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还是头一次在自己家乡逛名品店,她记得这些名品店以前是没有的,这两年才渐渐多起来。苏沫掐着时间,基本上每家店里进去会儿就出来,不是嫌这件太高调,就是嫌那件布料又薄又少,最后走进一家才挪不动步,因为她看见一小排打折标签,又在这一排打折商品里发现了上回碰见周远山的时候,试过的那条裙子,正好剩下一件小号。
导购起先爱理不理,这会儿见她瞧得仔细,才走过来说:“这位女士,我们的牌子从不打折,这次是因为米兰公司的首席设计师婚礼庆典,才做的活动,一般就是原价,还有不少人买的。”
苏沫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识:“我怎么记得以前逛的时候也有打折的呢?”
导购有些尴尬:“是吗?您是在哪里看到的?”
苏沫说:“大概贵公司的设计师经常离婚。”
眼瞅着时间不早,苏沫去更衣室换衣补妆,又让人给配了双鞋子,觉得裙子的领口有点低,就选了件样式保守些的小外套披上,在镜子前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导购早捧了一盒首饰在旁边等着,苏沫这才想起来,很干脆地挑了一套不那么晃眼的首饰戴上,再配上一只手包,最后二话不说直接刷卡。
在看见收银机上那排数字的一瞬间,她还是忍不住肉痛,暗吸一口气,瞧见那张陌生的银行卡感觉像是做梦一样,周围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又使她心潮澎湃。
苏沫装作理所当然地把银行卡收回自己的钱包,但是那张卡上永远写着别人的名字,还是一个让她十分不愿面对的人。苏沫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问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兴奋?我又在扮演谁?还是……这就是我。”
傍晚十分,苏沫准时来到约定地点,进门后,她一眼就瞧见王居安等人坐在靠里间的位置,人们手执高脚杯,含笑点头,低声交谈,努力使自己的仪态和这儿的装潢以及轻轻弥漫的古典音乐一样充满格调。
门口的服务员极有礼貌地向她伸出手,苏沫一时转不过弯,等对方略微指指她身上的外套,这才会意,脱下来交给人挂好。苏沫径直走过去,旁边有几位男士向她行注目礼,她脸上发热,心里不大自在,却不得不保持先前的姿势,面露微笑,目不斜视。
那边,王居安原是和人说着话,这会儿忽然停下来,靠回椅子上看着她。
苏沫更加窘迫,匆忙调整视线。
到了跟前,赵祥庆连忙起身,帮她挪开椅子,王居安这才向人介绍:“这位是负责这次项目技术方面的工程师,苏小姐。”
对方几人很有礼貌地同她点头寒暄,苏沫忙说:“对不起各位,我迟到了。”
那些人立即笑道:“不晚,女士们迟一点是应该的,我们等得了。”接下来的谈话与项目无关,苏沫心知这次非正式会晤,王居安只带了老赵和胡特助过来,叫她来这儿也无非是缺个花瓶,所以不必多话,只需安安静静地坐着就行了。
品完半杯酒,旁边的一位老者倒十分耐心地同她聊起专业方面的内容。那人姓潘,言辞斯文,说自己早年从事机械制造,和苏沫算半个同行。好在苏沫之前做过关于汽车行业的功课,两人间的谈话你来我往,没有冷场。末了,那人眼神灼灼,赞了句:“闻名不如见面,苏小姐真是才貌双全。”
苏沫一听这话就心虚,无非是随口聊上几句,哪里受得起这种抬举,她心里也就留了意。又是几杯红酒下肚,那人的腿挪过来,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见她没什么反应,不多时又是一次,等到第三回,干脆整条腿挨过来,苏沫忍无可忍,起身笑一笑:“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间,”再回来时,将椅子往旁边挪开一些,那人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投标,连同安盛,台面上公布了七家公司,苏沫纳闷,这项技术在国内的研发开始不久,怎么突然就冒出三四家同行?她心里不太有把握。
谁知当天开商务标的时候,形式立即明朗化,有两家因报价偏高前景渺茫,另两家报价虽低,却在业内毫无名气,剩下一家价格适中,但是起步太晚,缺少品牌效应,这么一来,中标者很有可能在安盛和竞争对手北中汽之间产生。
几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唯独王居安沉默不语,踱到窗前看风景。
赵祥庆分析:“刷下去四家很正常,其中一家报价和我们一样,但是产品性能肯定不及我们好,另一家产品性能和我们一样,可是价格虚高,至于另外两家,情况也差不离。”
研发部的同事没想明白:“赵总,我怎么觉得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呢,肯定是比不上我们才被刷下去嘛。”
苏沫却问:“赵总,您怎么这样肯定,报价低的那两家公司,产品性能就一定不如我们的呢?”
赵祥庆习以为常:“很简单,这中间有两家是老板找人安排的,保不齐另两家也是北中汽的陪衬,行业潜规则。
苏沫说:“所以北中汽才是大BOSS。”
胡特助却道:“对他们来说,我们也一样,我们有自己的优势,舶来品,技术先进,国人现在信仰老外就跟老外信仰上帝一样……怕的就是,开技术标的时候没能突出优势。”
王居安摇一摇头:“他们的东西确实比我们便宜一点,我们的技术过硬一些,但对有些人来说,产品质量是其次,即得利益者,考虑还的是这笔买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胡特助想了想,看一眼苏沫,对王居安道:“其实……潘总那边也不是没有突破口。”
苏沫听见这话,额上冒汗,装作不知道,又想:可见那么贵的首饰和衣服不是白得的。
胡特助摊开手笑道:“我这么说也是为公司好,公司好大家才会好嘛。”
赵祥庆起先是看着老板,这会儿又瞧瞧苏沫,而后又看向王居安,一言不发。
王居安坐回沙发上:“既然有突破口就去试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等都不做声,或是埋头装糊涂,或肆无忌惮地瞧向苏沫,显而易见在等着表态。
苏沫低着头,脚尖在地毯上蹭了蹭:“我来这儿工作,拿的是普通白领的薪水,请胡特助放心,讲标的时候我一定会尽力,至于其他方面,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
王居安随意问了句:“苏助理,你以前做销售的时候,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局面么?”
苏沫没说话。
王居安又道:“这些天一起吃过几次饭,我发现老潘这人对佛理很有研究,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越需要信仰,就会越迷信。”
苏沫也想起来,姓潘的曾无意提过,他刚来江南省的时候就听人说,西山寺有个老和尚算命特别灵验,却一直无缘见面,非常遗憾。苏沫当时还想,我老早就见过,也不觉得如何灵验。她对姓潘的感到厌恶,也就不愿多讲。
这会儿她却忍不住小声接口:“信仰不一定都是迷信吧,人需要信仰,也许是因为宗教能够触及到法律无法管辖的地方,比如说内心和良知。”
王居安看她一眼,没理会,继续道:“他想找西山寺的住持算命,别人不愿见,”他一脸和颜悦色,“小胡的点子多,不如你去帮人求求,要是求来了,指不定这事也就成了,王工一定不会亏待你。”
胡特助没想到话题转得这样快,指着自己道:“我?我从来没跟什么和尚道士打过交道呀。”
赵祥庆憋不住笑起来:“让你去你就去吧,废什么话呢。”
胡特助无法,果然往庙里跑了两次。
第一次把当地顶级素菜馆的新样菜打包过去,人家不要,搁在外面。第二次他又买了些高级素食干货,还往里面塞了些钱,又给人撵了出来。胡特助回来以后连连叹气:“我连老和尚的面都没见着,那几个小和尚他妈的就不是吃素的,脾气好暴躁。”
赵祥庆起先笑得不行,后来却发愁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小胡你这是办事不利呀,要是拿不到合同,王工问起来你可咋整啊?”
这边苏沫先没声张,自己抽了个空,到外面买了些软糯可口的素食点心送到庙里,找着了后堂厢房,果然被两个年轻和尚拦住。小和尚说:“住持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抱恙,近些年都不见外客,更不曾给人算命,女施主还是回去吧。”
苏沫轻言细语:“烦劳师父转告一声,我姓苏,是老住持的俗家亲戚,我父母听说老人家病了,就托了我来看看。二十年前,我父母也带我来看过老人家,当时他还从供桌上拿了个桃子送给我吃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
小和尚见她说得有模有样,也不敢怠慢,忙转身进去。苏沫等了半只香的功夫,小和尚出来道:“我家师父请施主进内堂说话。”
苏沫从庙里回来,把跟老和尚见面的事和另几人说了,王居安起先有些不信,却仍是和潘总约了时间,姓潘的刚开始还摆谱,说是以投标后不方便接触太多。王居安直言,低调拜菩萨,绝不谈项目,那边方才应允。
这边王居安带着赵祥庆和苏沫,那边是潘总带着夫人和女儿,见到苏沫,无事人一般寒暄。赵祥庆笑道:“还是苏工的面子大,那老住持一见她就说她有佛缘,我们这些人都是沾了她的光。”
潘总便颇为崇敬地看了苏沫一眼。
小和尚把众人让进内堂,老住持正靠在天井里的藤椅上纳凉,手里握着一卷经文、苏沫仍有些不放心,快走几步,上前小声道:“老人家,您随便说几句吉利话就行了,也不必和他们费心,累坏了身体。”
老和尚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有什么,便说什么。”
苏沫一顿:“那二十年前,您给我算命的时候,应该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吧?”
老和尚记性奇佳,这会儿仔细想了想:“苏家姑娘,我当年算你初婚不过三秋,当时就用手比划了个三,是你们自己看不明白而已。”
苏沫听见这话,十分惊奇,半会儿回神,暗想:难怪后来我爸一直说,这和尚亲戚跟他做了个OK的手势。
这老和尚也不多话,挨个打量来人,众人见他虽年迈体衰,却目藏精光,都不敢小觑,也就由着他看来看去。老和尚瞧见赵祥庆的时候笑了,指着他道:“这人生了一脸福相。”
赵祥庆很高兴,只是大老板都在跟前,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说:“哎哟,老神仙,借您吉言,我可是给人打工的,快四十了还没找着老婆呀,我都心灰意冷了。”
老和尚答话:“万事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苏沫在旁边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老和尚这才看向旁边那一家三口,随意挥了挥手:“这三个也是福相,都是有福气的。”老潘一家听了自然眉开眼笑。老住持最后看向王居安,表情严肃:“你进来,我先给你算算。”
众人诧异,苏沫正要提醒,谁知老住持很坚持,点着王居安道:“我一定要跟你先算。”
这边老潘也客气道:“王总,你先请吧,这是缘分。”
王居安压根不信这些玩意,又见那老家伙倔得很,只得在众人面前依了他。
老和尚把人带进屋里,又叫苏沫进来磨墨。王居安环顾四周,两三样旧式家居,床上挂着补丁摞补丁的青纱蚊帐,一旁,整面墙边全放着经书,朝南的位置上摆着供桌,搁着瓷器菩萨,陶泥香炉连同三盘放蔫了的水果,余下屋子中间还有一方旧桌,上头文房四宝一溜排开。
这会儿老和尚也在打量王居安,说了句:“一脸戾气,”又吩咐他报上生辰八字,让苏沫写在纸上,然后对照字条,从书堆里抽出一卷破了边儿的旧书,看了又看,算了又算,神色颇有些古怪。
王居安心里已等得不耐烦,却不露声色,只说:“老人家,您尽管说出来,我听着就是了。”
老和尚沉吟:“就怕你听不懂……你这人,你这人,假行真运,不贵也富,驿马离途,一世沉浮,如非商贾,即为道僧,”他顿一顿,认真问道,“我看你还有些慧根,可愿意出家当和尚?”
王居安听得一愣,随即笑出声,心想这老家伙在庙里关迂了,不懂世事不通人情,于是戏谑:“老人家,都说人这一生如白驹过隙,如不及时行乐,到老了就只有伤心的余地。我看您神色悲苦,尘心未了,可愿意留发还俗?”
老住持一声长叹,缓缓念道:“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他抬手捻一捻胡须,又对王居安说,“还有句老话,说出来怕是又要惹你厌烦嘲笑,种善因方得善果……施主,你还是回去吧。”
接下来又请了那一家三口进去,仍是苏沫研墨写字,老和尚却不如方才仔细,果然只拣了些吉言利语把人送走了事。姓潘的听了却感激不已,直说要往前面多添些香油钱,临出门又跪在菩萨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等人走了,苏沫也去拜了三拜,道了谢,叮嘱老人家注意身体。才按捺下好奇心正要出门,又被老和尚叫回来,仍是从香案上拿了一个桃子递过来。
苏沫站在门口接了,瞧见王居安在外面打电话,王居安对那边的人说:“王翦?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在家?哪个家?你他妈跑回来做什么……”
她一时没忍住,转身问老住持:“先前您给这个人算命的时候,捏了捏胡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和尚听得有些茫然,想了会儿才答:“苏家姑娘,捏胡子可能是老头儿的习惯动作。但这个人……”他微微摇一摇头,神色间竟有些萧肃,末了低声说出四个字。
苏沫听完,不由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