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等到夜半,楚晚宁仍没有来。
踏仙君先是躁郁,后转阴沉,继而又成了担忧。
黑色的华袍曳过金砖地面,他来回踱步,忍不住想,楚晚宁是怎么了?
时空生死门撕破,无论要问真相还是试图阻止,都应该来巫山殿找他。依照北斗仙尊的性子,哪怕缺胳膊少腿都会来寻他麻烦。
为什么不来?
病了?——不可能,那家伙病了也一定会来。
不知道?——之前或许不知道,但两界打通天地变色,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
蓦地站住,黑影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嶙峋森然,极为可怖。
难不成是死了?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指甲就已没入掌心。踏仙君咬着牙,浑身肌肉都在细密地发颤。
年巫山殿为伴,两年尸骨相依。他跟楚晚宁一起消磨了生命里大部分的时光。以至于后来他重返人世,看到楚晚宁连骨灰都不剩下,他竟疯的变本加厉。
对于师昧的逝去,他能接受,只是竭尽全力地希望能够将之复生。
但他根本接受不了楚晚宁的死。
夜幕更沉,他唯一留的那盏烛火快烧尽了,灯花淌成潭影,他的飞蛾还没有来。
心那种怖惧越来越深,犹如滴落宣纸的墨渍在不断晕染。他兀鹫般来来回回盘旋,反反复复游走。
最后他脱力般在软榻上坐落。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屋顶上一声微不可察的细响。
踏仙君猛地起身,光和热似乎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眼神亮的惊人,又带着仇恨。
如果这时候给他一面镜子照一照,他就该发现自己的神情和弹唱着长门怨的陈阿娇也差不多了——都是那种,坐等右等君不来,恼恨汹涌的怨妇模样。
他咬牙切齿,甚至不等对方先动手,就一脚踹开殿门于暴雨滂沱掠上屋顶。
“楚晚宁!”
疯子般不可理喻。
“他死了你至于这么一蹶不振?他死了你是不是连你心心念念的人间都不想管了?”
人还没看清刀就劈上去,雨幕铿锵拆了三四招,尽是金属武器碰撞的硬冷声响。
“不是说众生为首己为末吗?!消沉到现在才来与本座一决胜负,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也就这么点出息!”
对方说话了,嗓音在暴雨显得很模糊:“什么乱七糟的……”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立刻听出这个声音并非是楚晚宁的,这让他的怒火忽地闪过一丝清明,当对方再将利刃朝自己斩杀而来时,他眼神陡冷,不归碧光骤起,手起刀落。
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对方的武器自始至终没有亮起过神武光华,就在不归暴虐的攻势下断作两截,锵郎落在瓦檐上。
“……谁家的混账东西?”认错人之后的踏仙君愈发暴躁,“连把像样的兵刃都没有,也敢来暗杀本座。”
刷地抬手将陌刀指向那人头顶,字句幽寒:“抬脸。”
“……”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惊雷在瞬间裂空,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庞。
踏仙君鼻梁上皱,神情极其危险:“又是你?”
薛蒙起身,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踏仙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湿润屋脊上闪着光泽的两截龙城断刃,心慢慢明白过来。
他眯起眼睛,从睫毛缝里看着淋得透湿的青年。
“看来不应该说‘又’是你。”踏仙君森森然道,“而应该说……是你啊,本座的好弟弟。”
雷霆滚过,鼓膜似要被碾碎。
薛蒙闭上眼睛。
“第一次与本座过招吧。”踏仙君道,“真是稚嫩又天真的岁月。比后来的你可爱了不知多少。”
“……你还我……”薛蒙一开口,嗓音就更咽了,但他仍道,“你还我爹娘性命。”
“这话你前世已经跟本座说过一遍了。”
蓦地睁眼,暴怒与痛楚并生:“你还我哥性命!”
这回踏仙君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当宗师就是好啊,一个两个的,都惦念着他呢。”
“……”
“可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就是我的转生?前世的所有罪孽与仇恨他全都记得。”眼里透着寒光,齿臼锋利,“他就是个骗子!”
薛蒙与踏仙君在屋脊上对峙着,犹如两座黑魆魆的角兽。
踏仙君越说越不忿,神情因此也愈发扭曲:“他那个混账,骗着现世安稳,骗着兄友弟恭,骗着亲朋环绕,骗了个墨宗师的好名声——他早该死。他与本座有什么不同?”
薛蒙咬牙切齿道:“你们根本不一样。”
“哈!可笑!”
雨水顺着瓦缝汇成江潮自他们脚下湍急汹涌:“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以为他多干净?浸在雨里一百年都洗不掉他的脏!”
薛蒙的长睫毛都被雨水浸湿了:“他和你是两个人!!”
“去你妈的两个人。”踏仙君轻描淡写又无比恶毒的,“你就装瞎吧。”
王夫人新丧,听到这样的句子自是极为刺耳,薛蒙怒喝着燃起掌火,法咒向帝君劈落。
十年后的薛蒙都不是踏仙君的对手,又何况眼前这个崽子。
踏仙君面无表情地避过去,那灵火连他的头发丝都没有擦到,反倒是他一抬手,将薛蒙未及收回的胳膊一把扼住,一双黑紫色的眼珠慢慢下睨。
“檐角之下的那两位,立刻给本座滚出来。要是你们不动弹,当心本座捏碎这小雏鸟的爪子。”
梅含雪兄弟二人翻上角檐,一人抱琴,一人持剑。
踏仙君并不意外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冷笑道:“你们的人生还真是有趣。无论哪个尘世,都毫无条件地和薛蒙站在一起。”
当大哥的没说话,而弟弟梅含雪则笑吟吟地:“不然呢?帝君陛下难道以为谁都与您一样,恩将仇报,冷血薄情?”
这句话多少触到了踏仙君的痛处,楚晚宁的脸、薛正雍的脸、王初晴的脸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恩将仇报……冷血薄情……
他沉默片刻,在大雨之挤出一丝冷嘲:“两位还真是不怕死。”
手臂青筋一暴,反揪住薛蒙的发髻,踏仙君接着道:“薛蒙好歹是北斗仙尊一力亲保的师弟。你二位与本座毫无瓜葛,就不怕本座将你们都剁馅儿了。”
提到楚晚宁,薛蒙愈发暴怒:“你还有脸提师尊?你这个孽畜!禽兽!”
“本座怎么不敢提他?”
踏仙君说着,单手把薛蒙提起来,逼视着薛蒙淋得透湿的脸。
他蓦地想起那些属于墨宗师的零星记忆,想起飞花岛的月色,无常镇的夜雨,甚至想起妙音池的水雾……忽然嫉妒如野草横生。
他幽寒森冷道:“你倒说说,本座有什么不能提他的。”
“……”
“他是本座的什么人,难道你那位端正清白的哥哥没有跟你讲过?”
薛蒙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睛蓦地睁大了:“你、你胡说什么……”
“你其实一直都有些感觉吧?”踏仙君盯着他的眼睛,竟有种把猎物逼到死角的快感,“从你与他们俩的相处,从旁人的碎语闲言。”
薛蒙先是僵硬,而后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颤抖让踏仙君兴奋极了。
对,就是这样。弄脏楚晚宁,玷污楚晚宁,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不是恭谨慎微,唯恐自己与楚晚宁的关系公之于众吗?
他偏偏不让那个伪君子如愿。
“怎么,你还不知道?”
“不……不不不,不要说。”
“那就是知道咯?”
薛蒙几乎是战栗的,头皮发麻:“不要说!”
踏仙君纵声大笑起来,眼神既凶狠又疯狂:“看来你心里头雪亮,你是清楚的。”
“墨燃——!”
“楚晚宁是本座床上的人。”
蓦地失神,仿佛狂风骤雨就此都熄了声音。
踏仙君盯着双目空洞而颤抖未止的薛蒙,只觉得灭顶的痛快,于是他愈发张牙舞爪地啄食着这个青年的心脏,他冷笑道:“这辈子,上辈子,你师尊都趴在床褥里被本座干过了。无常镇的风崖客栈,死生之巅的妙音池,桃苞山庄的厢房,翻云覆雨无数次,你想不到吧。”
薛蒙整个人都成冰了,眼神黑灰一片。
“对了。”忽然回想起又一段属于墨宗师的细节,他瞳眸闪动着幽冷而怨毒的光泽,薄唇开合,“你袒护的那个兄长,当着你的面上过你师尊呢。”
“……”
“就在你们上蛟山之前,你去楚晚宁的房间里找他。那个时候,你还伸出手,摸了摸楚晚宁的额头,问他有没有发烧。”
薛蒙的脸色越来越白。
踏仙君无不狭蹙笑道:“你能想象楚晚宁为什么当时脸颊泛红,眼尾含波吗?”
“别说了!!”
怒喝自然是不会有用的,只会让踏仙君愈发残酷:“因为跟你一帘之隔的地方,被褥之下。你的那位好哥哥,正含着你师尊,在搞他啊。”
薛蒙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来来回回几轮颜色换过,忽地扭过头,竟忍受不住恶心,痉挛着干呕起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人间恶魔对他的反应满意至极,他哈哈大笑起来,眼闪着狂热的光:“怎么样,还觉得你哥与本座不同吗?他做的这些风流下作事,只是没告诉你而已,你以为他有多——”
“轰”的一声爆响,打断了他的话头。
踏仙君蓦地转过脸,但见西边通天塔火光四起,无数妖物化作道道金辉腾飞,于疾风骤雨里横空出世。
“……怎么回事?”
这话刚问出,就听得远处铮铮琴声响起,如凤凰抟啼,仙音如缕,那些妖物在这琴声纷纷化形,竟似被琴声所动,朝着地面某个地方扑杀而去,其以木系妖物最为骁勇无畏。
踏仙君的眼瞳一瞬间收拢,他喃喃道:“九歌……?”
顾不得薛蒙,甚至没空闲再去看薛蒙一眼,踏仙君破雨蹬空,双指一抬唤来不归,径直朝着通天塔方向飞去。
通天塔前已是一片火海汪洋,无数修为可观的珍珑棋子正在与群妖对抗,而战局的两断核心分别是两个同样都穿着雪白衣冠的男子。
一个是负手而立,操纵珍珑的华碧楠。
另一个则是眼神杀伐,抚琴催战的楚晚宁。
见到火海衣袂飘飞的晚夜玉衡,踏仙君心里竟先是一松——因为楚晚宁终于来了。而后又愠怒——因为虽然楚晚宁来了,却不先来找他对抗,而是直接去找了华碧楠。
枉他眼巴巴地等了他那么久!
“杵在那边做什么?”华碧楠的灵力天生低微,此刻与楚晚宁抗衡完全靠着那些珍珑棋,他斜眼乜见踏仙君,咬牙道,“还不快来帮我?”
踏仙君颅内隐痛,却也立刻应允。
他自空跃下,挡在华碧楠跟前,手幽光闪烁,已将陌刀紧握掌。
“你先走,这里由本座阻挡。”
华碧楠早已被楚晚宁打得狼狈不堪,逃窜无门。此时见踏仙君出手,总算松了口气。
“你自己多小心。”他吩咐道,“打完把这个人锁起来,绝不能让他再坏我们大事。”
说罢虚影一匿,潜进了夜色里,不见了。
踏仙君重新回过头来:“楚晚宁,本座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懂得先找到他,拿他下手。”
“……”
楚晚宁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不可见底,令人瞧不清他的情绪。
“为什么不先来找本座。嗯?”
楚晚宁并不作答,事实上他与踏仙君二人,此刻更像一具尸体的是他。北斗仙尊整个身子骨里的魂魄都像是死去了,只有一层本能维系着他,让他为这尘世做最后一点事情。
踏仙君一跃而起,与楚晚宁相互拆招。手下动作极快,在火与雨里眯着眼睛瞧着他:“因为觉得打不过本座?”
“……”
手上刀光劈斩,与琴音灵力相撞:“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薛蒙?”
“……”
越来越痛楚,所以越来越恶毒。他的刀法极快,势头凶猛惊人,因为合了墨宗师的灵核,所以比先前愈发锐不可当,顷刻间已逼近楚晚宁琴前。
“还是因为……”
妒恨在齿臼间浸淫。
金色的光华与碧色的光辉在此刻交汇,陌刀劈落,九歌啸叫,楚晚宁指尖拂动,落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守护结界。
刹那间灵流嘶嘶喷涌,他的刀抵在他的结界之上。
隔着那一层海棠花瓣流转的薄膜,四目相对着。
“还是因为……”忽然踏仙君手的光焰一弱,再亮起时,已然不是木属性的碧色,而是变成了火属性的红色。
那是墨宗师惯用的灵流颜色。
楚晚宁一怔。
火光和金光仍在胶着,溅起来的辉煌犹如此刻的大雨瓢泼。结界之后,踏仙君一张英俊的脸陡然温柔起来。
“还是因为,师尊……”浓密的睫毛之下,他的目光是深情而悲伤的,“你不忍心看我死第二次呢?”
铮的一声竟弹错了弦,楚晚宁结界的光晕倏忽一弱。不归便在此刻猛力劈落,刹那间金光四分五裂,散作纷纷扬扬的海棠花影。
强大的灵力将他整个斥弹在地,眼见着就要跌落在泥泞水洼,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他的腰。楚晚宁自知上了他的圈套,不由低喝道:“墨微雨——!”
漫天雨幕,踏仙君因诡计得逞而哈哈大笑起来,嘴角卷着终于得偿所愿的餍足与残忍。
他温柔不复,再开口,已是青面獠牙:“很好。你终于愿意搭理人了。”
“……”
踏仙君一把掐住他的脸颊,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嘴唇碰着嘴唇。他森然道:“你若再不吭声,本座恐怕要当你是哑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