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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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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房全倒了,废墟旁有杂乱不堪的类似推土机和挖掘机驶过的痕迹,可以想象那些重型器械曾在这里毫无顾忌的碾磨倾轧。

  天冷,苏沫却急出一头汗,四处寻不着家人的身影,旁边几个围观的农民告诉她:“钟老板的腿被砸了,送去前面的卫生院了。”

  苏沫顾不上道谢,心急火燎地往卫生院里赶,一路找去病房,就见房里的三人均是面色苍白。

  钟鸣看向她欲言又止,此时这位平日里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姑娘神采顿失。舅舅躺在病床上,一只脚打了石膏缠着绷带,脸色灰败,几天没见像是衰老了几岁。舅妈双眼红肿,在一旁抹泪,看见苏沫来了,一把拉住她说:“你去求求你们老板,我们这边拆迁协议还没签呢,怎么房子给就拆了呢……”说话间心绪难平,嘴唇直打哆嗦。

  舅舅睁开眼,想发脾气却使不上力:“你和她说有什么用,她就是一个小职员,又不是一个公司的,你和她说有什么用?”

  舅妈哽咽:“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打110,人家来了又走根本不立案,说是强制拆迁不属于他们管,找上头的都是互相推了了事,鸣鸣忙活着跑了一天,也讨不回说法,苏沫好歹和他们公司领导打过照面,去求求,说不定能多要点赔偿,好过现在这样,谁也不管……”

  苏沫有些怔忪,不明白这事怎么会和安盛电子扯上关系。忽想起那天听同事们提及总公司在城郊买地跟人合建科技园区的事,当时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业务范围,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这会儿才恍然。

  钟老板听了自家老婆的话越发来气:“你还想着赔偿,那些人一年前就来看这里的风水,软磨硬泡,我就知道了斗不过,我们这种小作坊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我原本想拿了钱,再另找地方做起来,你就是太贪,不服软,这下好了,设备、衣服都在砖头下埋着,找也找不回了……”

  舅妈这会儿忍不住大哭,扑上去垂自家老公没受伤的那条腿:“我是窝囊啊,我怎么就找你这样个窝囊男人,跟你吃了一辈子苦,现在出了事,你反倒怪起我来了,你要是有能耐,我能指望别人手缝里的那点钱……”

  钟老板闭着眼,再不说一个字,只由着老婆折腾,苏沫和钟鸣忙过去把人拉开,舅妈仍是止不住哭,苏沫定定心神,小声问钟鸣:“舅舅的腿怎么了?要紧吗?”

  钟鸣摇摇头:“轻微性骨折……”

  舅妈一边抹泪一边接过话茬:“还不是心里没斤两,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就跑去逞强,昨夜里,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伙人就把房子给推了,他跑去拦着人家,砖头掉下来砸了脚……”

  钟老板不等她说完,径直对苏沫道:“外甥女你听我说,先回去上班,这事你不要掺和,跟你没干系,另外,钟声得拜托你,你把她照顾好,也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说罢隐隐一声叹息。

  苏沫忍不住鼻子发酸,说:“钟声在我那里很好,你们放心……就是,这强拆的事到底是谁做的,要真是我们总公司让人做的,那得找他们去。”

  钟鸣说:“没用,昨晚那伙人就是一群地痞流氓,三个地方我都找了,全不认账,互相推脱。上回,就是钟声开家长会那回,我爸不是去不了吗,就是有人跑来厂里评估,让我们签协议,这事一闹,工人也不来上班了,我们当然不同意,租的地,白纸黑字三十年期限呢,昨晚倒好,彻底给推平了。他们也缠了我们一年多了,我们先想着,不同意你也拿我没法,就没当回事,后来你去那个公司上班,我爸就说别让你知道,省得叫你为难,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

  钟老板听着女儿的话,如噩梦重现,颤悠地连连摆手:“别说这些没用的,苏沫你快走,照顾好声声要紧,这边的事等我好些再做打算。”

  钟鸣见父亲情绪激动,也让苏沫先走,有什么事以后再商量,苏沫见时间不早,钟声就要放学,只得先回家里去。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晚,苏沫再次路过昔日的小工厂,瞧见门口被推土车铲歪的那株柳树,想起它曾经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样子,那会儿她把衣物一摞摞的从仓库里搬出来,铺在它旁边的平地上晾晒……一晃眼过去大半年,她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王思危。

  王思危,她想到这个人,脑海里的思路也愈加清晰:舅舅不过经营着一个小作坊,王家人之所以同他往来,无非是想达成拆迁协议,而舅舅为了不使工人散了心思,便对这事闭口不提。

  苏沫这一路心绪难宁,下出租的时候忘了给钱被人撵了好远才知道。到家后她强打精神赶紧做饭,等钟声回来后一切照旧,吃饭的时候她说起学校的事,苏沫怕她瞧出破绽,也就勉强提起兴致应对。钟声忽然问了句:“姐,昨天星期天我爸妈也没来看看我。”

  苏沫说:“可能是厂里太忙了。”

  钟声说:“我想让他们给我买个爱疯,现在这个手机太旧了……我吃完饭给他们打个电话。”

  苏沫忙说:“我才打过电话,家里正好来了客人,这几天也忙,他们说过几天来看你。”

  钟声到底是年轻,脸上便显出些失落,苏沫想着她家的情况,心里不忍,说:“这周末,姐带你去买。”

  小姑娘这才高兴了,开始说学校的事,苏沫勉强提起兴致应对,一连几日倒也没露出破绽。

  到了周五,苏沫下了班赶回家买菜做饭,家里一片漆黑,按亮灯,她这才看见钟声抱着腿靠在沙发里,脑袋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苏沫心里已有预感,仍是问了句:“今天这么早就回了?”

  钟声抬起脸,眼圈发红,小声儿说:“是不是厂子给人拆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都瞒着我?”她中午打电话回家,钟鸣接的,说起买爱疯的事,钟鸣脾气躁,立马冷嘲热讽,说以后连生活都成问题了,你还想着买这买那,这一激动就把最近发生的事全倒了出来。

  苏沫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你现在学习任务重,舅舅他们不想让你分心。你也不要太担心,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姐他们都好,只要人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以后还有机会讨回公道。”

  钟声坐在那里,半天没吭声,忽然蹦出一句:“我爸以前还说让我考港大,一年学费十几万。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我考去北京上大学,家里还能出得起学费吗?要是没钱,这么多年的书算白读了。”

  苏沫听得心里一叹,仍是安慰她:“这不还有大半年吗,钱的事你不要担心,只要你现在好好学,我们肯定会想办法。”

  钟声“嗯”了一声,说了句“现在没胃口,先回房看书”起身就要回屋。

  苏沫叫住她,问:“你爸的腿受伤了,你知道吗?”

  钟声这才道:“我听钟鸣说了,爸受了伤,她在跟前呆着,倒把我骂一顿,”她想了想,又说,“不就是一手机么,我不要了。”

  苏沫不言不语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姐是太着急……算了,你先去看书吧。”

  没几天就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是公司做尾牙的日子。

  一大早办公室里就乱哄哄的,男同事聊天寒暄,女同事们纷纷出去做头发准备晚上的穿戴,管理层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不成文规定,并不多加约束。苏沫也没心思工作,一个人在茶水间发呆,从蓉近来轻轻拍了她一下:“行了,你也该干嘛干嘛去,晚上吃饭总不能就穿这一身吧?”

  苏沫如今哪有这兴致,原想请假,但又一想,缺席的话就见不着王居安,见不着人又怎么讨说法?可是,就算去大闹一场,能管用吗?这事无凭无据,闹完了工作也没了,一家子人可不就全失业了?她绞尽脑汁,却是这样不行那样也行不通,就像被人缚住手脚扔下河,眼睁睁见着污浊的水浸没身体却无力抗争。

  一直捱到傍晚,集团旗下本地子公司领导员工汇聚一堂,场面热闹非凡,人人锦衣华服,谈笑风生。

  苏沫穿着寻常套装,不声不响地在桌子边待着,席间又有人提到科技园那个项目,都说是今年的大项目,竞标投得,又说西郊缺水不临海,他们就多买了块地皮打造人工湖风景区,可以更好地吸引外来投资……苏沫耳边嗡嗡作响。

  不多时,门外停下豪车数辆,众人纷纷向外间探望,那一行人走进来,为首是位妆容端丽五十来岁的妇人,接下来苏沫一眼就瞧见了王居安,她从未这样大剌剌地打量过他,几乎是一路盯着他从门口走来,穿过人群,最后迈上礼台。

  王居安西装革履,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成功人士的精神气儿,举止从容沉稳,笑意恰到好处,一切无可挑剔。苏沫撇开眼,又瞧见跟在后面的王思危,也是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她心里越发郁闷。

  从蓉忽然悄悄碰一下她的胳臂,靠过来小声道:“还记得上回我们在店子里碰到的那个男的么?”她冲着那行人里一努嘴,“看见没,那个高个子小白脸,站在老板旁边的那个,当时我看了就觉着眼熟,以前尾牙的时候也见过,好像姓周,法律顾问什么的……”

  苏沫瞟了眼周远山,目光又收回到王居安身上,从蓉仍是在耳边絮絮叨叨,同她讲起其他董事的八卦,苏沫满腔怨愤,哪里听得进去。

  王居安上台讲话,一改平日的严肃高傲,寥寥数语,逗得台下老中青女员工娇笑不已,就连从蓉也叹了句:“哎呀,这个老板……也是这老王家一门基因好,搁哪儿都招人得很。”

  苏沫却再也看不下去,拿了包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从蓉被她吓了一跳,拉也拉不住。苏沫只是凭一时之气,等她迈开脚步,才发现出去的路比来时漫长,酒店大门似乎在遥远的另一端。

  坐在后面的人齐刷刷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王居安往这厢瞧了一眼,那背影看起来眼熟,忽而就想了起来。他言语间不觉一顿,心里有些微恼,不知是因为这女的不懂事不给当老板的面子,还是因为自己的神经过于敏锐。两样念头都是一闪就过,不过都是芝麻大点的屁事,须臾之间,一切照旧。

  苏沫刚开始还端得住,渐渐地各种视线刺过来,鞭策她走得更快,她听见自己脚上的高跟鞋砸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作响,却越来越没有章法。

  她走出大门下了台阶,这才微微喘了口气,不远处却有人笑着问了句:“这么早走,你们老板还在里面讲话呢。”周远山站在花坛边上很悠闲地抽烟,这会儿正一边弹掉烟灰,一边歪着脑袋瞧她。

  苏沫想起这人是谁,只是勉强冲他一笑,慌忙钻进门童招来的一辆出租车里。

  周远山有些无趣地抽完剩下的半支烟,进了酒店,领导们发言结束,娱乐节目纷纷登场。他四处看了看,最后瞧见王家哥儿俩坐在里间的休息室里抽烟说话。

  就听王居安冷冷来了句:“托你的福,我今天应付了一天的媒体。”

  王思危咳一声,神色不大自然:“我也是没办法,那男的好说话,本来都松动的事,结果那女的狮子大开口,明显敲竹杠。”

  王居安眯着眼懒懒吐了口烟雾:“所以你就把人厂房给拆了?”

  王思危略微拘谨地站在一旁,压低声道:“大半夜去的,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又没证据,应该不会……要不你说,怎么办……不会有事吧?”

  王居安打量他一眼:“怕了?做的时候怎么没怕呢,你就一傻大胆,行事不带脑,做完就怂了,”他压灭烟蒂,“拆了就拆了,难不成还给他盖起来?只要没死人,都不算个事。”

  王思危像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是,我也觉得不算个事儿,再说那些人还是尚淳帮忙联系的。”

  王居安说:“你不给人好处,人愿意帮你?”

  王思危嘿嘿笑笑:“哪能不给好处……”

  王居安看着他摇了摇头:“安抚工作别马虎,要表示同情,但是钱不能多给,就按原价来,给多了他们还以为我们心虚了他们占理了,有些事也可以让尚淳多参与嘛,反正他后台硬,又好面子,上面那些人肯定能摆平,媒体这边多处处也不要紧,人为财死,给点钱,就当他们帮忙做了广告,剩下的你去处理,别总让我给你擦屁股……去吧。”

  王思危一一应下,又怕人嘲弄,忙往外撤。

  周远山听见这一席话原本想走,正巧撞见王思危出来,也不好扬长而去,至少得过去给人打个招呼扯了由头再走,于是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进了休息室。

  王居安抽着烟,靠在沙发上想事儿,听见脚步声近了,这才抬头看了眼,说:“教都教不醒,真他妈累。”

  周远山迟疑数秒,指着天花板道:“你看你正好坐在这横梁的下头,横梁压心,当然累了。”

  王居安听他说完略微想了想,不觉嗤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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