜欢吗?”
姜吟玉一愣,手慢慢收回,垂在襦裙一侧。
太子道:“安阳拿去了你的马,我这匹汗血宝马就送给你了。”
姜吟玉摇摇头,后退一步,“这是父皇赏给皇兄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你不用觉得愧疚,若今日这事发生在安阳身上,我也会这样安慰他。”
淡淡柔柔的月色下,少年鼻梁俊挺,眸子漆黑明亮,月色好似给他覆上了一层蔷薇色的纱。
他话语温柔了许多:“你也是天子的女儿,不用这样的委屈,知晓吗?”
小姑娘抬起头,发间流苏垂下,“可是……”
姜吟玉看着皇兄的眸子,话停在了唇瓣边,好半天唇角勾起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皇兄。”
姜吟玉随他在帐篷旁坐下,道:“皇兄我听说你要去西北了是吗?”
姜曜道:“是打算去的。代父皇去巡抚边关将士。”
小姑娘俏丽的眉眼浮起笑意,关切道:“那皇兄要保护好自己,边关那么多战事,不要受伤,我有很久没见皇兄了,从皇兄从慈恩寺回来,就一直想和皇兄说话,又担心自己会碍事……”
少年拿下水囊喝了一口,闻言,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深意。
晚风拂过,小姑娘脸颊藏在披风中,柔柔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声音甜润:“皇兄什么时候走?这是我自己去慈恩寺庙里求的护身符。”
太子低头看向小姑娘的指尖。
姜吟玉见他迟迟不收,收回手,神情微怯道:“若是皇兄不喜欢,那我收起来好了。”
太子只是沉默不言,注视着她,久到让小姑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和他道歉,太子才道:“你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胆怯,我不是父皇。”
少女明亮的眼眸犹如碎钻,在听到这话后,眼里绽放光芒,倾身试探性换了一句道:“皇兄?”
太子轻轻点了点头。
姜吟玉笑吟吟又一连唤了好几声皇兄,道:“皇兄今夜能安慰我,我很高兴。”
姜曜似乎是被她这话弄得失笑,望向远方深邃的夜幕,道:“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会安慰你。我不在宫里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十一岁的小姑娘,笑容烂漫,声音清脆:“挺好的,我住在未央宫偏殿,与父皇在一块,父皇他对我……”
只愣了一刻,姜吟玉便道:“父皇对我也很好。”
少年不再说话,察觉出她话语的停顿,只静静看着小姑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等水囊中水喝完了,他动了下身子,问:“回去吗?夜色很晚了。”
姜吟玉下意识道:“还不想回去,我怕见着父皇。”
姜曜听她如此说,不再动作,背再次向后靠上帐篷。
二人没有再交谈,一同仰头,眺望深邃的夜幕。
小姑娘眼里倒映着星辰,如星子揉碎了铺在眼眸中。
篝火星子随风飘飞,二更夜,她身子摇摇晃晃,倒在了身侧少年膝盖上。
姜曜手臂环抱住她,修长的手,轻拍小姑娘娇软的身躯,长久注视少女的面颊。
他指尖滑入她送给的那枚香囊,望一眼里面的平安符,微微一笑,拢紧了披在小姑娘身上的披风。
再抬头,星光萦绕在二人周身。
寂静的夜里,星汉灿烂,四野茫茫,人置身于这样广阔无垠的夜里,风一吹仿佛心中所有忧愁都能散去。
卫燕再见到姜吟玉,是在六年之后。
六年间,他认了上党郡郡守为义父,从底层的马奴成了百夫长,一路摸爬滚打……
宣启二十二年春。天下大乱,民间起义不断,卫燕与义父在暗中谋划多时,带上党北地的兵马起兵,一路镇压叛乱。
卫燕入了朝,把持朝政,成为了天子亲封的君侯。
六年前秋日发生的一切,早在他记忆中尘封。
直到那一日,皇后在未央宫为卫燕举办了宫宴,邀请卫燕出席。
彼时他已经成了卫侯,与安阳公主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迎娶公主。
在未央宫后院,他撞见了一抹少女的背影。
少女立在花树下,裙摆压弯了海棠花丛,头顶树叶沙沙作响,落叶洒在她身上。
她背对他而立,与侍女交谈——
“公主,您制得的香,奴婢等会就给各宫的皇子和公主送去。”
侍女顿了顿又问,“太子殿下那里要送吗?”
“皇兄他在东宫养病,我怕送香会打扰到他……”
少女的身影袅娜,手搭在树干上,像是踌躇了许久,才轻轻道:“去送一点吧,皇兄歇息不好,我给他制了一点宁神的香,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公主放心,殿下怎么会不喜欢你送的东西。”
“是吗?我曾在他去西北前送过他一个护身符,可他并没有收下。”
少女的声音随着秋风散开,纷纷扬扬的花瓣从头顶飘落,她终是拉过婢女的手,声音带笑,“去给皇兄送送吧。”
侍女应声去办,在侧过身时,看见了卫燕,连忙行礼。
“君侯!”
背对他的少女肩膀柔柔颤了颤,转过身来,屈膝行礼,“见过君侯。”
她缓缓抬起头,眼若秋水,美目流盼,如玉承明珠。
卫燕嗯了一声,脑海中一下就浮现起多年前北地的那个秋日,他曾为这个少女牵过马,仰视过她的玉容。
距今过去很久了,那仍然是点缀在他记忆里的一抹亮色。
当时卫燕就曾想,她再怎么样尊贵,也得依仗他的父兄。可现在显然,王庭衰落,她的父兄护不住她了。
而他卫燕,或许可以护住她。
卫燕对姜吟玉的情愫,真正始于宣启二十三年的秋日。
柔贞公主为其当众乐舞,君侯一见倾心,见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