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忽然冷了下去,杨保被他的冷眼一扫,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立即低下了头。
崔珩连看都没看那包袱一眼,解了大氅丢下去便直接进了屋,独留下杨保和负责安寝的秋容面面相觑。
“早跟你说了,别多管闲事。”秋容将那包袱直接丢了过去,声音有些不耐烦,“若是让大夫人知道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表姑娘送的是她临摹匪徒的画,为的是帮着捉拿匪徒,一番好意怎好推拒?”杨保也有他的道理。
“什么好意?”秋容见多了这种贴上来的表姑娘,冷笑了一声,“她指不定存着什么心思呢!”
杨保当日也是见到了那表姑娘故意弄伤自己的那一幕的,思忖了片刻,有些犹豫:“那这些画怎么办?”
“丢了呗。”秋容扬着下颌,干脆地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啊?”
杨保睁圆了眼,一时有些犹豫。
秋容是家生子,自小便是侍候笔墨的,余光里瞟了一眼便乐了:“怪不得公子连看也不看呢,这画技委实不像个大家闺秀,果然是江左那小门户出来的。”
“这话可不敢乱说。”杨保合上了画觑了她一眼,“咱们这府里又不是只有这表姑娘一个是江左来的,梨花院那位不也是?”
那位啊,秋容撇了撇嘴,新入府的不知,可他们这些家生子自小便听爷娘说过几嘴。
不过也就是江左陆氏一个破落户旁支出来的,要不是二爷落难,偶然被那位二夫人从水里救了起来,叫人看见了失了清白,她哪里有资格嫁到这博陵崔氏来,和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的嫡女做妯娌?
眼下倒好,二公子丁忧刚满,她便一下子接了两个侄女过来,这心思昭然若揭,简直要叫人笑话死。
秋容不屑的扫了眼那画,看来这位表姑娘和她姑母又是一个路子的。
不过他们二公子可不像二老爷那样风流多情,心慈手软。
她收回了眼,挺着背进去:“觉得可惜你就留着,若是留在这里惹了二公子烦心,可有你好果子吃的!”
杨保被她狠狠地一睇,原本那点心疼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手一抖将那匣子丢到了篓子里:“我哪敢打搅二公子,丢了就是。”
梨花院的厢房里,夜色已经深了,四下里悄然无声,只有窗边的一丛凤尾竹被夜风拂过,泠然作响。
晴方支着下巴,眼皮沉沉地坠下去,正昏昏欲睡的时候窗外忽然起了风,她浑身一冷顿时清醒,却见雪衣还伏在桌案前。
昏黄的烛光晃动,将她长长的睫毛投到了墙壁上。
晴方拿了件披风搭上去:“娘子,已经三更了,今晚不如先歇着吧,剩下的明天再画也来得及。”
雪衣揉了揉眼,卷翘的睫毛被浸湿,声音也变得浓重,却仍是摇头:“再多画几张,你明天一早一起送过去。”
先前已经送去过一摞了,如今手边又摞了二三十张,晴方看不得她这么辛苦,劝道:“即便是为了讨二公子的欢心,也不需这般拼命,先前那一摞还不够证明娘子的诚心么,二公子定会明白的。”
雪衣执笔的手一顿,却摇了摇头:“也不止是为了二表哥,那日这匪徒的凶悍你是见过的,留着这么大的隐患在长安城里保不准他又会惹出什么祸端来,咱们从前被恶人欺侮过,幸得有人出手相助,如今我既见过这匪徒,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一想起那位把马车让与她自己却身负重伤的郎君,雪衣便心生愧疚,时至今日也不知他的伤如何了……
“呀,原来是我想窄了。”晴方脸红,讪讪地低下了头,也上前去帮她研墨,“娘子真是个心善的。”
“其实我也有私心。”又一张画完,雪衣眨了眨眼,将画举起对着烛火打量了一番:“你说,我画了这么许多,有没有进步一些?”
晴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多了,我瞧着竟有几分二公子的神韵呢!”
“是吗?”雪衣翘起了唇角,也觉得有几分神似,毕竟是她一笔一画跟着模仿的,颇为满意地将画放下,“既能学到画,又能讨好二表哥,还顺带着帮忙捉拿凶徒,这样的好事哪里去寻?帮我磨墨,我再画上三幅。”
晴方被她一点,也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好事,往上捋了捋袖子帮起她来:“傍晚我送去的时候,二公子身边的杨保爽利地接了,估摸着明早上送过去他更欢喜。”
那二表哥是不是也很欢喜?
雪衣心中一动,在灯下执起了笔,一笔一画更认真地描摹起来。
熬了一宿。
第二日晴方捧着沉甸甸的画纸的时候心中好不得意,料想着那位杨保小哥该会怎么惊讶。
惊讶倒是确实惊讶的。
杨保没想到一夜之后,这位表姑娘竟又画了那么多,看着那鼓囊囊的包袱委婉地劝道:“表姑娘的伤尚且未好吧?这时候该好好休息才是,无需这般劳累。”
“娘子说了,大房的汤药日日送着,她无以为报,养病之余随手画上几幅,也好替二公子分分忧。”晴方没听懂这大宅子里的话,反倒悄声问了一句,“这恶徒还没找到呢?”
“没呢,这人是个老手。”
杨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没想到这又激到了晴方。
晴方面露忧色:“我们娘子也放不下心呢,说是若是有需要的,一定鼎力相助。”
晴方说完,便折身往回走,杨保思忖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位表姑娘的意思是要继续给他们送画,忙追了上去。
可这小娘子腿脚也真快,转眼便不见影了。
糊里糊涂又收了一回,杨保捧着烫手山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秋容倚着门廊,瞧着他的傻样冷哼了一声,一伸手将盆里的水泼到了他脚边:“就你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迟早得惹出祸来,小心到时候两边不讨好,白惹了一身骚!”
杨保连忙跳脚才免得衣服溅上水,可又不得不承认秋容说的有理,只好苦着脸又将那画悄悄丢到了伙房,希望那位表姑娘不要那么热心,正经养个病才是。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自打知晓这恶徒没有被抓到之后,这位表姑娘送来的画一日比一日多,杨保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是又怕解释过后被追问先前那些画送到哪里去了,因而更不敢说。
就这么循环往复着,他也一日比一日心虚,好几次都是等天黑了以后,才偷偷将这一摞画送给伙夫,叮嘱他一定要悄悄地烧了。
梨花院那边却毫不知情。
因着一入府便受了伤的缘故,这三五日雪衣都在梨花院养伤,如今额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恰好那位三表哥听闻也好转了一些,理应去探望探望,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只在鬓边簪了朵花小小的花。
这位三表哥天生痼疾,屋子安排在梨花院最僻静的西北角。
正是三月天,一路上梨花杏花如叠云堆雪,鼻尖满是清淡的香气,在这寸土寸金的义宁坊里能用这么大片的地方去栽花养树,实在是比屋子里摆上多少金器玉器都要来的富贵。
拐过一株硕大的梨树,她正要推开院门的时候,不巧,那朱门里却先踏出了一只脚。
瞥到那织金的衣摆,再往上对上了一张剑眉星目的脸,雪衣忙往后退了一步,温声行礼:“二表哥安好。”
身为兄长,三弟醒了,崔珩自然是要来看望的,却没想到路上竟遇到了这位表妹。
杨保也愣住,怎么这位表姑娘先前还讨好她们公子,这听闻三公子一醒,又到了这里来了?
难不成她还想两边同时讨好不成?
崔珩停了步,看了眼那眼睫低垂的少女。
几日不见,这位表妹仿佛又秾丽了些。
茜色的罗裙裹着腰肢,一弯身时带起轻轻浅浅的香气,看着格外无害。
连嘴唇都是淡淡的樱色,嗓音格外的清甜。
和那个当初说走就走,一去不回的瘦弱少女几乎找不到相似之处。
伪装的实在太好。
崔珩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抿着唇淡声道:“表妹的伤如何了,药可有不适?”
这还没过几日,雪衣却莫名觉得二表哥似乎又冷淡了一些,明明是在关心,却听不出什么暖意,尤其是在提到药的时候。
说起来这每日送来的药对雪衣来说堪比酷刑,偏偏大房的女使格外的严谨负责,非要盯着她把整碗药都喝干净才罢休。
每每喝完,她都忍不住在想这位二表哥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才这么对她?
可她本就心虚,纵是怀疑也不敢问出口,只是温声道谢:“已然好多了,这些日子实在劳累二表哥了,这汤药也无需再送了。”
崔珩眼帘微掀,扫了眼她额上的淡粉:“头上有伤可不是件小事,表妹当真不需要汤药了?”
“真的已然大好了。”雪衣着了急,就差把额上那几乎快看不清的伤递到他跟前了。
她额上的肿包已经消了,一张脸匀净无暇,双眼格外清澈,眼巴巴地看着你,任凭再怎么样的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有一丝动容。
崔珩被那清灵的眼神仿佛蛰到了一般,移开了眼:“既如此,那便随你的意。”
雪衣总算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喝那苦涩的药汁了。
可她抄了这么多日的画像,二表哥怎么连提也不提?
雪衣不好直接问出口,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敢问表哥,这恶徒可有消息了?”
她一开口,杨保顿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尚未。”崔珩凛着眉眼,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雪衣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他却依旧没有提画的事,只好又装作刚发现似的:“呀,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风吹雨打的,这城门上张贴的画像恐怕得重画吧,又得费不少功夫。”
崔珩微微垂眼,倒是没想到这个表妹还能想到这么细致之处,语气和缓了些:“是颇费功夫,杨保,你再去多找几位画师。”
“是。”杨保额上冒着汗,生怕被戳穿,眼下得了命令立马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仿佛后面有人追着似的。
这个小厮平时不是很稳重么,怎么今日脚步这么不稳?
雪衣有些疑惑。
可让她更疑惑的是这位二表哥还是没提她送画的事,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君子作风……
她忍不住想再问一问,正要开口的时候,那脚步不稳的杨保忽然“哎呦”了一声撞上了一辆伙房的运送柴火杂物的独轮车,人和车一起翻到在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两个人齐齐侧了目看过去。
独轮车一翻,那车上的东西尽数甩了出来,有一个包袱也跟着掉了出来,砰的砸在了他们面前。
雪衣正觉得那包袱眼熟,下一刻那包袱便散了开,一大摞画像雪片似的被狂风飘飘扬扬地卷了起来,漫天飞舞。
躲闪不及,有一张正好迎面刮到了她脸上,雪衣懵了片刻,伸手摘下来。
可再定睛一看,她却愣住了。
这熟悉的笔墨和线条……不正是她的画?
可她的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攥住画纸的边角,慢慢地抬眼看向崔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