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记得自己与梵净第一次见面,是在东宫的午后,年轻的僧人与皇兄一同行走在东宫的长廊下。金色的阳光照在年轻少年白净的眉宇间,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光,如同神圣的佛光。
安阳来东宫,是为了向十四妹道歉,然而却被皇兄给拦了下来。
大概从那时起,安阳就隐隐约约发现了皇兄和十四妹之间微妙的关系。
安阳虽与皇兄是同胞,但从小感情甚是淡薄。
她知道自己脾气骄纵,娇蛮无礼,在皇兄眼里,怕也觉得她不懂事,对她极其不满意。
安阳出生极其尴尬,生下来不久,父皇便与母后感情破裂,时常争执。皇帝沉迷女色,膝下十几个女儿,根本照顾不到安阳,母亲也因为厌恶父皇,连带对安阳也多有疏漏。
安阳从小没有什么人教,自然就养成了一个爱出头性子,知晓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去抢才能得到。
人伦教化这种东西,固然有嬷嬷教她,但到底比不上母亲在身边言传身教。
后来长大些,母妃才渐渐关注她。
然而那时,她的性子也定了下来。
安阳从没觉得自己的利己性子有多不好,直到十七岁那年的午后,她在东宫见到了梵净。
她让梵净去她宫中为她讲经。
皇家寺庙里的僧人入宫为贵人讲经,是寻常不过的事。梵净听她的要求,很快就答应了。
而这便是两人感情牵扯之初。
她日日召梵净入宫为她讲经,二人一关上门就是一整日。
那佛经她一点都听不进去,她便借着听经,偷偷看梵净。少年生得极好看,面红齿白,哪怕坐在蒲团上,也如端坐莲花中,不染纤尘。
他这样的人,难怪能与皇兄成为密友。
她是浅薄肤浅,可只有他不嫌弃她,一遍遍教她人伦教化。
二人朝夕相处,渐渐地,安阳心思变了,不想和他拘泥于这样的关系。
可他是不染红尘的佛子,没有爱恨情欲,她能做什么将他拉入红尘中来?
一切始于一个意外——
梵净来东宫给她讲经,两个月后,外头传来了一则震惊的消息。
她的十四妹在大婚的典礼再次出逃,被太子给带回了宫中。
安阳听到了这一则消息,心里的预感更加强烈。太子与柔贞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皇宫笼罩在阴沉的气氛中,安阳去椒房殿,本想安慰皇后,却被盛怒的皇后给骂了一顿。
皇后问她,为何与姜吟玉一样,都不愿意嫁人?
此前皇后给安阳暗中相看好了驸马,安阳也是这般闹着,怎么也不愿意定下婚事。
安阳被骂回了宫中,她淋了雨浑身湿漉漉,一推门恰好见梵净就在昏黄的殿中。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等了一整个午后。任由殿外如何风雨如晦,都岿然不动。
安阳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梵净睁开眼,见她浑身潮湿,轻声问公主怎么了。
安阳便将事情说给了他听。梵净沉默不语,片刻问她为何不愿意听皇后娘娘的话?
安阳靠近他,身子一动,潮湿的衣袍便拂上他单薄的袈裟,倾身道:“因为我有爱慕的男子。”
梵净眼睫一颤。
窗外夜幕压了下来,树叶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声。
安阳握紧他的袖子,双手缠绕上他,道:“佛子,你会怜悯我吗?”
——
是她引诱了他。
她用了一些不该有的手段。将给他的茶水换成了素酒。可梵净哪里喝过酒?很快意识涣散开来。
她能感觉梵净是对她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否则他仅凭酒意,也做不到与她同床共枕。
他也确实在酒意的驱使下,做了荒唐事。
此后,便是一夜过去。
翌日安阳醒来,发现了身边的床榻空空如也。
梵净不见了。
她差人去白马寺询问,得到寺人的回话,梵净根本没有回去。
梵净下落不明,很快皇兄也将手下安插到她身边,不许她和梵净的来往。
安阳坐在自己的宫里,有些难受,那个唯一愿意与她交心的男子也离开了。
再得知梵净消息时,他已经西行,受师父玄寂大师的嘱托,去西域诸国寻找经文。
而那次的意外带来的后果,是她未曾料到的。安阳怀孕了。
偏巧北凉国来京城,北凉王子点明想要娶她,使得两国结和亲之好。
安阳日夜处在惶恐中,奔至椒房殿,向皇后哭诉说自己不愿去和亲,她以为母后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哪知母后转头便告知了父皇。
结果可想而知,皇帝斥责了她,让她流掉这个孩子。
她如何忍心?那一刻她彻底想通。
她想拿和亲去做谈判的条件,只要父皇答应她生下这个孩子,她就自愿去和亲。
这样也好,不用困在宫中,嫁给不喜之人,至少去了西北,她离梵净还能更近一点。日后说不准还有机会相见。
可十四妹替了她一步。
十四妹自请远嫁,而本该在外作战的皇兄,为了她千里迢迢赶回来,说要将她留在身边。
莫说外人,当时安阳都震惊得说不出话。而皇后更是私下直接道,太子疯了。
太子是疯了。
姜吟玉为了避□□言去和亲,太子居然结束南线的作战,不顾身上的伤势,跋涉千里,带兵去攻打北凉。
十四妹和皇兄根本不知道他们不在时,朝中的言论是如何沸沸扬扬。
从古至今,天底下没有哪个储君,为了远嫁的妹妹,要去讨伐攻打邻国。
父皇起初还想压压言论,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太子和柔贞二人的事根本压也压不住——
外人都知晓,太子甚是宠爱他的皇妹。
安阳直觉,是很久之前,早在姜吟玉藏在东宫里时日里,他二人就已经互生了情愫。
安阳想不到一向清冷的哥哥,在男女之事上会是这般偏执。
相比他二人,安阳未婚有孕的事,都被衬得平平无奇了。
她一个人去了洛阳的行宫养胎。
在那里,她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一点点变大,感受身体发生的变化,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
可当她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宫殿,环顾四周,也会感到孤独。
她的皇兄为了那一份天下人不能容的感情能做到那种程度,不顾天下流言蜚语强娶皇妹。而她的爱人却始终不敢进一步。
秋日时,安阳在洛阳行宫生下了一个男儿。
冬日末,太子与十四妹归京。
安阳亦暂时回到了长安,来参加二人的婚典。
几乎二人成婚后没有多久,柔贞便有了身孕。
她时常去椒房殿找十四妹,看到柔贞怀了身孕,皇兄陪在她身边,二人举止亲密,旁若无人,皇兄抚摸她小腹流露出的温柔模样,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安阳对皇兄的举动诧异之际,也带上了一层艳羡,由衷地为二人高兴。
安阳回洛阳那一日,她怀抱着襁褓,望着孩儿熟睡的面颊,一股久违的安宁感情仍溢满了她的心尖。
虽然她的爱人无法陪伴在她身边,但至少自己和他经历过一些时日,让她知晓了情爱为何物,那她不后悔。
安阳压下心中的酸楚,上马车时,转头再看了巍峨的皇宫一眼,视线掠过碧瓦雕甍,落在雄飞苍茫的檐台上。
这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而今她该离开了。
秋风瑟起,枫叶吹落,就在她踏上马车时,她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安阳转头回首——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想起了两年前一个秋日,在秋风金黄的枫林里与梵净的初见。
而现在,那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马车即将启程,安阳高呼让马车停下,撩开车帘,看到梵净停在马车外,气喘吁吁,清秀的面颊上透着几分薄红。
他虽气息不稳,话语却坚定:“安阳,我回来找你了。”
玄寂让他寻的经文,他已经找到,他的道义也已经圆满,该回来见她了。
安阳泣不成声,拉过他将头埋入他肩上,痛哭起来。
(安阳梵净·完)
(兰惜少公子)
兰家在西北是豪门大族,而能和兰家一样在西北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便是西域都护府。
是以,兰惜很早就听说过西域都护家的少公子。
节度使家有三位公子,最小的那一位,与上面两位哥哥都不同。
大公子、二公子志在报国,三少公子,则生性不爱功名,爱自由。与其说她是散漫,不如说是浪漫。也好在家中有两位长兄在上面顶着,才让他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之事。
少公子向往西域,常常往返丝绸之路,游历过楼兰波斯等国。
兰惜第一回遇到他,是在自己逃婚后。
她闯入沙漠迷了路,漫步目的行走。
直到看到地平线尽头出现一道身影,少年坐于骆驼之上,一身白袍,身后是茫茫无际的黄沙,他的眼睛犹如夏日夜空星辰一般璀璨。
在她的请求下,他答应带她出沙漠。
兰惜是火一般炽烈的性子,总是缠着他,让他带她一同去西域。
二人很快坠入情网。
兰惜仍记得她们成亲的那一日,是在大宛国的一座城池,他为她放了漫天的花灯。夏日的天空总是极其深邃,群星璀璨,花灯将夜幕照亮得如同白昼。
兰惜与他立在人潮流动的人群里仰望,她一回首,就能看到他比夜色更亮的眸子。
也是那一段明亮美好日子,支撑兰惜后来度过了孤独寂寞的十几年幽禁岁月。
少公子在一次给车队带路的途中,迷失在沙漠中再也没能回来。
兰惜怀孕,被姜玄强带入了宫中。
她在宫里的每一日都度日如年,将和少公子的过往掰成细碎的一片一片来回忆。
二十载光阴弹指一过。如今兰惜终于重新回到了西北。她带着随从,向西寻找爱人的下落。
她虽不再年轻,但她爱他的心,一如二十年前一般鲜活跳动。
兰惜现在便如当年的少公子一样,给大昭商旅或者西边来的胡人带路,穿过大漠的丝路。
丝绸之路连贯东西,当中有一座城池,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午后,城池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兰惜在一家茶铺前,给了小贩几枚铜钱,和他要了一杯茶。
那小贩已过而立之年,当年兰惜与少公子来大宛城,他就在这里支起了茶铺,二十年过去,他仍然在此贩茶。
兰惜解下了面纱,将茶一饮而尽,看着来往的牛马,听着驼铃声。
她的容颜实在太盛,太过惹眼。之前和小贩重逢,小贩依稀想出了她是谁。加上兰惜时常往来丝路,在大宛城歇脚,几次下来,二人已经十分相熟。
小贩道:“兰姑娘,您今日又要启程离开了?”
兰惜嗯了一声,“有胡商要去大昭,我给他们带路。”
小贩点点头,笑道:“兰姑娘放心,您差我打听的您丈夫下落,我这座城消息最为灵通,等您再回来,说不定就有消息了。”
兰惜巧笑嫣然,道了一声多谢,将喝完茶盏放回了他的摊位上。
那小贩用水擦洗过,忽好奇问:“姑娘独自出门在外,家中没有孩童需要照料?”
兰惜笑道:“有的,不过我女儿已经及笄嫁人了。”
小贩道:“哦,那可是好人家?”
兰惜点头道:“是个好人家,她夫君待她极好,不然我也不会放心出来寻找她的父亲。”
兰惜看一眼天色,回身将面纱带上,“到时辰了,我该走了。”
兰惜坐上了牛车,戴上面纱,往沙漠行去。她望着头顶炙热的烈日,眯了眯眼。
许多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夏末蝉鸣聒噪,阳光刺眼。
她怀孕五个月,在未央宫后院里,第一次见到了姜玄的儿子。
她精神萎靡,时常好一阵坏一阵,那日精神却极其好,午后在院子里散步,看到一个小皇子来未央宫,招了招手,让小皇子到她面前来。
小皇子眉清目秀,朝她行礼,道了声:“兰娘娘。”
兰惜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若在平日,她绝对不想搭理皇帝的儿子,那天却不知为何,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意,对眼前人道:“你就是姜玄的太子?是太子曜吗?”
小皇子点头,扬起脑袋看她。
兰惜感慨,“都说龙生龙,凤生凤,真看不出来姜玄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说完她觉腹中的孩儿轻轻踢了她肚子一下。
兰惜手搭上小腹,轻轻揉了揉。
她的直觉异常强烈,里面会是一个小女孩。
所以她拉过姜曜的手,覆盖上她隆起的腹部,温言细语问:“小太子,你以后会好好待我女儿吗?”
姜曜注视着她的小腹,沉默不语,要从她掌心抽出手。
兰惜不许,道:“小太子,你是哥哥,要担起对妹妹的责任是不是?你可得一辈子都待她好。”
她握着姜曜的掌心,在她隆起的腹上来回轻抚,下一刻,腹中的胎儿又轻轻动了一下。
姜曜察觉到了胎动,抬头,澄澈的眼睛望着她。
兰惜笑道:“那是你的妹妹。”
小太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兰娘娘。”
那时不过一句玩笑般的话语,后来兰惜回顾一切,才发现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她的女儿,会一直幸福地过下去。
——
兰惜再次踏上了丝路。
大漠中黄沙漫漫,尘土飞扬,迎面长风吹来,吹起她的面纱与红裙,她唇角轻轻翘起。
无论她的爱人在哪里,她也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黄沙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男子的身影,兰惜恍惚间认出了那人是谁,心脏一滞,不知是不是自己生出了幻象,眼中忽然带泪,唇角带笑,朝爱人义无反顾奔了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