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定九十五:天道不仁(二十九)
身心受到严重打击的单子魏凄凄惨惨地洗了内裤,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白天加晚上,起来后浑浑噩噩地盯着营养舱,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想游戏。
不想游戏,因为太丢人了。
不想游戏,因为太过火了。
不想游戏,因为太难受了。
不想游戏,因为太可……
铃——
量子终端亮起了有通讯的纹路,单子魏伸手一抹,弹出的光幕显示是胖子打来的通讯。
单子魏迟疑了一下,出于对外界平衡系统的忌惮,他最终还是没有点开胖子的通讯,以免不小心聊到进阶棋盘,增加游戏中的外界影响因子——上次那可怕的50%的棋盘平衡修正还历历在目,一上线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被段修远的元婴拉着化神了!
通讯的光闪了片刻,最终转为了留言。
“你在游戏吗,扇子?好几天没听到你的消息了,胖爷甚是想念。有件事要通知你,明天就开始更新赛的报名了,头儿说要开个会,让我们明天上午9点在工作室集合,方便的话回个通讯哈~”
胖子的留言如一盆冰水泼在单子魏头上,彻骨的寒意漫进头皮,将有些混沌的大脑生生冻醒。
明天——就是更新赛的报名了。
单子魏的目光落在旁边的耳机上,这是晓夜工作室给予他的游戏装置,也是他的责任。
——单子魏,你并不是在为自己游戏,没有任性的余地,更没有逃避的余地。
单子魏啪的一下关掉留言信息,将游戏数据线插入量子终端。他躺进营养舱,盯着自己在营养舱顶上的倒影:一张脸被无机质的金属打着底色,显得僵硬而冰冷。
昨天的下线已经用掉了最后一根指针,今天将是他在仙侠棋盘的最后一天——他只剩最后12小时去攻略进阶棋盘。不仅时间紧迫,游戏进展也脱离了掌控——段修远很可能大乘了,离最后的渡劫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情况发展成这样,一半是系统的设计,另一半是他自身的原因。和这个时代的玩家相比,他还是代入感太重了。无论子不语还是小雨落音,甚至太岁,都比他认得清自己的定位、分得清虚拟和现实。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对红线另一端的“人”下手,更不会去寻求与其共存的结局。
——那才是正确的。
无机质的倒影垂下了眼睑,生硬地戴上“角色扮演”游戏装置。
没有时间恼怒和羞耻,没有时间不忍和纠结。刨去所有感情的遮扰,敞开的理智向他指明,他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单子魏启动游戏,意识落入黑暗之中。
——竭力杀死段修远。
【已连接量子终端,开始读取信息。】
【欢迎来到“角色扮演”。】
……
【外界影响因子:0%】
【棋盘平衡修正度:0%】
【正在载入角色,正在载入棋盘……祝您游戏愉快。】
系统甜美的声音和黑暗一同褪去,眼前仿若掀起了一只煮沸的锅盖,扑面而来的热闹和人气惊得单子魏本能地退却。
这是一片喧闹的古代街道,两边排满了店铺、茶楼、酒肆等建筑,行人车马沾着风尘来来往往,纷纷攘攘。这处与单子魏之前走过的万剑宗、大衍观等地方都不同,它“脏”得很接地气,“乱”得很有人味。
——这里是俗世?
俗世是凡人汇聚之处,并不代表没有修士。单子魏第一时间使用了天眼去排查其他玩家,看了不到一秒就硬生生中止了。
白发青年面无血色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还有所剩无几的精神值。
【mp:7/25】
和他预想的一样,再次上线的时候段修远已进入大乘期,他再一次被“夺取”了。单子魏做好了mp被削的准备,却没有想到会只剩这么点。哪怕是他刚进“角色扮演”那会儿,mp最大值也是现在的四倍。
这么少的mp,别说释放技能,只要他跑步的时间稍微长上那么一点,他就会跪。
真狠。单子魏苦笑着。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和其他玩家战斗的资本,连逃跑都跑不远。一旦看到其他玩家只能远远避开,这样一来,他基本不可能获得命运玉,比较能起作用的几个天道权限算是废了。
单子魏看向左上角的设定面板,mp被狠狠削了一笔,只能用新设定聊以慰藉了。
【设定10:你的“结业”权限解锁了,可驱使业力了结因果。】
单子魏惊愕地瞪大眼睛:了结因果——真的是他所理解的那个“了结”吗?
据他所知,两人一旦有了因果,只有其中一人消亡,因果线才会断裂。当初段修远和开阳长老的因果就是这样了断的。
如果“了结因果”真的如上所述,那“结业”权限的威力就太恐怖了——只要使用该权限,因果线的一方必定死。
单子魏按捺立即探究新设定的冲动,使用天眼断断续续地扫视四周。天眼视角的俗世蒸腾着一股浊气,它如沸腾的水蒸气一般扭曲了远方的景致,让单子魏望不了太远,只能勉强确定方圆一百米没有其他玩家。值得高兴的是,段修远对他的感应似乎也被浊气影响了,否则以那人大乘期的修为,肯定会第一时间找过来。
单子魏趁此机会研究实验新权限。首先他必须了解“结业”权限中的“业力”是什么,是像因果线命运玉那样的掉落道具,还是像劫点一样只会在特定时间出现?
单子魏左右看了看,走到街角一乞丐身边,低头查看他的因果线。
在天眼视角中,乞丐身上浮现数十条连接到各处的因果线,均标着因果线另一头的人名,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依附着……咦?
单子魏看到一样东西,然而稀少的mp根本支撑不住他仔细观察。他只能中断天眼,等mp恢复了再用天眼看过去。
在因果线的周围,游走着一些白色、黑色和灰色的粉末。它们绝大多数只是漂浮在空中,少数依附到因果线上,像是一种十分难溶解的染料,使因果线的颜色缓慢地渐深或渐浅。
这些粉末是之前没有的——会不会就是“业力”?
单子魏又恢复了一次mp,伸手去碰那些粉末。在他触及之前,原本游走在因果线之间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灰色粉末泾渭分明地分成三团。单子魏的指尖碰到了其中的白色粉末,只感觉手上像是抹了一层胭脂水粉,可以将它们涂到其他地方。
如果这是业力,根据设定10的描述,它就是用来涂因果线的。
因此单子魏随便选了一条因果线,试探着将那些白色粉末抹了上去。
白色粉末经单子魏涂抹快速融入了因果线,值得高兴的是,当他用业力给因果线“上色”的时候,即使中断了天眼,□□作的对象依然可见,省下了他来回折腾mp的功夫。
所有白色粉末都涂完了,那条因果线肉眼可见地亮了一个色调。单子魏盯着乞丐,想要发现有什么不同。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单子魏盯了半晌,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疑惑地看着那条抹了白色粉末的因果线,它虽然变白了很多,却仍然没有摆脱灰色这个范畴。
难道程度不够?单子魏回想当初段修远和开阳长老的因果线,只记得断的时候非常黑——莫非因果线一定要染成纯白或纯黑色才会发生什么吗?
白色粉末已经用光,单子魏沾起了黑色粉末,换了条颜色最深的因果线去涂。比起团起来只有荷包大小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大如车轮,涂黑那条标有“杨正和”的因果线绰绰有余。
当单子魏完全抹黑一条因果线的时候,异象终于发生了。
单子魏只感觉眼睛一花,他抹上的黑色粉末如同蝇头小字,迅速地在因果线的名字周边补上了如年鉴一般的文字。
【天庆六十三年五月十日巳时,李柱于青城北湖落水,被杨正和之女所救,置于南郊庄子。
天庆六十三年五月十日酉时,李柱以报恩之名求见杨正和之女……】
与此同时,名为李柱的乞丐也动了,他大约是觉得此地风水不佳,要不到什么饭钱,便拖着螺旋状的瘸腿慢吞吞地穿过街道。
街道上惊起了一阵喧哗。一匹马不知怎的受了惊,甩开缰绳冲了过来。
“快、快避开——!”
行人纷纷避让,唯有李柱受他那只瘸腿拖累,竟在慌乱中绊倒在地,直直对上惊马。
“啊!”
旁观之人发出尖叫,正中的李柱连声音都发不出,就被马蹄踩碎了胸骨。
后头追上来的惊马主人满脸煞白,他立刻遣人去寻大夫,自己照料李柱,正好瞅到了李柱的瘸腿。
“——咦?”
惊马主人瞪大眼睛盯着李柱那很是特异的瘸腿,突地一下扑倒李柱身上,用衣服抹去了血污,露出一张惊恐的脸。
惊马主人渐渐颤抖,气竭声嘶:“你、你是糟蹋我姑娘的——”
他脸上的煞白还没褪去,就染上了狰狞的怒红。李柱嗬嗬地顿住吐气,双眼凸出,竟然生生吓死了。
“报应!真是报应啊!”惊马主人撕心裂肺地大笑,然后嚎啕大哭,“苍天有眼!小女终于可以瞑目……”
围观的众人一片唏嘘。作为“苍天”的单子魏站在俗世之外,哑然地注视这一切,他看得更多,也更详细。
在李柱死亡的那一刻,因果线上的年鉴也走到了尽头:
【……天庆七十一年七月一日午时,李柱殂于杨正和所饲之马。
于此,因果了结。】
“了结”二字如一把刀,斩断了两者间的因果线。
——原来这就是“结业”。
单子魏低下头,视线落在手腕的红线上。
……很可怕,却也正是他需要的,因为他也必须和线另一端的人做出了结。
单子魏没有马上去找段修远,他又寻了几个人实验,终于摸清了设定10。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大约是“结业”最好的概括。
世人一言一行一念皆生业力,业力可分善业、恶业、不善不恶的无记业,分别与白色、黑色、灰色三色粉末对应。善业可漂白因果线,恶业可污黑因果线,灰色的无记业则是随机染色,有时候染白有时候染黑——上一条因果线无记业染的还是白色,下一条因果线无记业又变成染黑了。单子魏摸不清它的染色规律,只能归为赌人品。
因果线无论全白全黑都会断开,前者he,后者be——而且都是你死我活的be,符合单子魏之前的预期,他唯一要烦恼的就是业力的多少。
业力主要来源于目标的身口意,因果线了断也会生成新业力,这让单子魏感觉自己像是在做资源分配题,力求触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这种自我生成的模式既好又不好,好的是他不用费工夫去夺去、去采集,不好的是他一旦没分配好、用完了目标身上的存货,只能等目标自己去“造业”。
——不知道段修远身上背了多少业?
单子魏顺着红线来到了一家名为墨香斋的店,那人正在里间。一种情怯将要在心中蔓延,单子魏将所有的心绪都收束在通关上,屏息踏进了墨香斋。
一进墨香斋,空间都宁静了数分。这是一家贩卖文房四宝、字画古玩的老店,单子魏一眼看到了段修远,那人剑眉星目,风姿天成,竟比身边的画还要入目十分。单子魏崩住了自己的脑子没乱回想什么,转移目光到段修远身边的老者。那位老者身着黑白太极袍,一身仙风道骨的气概,竟是大衍观的四九尊者,齐一的师父!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单子魏忽的呆住了,他直勾勾地望着段修远和四九尊者的方向,目光却没落在两人身上,而是越过他们盯上了一名挑选纸张的少年。
——齐一!
单子魏差点就喊出那个名字,那名束着小冠、拥有一双重瞳的少年,和他当初意外闯进大衍观、第一次看见的齐一如出一辙!
“生死相续,无有止息,吾等皆沉浮于轮回,再见无言。”
段修远身边的四九尊者发出一声叹息,二人均透着非凡,但无论被注视的少年还是其他人都对他们熟视无睹,想来是用了什么手法遮掩了自己的身影。
四九尊者慈爱地注视少年片刻,便和段修远道别了,“吾心愿已了。修远道友,就此别过罢。”
段修远的目光从少年移至老者身上,“你不将他收入门下?”
“世事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由天而定。吾未必是他的因缘。”四九尊者的手捏掐了数下,和齐一之前习惯性的动作一模一样,“他尚未寻到自己的道。”
单子魏怔怔地看着少年,那少年居然是齐一的转世.
传世后的齐一依然是那副音容相貌,唯一不同的是,少年的身边再没了太岁——他连修士都不是了,仅是一个普通人。从他身上延伸出去的红线,在空中无所归依地飘荡。
这一幕勾起了单子魏最初的回忆,在那天地共色的大雪之中,他抓住了婴儿身上的红线,从此和段修远绑定了一生。
段修远同样凝视齐一的转世,漆黑的眼眸像是结了一层霜,仿佛窥见了那条无所适从的红线。他问四九尊者:“三千大道,可从一而终?”
“道法三千,皆通大道,吾等凡人只求得道。”四九尊者抬起耸拉的眼睑,浑浊的眼睛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为何从一而终?奈何从一而终?”
段修远彻底沉默了,老人摇头晃脑地踏出墨香斋,留下一句吟唱。
“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
单子魏没太听懂最后的对话,他深陷在齐一的转世上,心中翻涌着一股情绪。
他必须杀死段修远,却不忍心段修远消失。
现在他看到了“轮回”——有轮回的地方,死亡并不代表终结和消失。
单子魏知道自己的念头既卑鄙又可笑,这里是游戏,所谓的轮回转世也只不过将同样的数据再次呈现。但一想到“段修远”今后仍然存在,他打心底觉得高兴。
齐一终于选到了满意的宣纸,叫来伙计准备结账。单子魏发现段修远似乎也准备离开,紧张地开启了天眼。
蒸腾的视野中,段修远身上的因果线也被浊气蒸出了一丝扭曲。单子魏断断续续地看了一遍,说不出的惆怅。
段修远身上的因果线,少得可以窥见他那极其匮乏的人际关系。虽然从段修远一向冷漠的态度就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远观和敬畏,但少成这样说明他基本没怎么出门见人,全程闭关修炼。
单子魏叹了一口气,揪出了颜色最深的三条因果线,依旧是宗政明、亥良、云高寒三人。单子魏不认识他们,只是猜测和段修远的天眼和身世有关。
单子魏有了决断——就从他们三个开始吧。
虽然可能会促使段修远取回天眼这个外挂,但除了那三人外,其他因果线的颜色都不够深,恶业染不了全黑;必须从这几根因果线入手,了解因果催生出更多的业力……
单子魏找了这么多理由,却埋不过心底最深的想法——他想给段修远一个机会。
一个找上仇敌的机会,一个弄清身世的机会,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那人苦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是时候讨回一切了。
白发青年深吸一口气,一步作两步地冲到白衣剑修身边。段修远似有察觉,他的神色原本深沉如极北的冬夜,却在单子魏靠近的那一刹那,融去了所有的料峭冷意,俊俏的五官越发逼人夺目。
单子魏就被逼着垂下了眼,他伸手一划,将恶业涂上了云高寒的因果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