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崔茵茵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
崔珩自从听见了同行的人里有陆雪衣之后,眉间便阴着。
刚跟他闹了一场,陆雪衣还有闲心去骊山避暑?
“不去。”崔珩放下杯子,冷声拒绝。
“为什么不去?明日你不是休沐吗?我听说骊山晚照可好看了,二哥,求你了。”崔茵茵无赖,抱着他的手臂开始晃。
“二郎,你若是无事陪陪茵茵也是好的,我身子不好,拘了她许久了。”
大夫人也跟着劝道。
“我明日须轮值,晚上不回府了。”崔珩答道。
“啊?”崔茵茵惊讶了一声,垂头丧气,忽然又想起来一人,噔噔地跑到大夫人手边,“二哥不去,那让陆姐姐带着我行不行?”
“哪个陆姐姐?”大夫人问。
“就是二婶的侄女,很好看的那个,像仙女似的。”崔茵茵欢喜地答道。
“你怎会和她相熟?”大夫人多留了分心。
“我上次刚在二哥的院子里见过她,她还说要给我做糕饼吃呢!”崔茵茵格外天真。
“在谁的院子里?”大夫人一僵,看向崔珩,“她怎会去你那里?”
崔珩也微微停滞了片刻,须臾又面不改色:“是为了赏赐的事,我拨给了她一间铺子。”
“哦。”大夫人想起来了,当时她还小小地担心过。
片刻,她又问:“她只要了一间铺子?”
“是。”崔珩点头。
“她倒是个有分寸的。”
大夫人眉梢微动,如此说来,把崔茵茵交给她也颇让人放心。
于是大夫人没再阻拦,转向崔茵茵:“那你且去问问她吧,总归日后都是一家人,按规矩你还该喊她一声三嫂,提前亲近亲近也好。”
崔茵茵咧着嘴笑了,当即便改了口:“那我去找三嫂去了,三嫂那么好,一定会答应我的!”
崔茵茵一口一个“三嫂”,听得崔珩生了烦。
八字还没一撇,她就这么等不急了?
没大没小的,看来往后还得教教她规矩。
崔珩皱眉,坐不下去了,起身去了京兆尹。
还有陆雪衣,最好别来求他,他倒要看看她能僵持到什么时候。
不出所料,崔茵茵一求,雪衣便答应了。
翌日,当雪衣带着崔茵茵一同上了马车的时候,郑琇莹并崔九娘都微微侧了目。
“你何时与茵姐儿这般亲近了?”郑琇莹问。
这孩子最是鬼机灵,连她都不曾与她处的这般好。
“只是碰巧给大夫人的时候见过。”雪衣解释道,尽量与大房撇清。
“陆姐姐做的点心很好吃!”崔茵茵抢先开了口,“你看,这是陆姐姐给我做的米糍,郑姐姐你要不要尝尝?”
原来是送了些小玩意儿。
“不了,我最近在调养生息,鲜少在餐时之外进食。茵姐儿若是喜欢,我叫身边的妈妈也给你做几样荥阳的糕点尝尝。”郑琇莹开口道。
“好啊!”崔茵茵舔了舔唇,一副有奶便是娘的样子。
看吧,这么大点的孩子笼络了又有什么用?
谁给她点好处,她立马就倒头。
记郑琇莹不屑。
雪衣全然不知晓郑琇莹心底那点弯弯绕绕,她做东西给崔茵茵,不过是见她可爱罢了。
骊山风景秀丽,正值夏日,山上的林木郁郁葱葱,山间的溪涧泉水清琮,山腰上还散落着道观。
崔茵茵年纪小,一路上见到点稀奇便哇哇地喊。
“那石头好像猴子!”
“这什么花,好香!”
“那果子能吃吗?”
雪衣听着,时不时回她两句。
马车里的两人有说有笑,跟在后面的郑琇莹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架势,怎么搞的好像陆雪衣才是大房未来的儿媳才是?
大夫人也是,即便她和崔珩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但和崔璟的事情并没解,她怎么不把崔茵茵交给她?
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偏偏崔茵茵也没个眼力见,还在笑,笑的那声音那么清,那么亮,听着开心极了。
郑琇莹心思一贯多,一路上都闷闷的。
等到了山上,众人一同没走了几处景点,她便喊了累:“我先去半山的亭子里歇歇脚,你们逛吧,等回去的时候叫我便成。”
此次众人原是来陪九娘子的,她这般不给面子,着实有些煞风景了。
不过崔九娘本意也根本不在游山玩水上,且她对这位眼高于顶的表姐也不甚欢喜,便随她去了:“那表姐好生歇着,正巧我也有些累了,我且去道观里坐坐。”
众人便分了头,或往庙里去,或继续往上走。
崔九娘借口去道观,实则在等李臣年。
郑琇莹停在了半山的亭子里,只带了几个仆人。
崔茵茵精力好,玩了一上午也不嫌累,还要拉着雪衣去山谷里摘花,雪衣拗不过,只能陪她去了。
郑琇莹坐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扇子,眼睛一瞟,便能看见崔茵茵和陆雪衣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愈发发闷了。
扇子一停,她打算换个地方待着。
正欲起身,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唤她的声音。
——“莹娘。”
郑琇莹站住,往后看了一圈,只见林木葱茏,并未看见有什么身影。
“你有听见人叫我吗?”郑琇莹问身边的女使。
“奴没听见。”女使答道,“兴许是山间的风声。”
“是吗?”郑琇莹心生不安,但什么也没找到,这会儿又不想走了,于是仍坐下。
不远处,藏匿在灌丛中的崔璟屏住了呼吸。
他方才也是见她要走,一时没忍住才失了声,一定吓到莹娘了吧?
也对,已经三年了,她一时没听出来他的声音也正常。
崔璟拨开一片叶子,远远地看着那道俏丽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莹娘还是那么端庄大方,脸颊虽不像寻常美人那样尖,但是略方一点,更显得沉稳持重。
这是他曾经最属意的妻子人选,又青梅竹马的长大,情谊深厚。
只是莹娘还是一如既往,他却成了这副模样,崔璟藏在灌丛中,自惭形秽,不知该不该在她面前露面。
亭子里,这会儿人都散了,郑琇莹身边的女使觑了山谷里的动静,又轻记轻抱怨道:“这崔氏也真是,足足让您等了三年,实在太过分了。”
“是我自愿的,莫说是三年,便是三十年我也愿等。”
但一想到年龄,郑琇莹还是眉心微蹙,露出一丝愁容。
“可您已来了一月了,为何大夫人还迟迟不提起?”女使又追问。
“大概大房也有些犹豫吧。”
郑琇莹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她毕竟和崔璟定过婚,改成崔珩,其实是会叫人说闲话的。
若不是她苦等三年执意不肯另择他人,若不是郑氏和崔氏情谊深厚,恐怕崔氏未必会愿意冒着牺牲声名的风险让她另许给崔珩。
“那若是大夫人一直不提,您就要这般等下去?”女使心疼。
“不然又如何?总之我不会再嫁他人。”
郑琇莹声音坚定,如今这样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她岂有放弃的道理。
灌丛里,崔璟却误解了郑琇莹和女使的意思。
他微微怔住,果然,莹娘是为了他,不愿再嫁的。
她这意思,还要等他一辈子?
不,他不能毁了她一生。
他不回去,就这么远远地告诉她一声,然后再离开便是。
崔璟心中一紧,鼓足勇气从亭后走了出来,近乡情怯地朝郑琇莹走去,轻轻叫了她一声:“莹娘。”
郑琇莹扇子一顿,这回是当真听见了声音。
的确有人在叫她,而且这声音,分明是——崔璟?
她浑身一僵,彻底愣住了。
只是呆滞地看着那缓缓朝她走来的人。
崔璟却以为她是见他死而复生太过欢喜。
他扯了扯发皱的短打,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温声露出一个笑:“莹娘,是我啊!”
亭子里的女使也睁大了眼,指着突然冒出来的人长大了嘴:“你……你……”
郑琇莹说不出此刻的感觉,就好像明明快走到山顶,突然被一只手拽下了深渊。
心底拔凉拔凉的,她双手无力的一垂,扇子从指缝里滑了下去。
砰地摔了一声响。
她的婚事也碎了。
再抬头,只见来人瘦削了许多,双颊凹陷,脸上还横着一道未消下去的鞭伤,右腿也拖着。
虽然他尽量不想人看出来跛了,但郑琇莹还是看出来了。
这副模样,若不是亲近的人,恐怕很难有人能把他和崔氏曾经那位芝兰玉树的大公子联系在一起。
他们实在差别太大了,简直像两个人。
郑琇莹麻木地想着,呆滞的双眼忽然又回了神。
——两个人?
对了,这半山处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崔璟现在这副模样,她只要一口咬住不是,谁能反驳?
“这不是大……大……”
身旁的女使正要把大公子三个字喊出来,郑琇莹却眼神一凝,制止了她。
女使住嘴,不明白她的意思。
崔璟向前的脚步一顿,也有些不明白,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上的鞭痕,微微有些窘意:“我……我这副模样,你是不是没认出来?”
郑琇莹仍是站着不动。
两人只隔三步,遥遥相对。
崔璟停顿了片刻,当看到记她脚边掉落的扇子时,一如从前哄她那般,弯身拾起递过去:“莹娘,你扇子掉了。”
那双伸过来的手依旧修长,却不再白皙,而是粗糙到黑黄。
两指夹着玉质扇骨,格外地不谐。
当崔璟上前,递到郑琇莹眼前的时候。
郑琇莹垂起的眼皮一掀,没有伸手去接,反倒“啪”的一声,将那扇子打掉。
她厉声斥道:“哪里来的蟊贼,竟敢偷盗财物?”
崔璟从未预料到她竟是这种反应,舔了舔干裂的唇:“莹娘你误会了,我……我不是贼,我是崔……”
“崔什么?”郑琇莹打断他的话,冷眼朝身边人示意,“还愣着干什么,有窃贼出没,还不将人抓起来!”
女使们这才回神,叫了随行的卫兵一起动手。
“莹娘,你怎么了,怎么不认识我了?”崔璟被架住,双目圆睁,双手试图去拉她。
“走开!”
郑琇莹鼻尖一皱,躲开了他的手,仿佛当真不认识他一样,不愿再同他说一句话
她声音愈发严厉:“他都对我动手了,你们是死的吗,还不知道把人拉走?”
几个人这才不犹豫,围上去一屈膝顶在了崔璟膝弯,崔璟登时半跪了下去,紧接着嘴上被堵住,双手也被反剪。
“娘子,已经制住了,现在该如何处置?”
郑琇莹躲在柱子后,满脸嫌恶:“这里山高水远的,不方便带下去,拖到山涧里喂狼吧。”
几个人明白了,这便是要将人推下去的意思。
崔璟直到现在才彻底清醒,双手用力地挣,嘴里被堵住依旧喊着:“莹娘,我是崔璟,是你的未婚夫,你看看我!”
未婚夫三字愈发提醒了郑琇莹。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将人带走,免得吓到其他贵女!”
郑琇莹又提高了声音。
崔璟立即便被拖拽了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她根本就不想他回来。
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了。
崔璟目眦欲裂,愤恨又绝望地盯着那亭子里的人。
没想到要杀他的,竟是他心心念念的最爱的人。
他果然是个废物吗?
连未婚妻都不要他了。
崔璟正绝望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住手。”雪衣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原本雪衣正在陪崔茵茵摘花,偶然间却听见了上面飘来的几声争执,见郑琇莹仿佛在和谁争吵,才上来看看。
崔茵茵没玩够,不肯走,雪衣只好叫人看着她,自己一人来了。
走近一看,她才发觉是王景被当成蟊贼抓起来了。
“郑姐姐你恐怕误会了。”雪衣着急地解释,“这人不是贼。”
郑琇莹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竟被她撞见了。
她脑子里嗡鸣了一声,转而又看向她:“你为何为他求情,你认识他?”
“不认识。”雪衣没敢说救人的事,“我就是旁观了片刻,知晓他只是想捡扇子。”
原来她不认识。
那就好办了。
“你是在说我冤枉人?”郑琇莹眼神刺人。
“我不是此意。”雪衣不知她今日为何这般,只争执道,“他不是坏人。”
“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郑记琇莹根本不听,“快押下去,将人带走!”
她一吩咐,几个人便直接把崔璟拖了走。
雪衣阻拦不得,急的出了一头的汗。
“怎么了?”这时九娘子出来了。
“没事,就是遇到了点麻烦。”郑琇莹挤出一个笑。
陆雪衣不认识崔璟,但崔九娘可是认识的。
郑琇莹连忙过去,哄了人进去:“你不是说想找一个孤本琴谱,我家里刚好有,正巧与你说说。”
崔九娘不知全貌,且久等不到李臣年,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于是便同她进去。
雪衣见她进了道观,便立即掉头,循着那些人拖着崔璟的方向追去。
崔璟一开始根本没想到郑琇莹会对他动手,才轻易叫人俘了。
他身手虽不如二弟那般好,但也是去过战场的,对付几个家仆还是绰绰有余的。
双手一翻,屈膝一顶,便从他们手中逃了出来,一路向着密林深处逃命。
“大胆獠奴,还敢跑!”
“站住!”
几个人揉揉手腕,向前追着。
雪衣方才只隐约看到了王景被拖拽的痕迹,但这山上那么大,她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正着急的时候,密林里突然冲出一个跌跌撞撞的人,跌到了她脚边。
——正是王景。
“快跟我走。”雪衣连忙扶起他,半托着下山去。
“陆娘子,你又救了我,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了。”
崔璟跛着的一条腿又开始发疼,不得不依靠雪衣搀着。
“人命关天,别说那么多了。”
身后的人还在叫喊,雪衣扶着他不敢从山间的大路上走,只能绕了小路从荆棘灌丛里逃。
但是正值夏日,密林里岂是那么好穿行的。
枝枝蔓蔓地横岔出来,时不时便要戳人一下。
脚底下的树根更是绊人,雪衣跌了几次,手掌都擦出了血。
“陆娘子,你放开我吧,我这条腿根本没法逃命……”
崔璟看着她满手的血实在不忍心。
“我已经许给崔三郎了,他们即便发现我也不敢对我动手,你不一样。”
雪衣抿着唇,仍是搀着他。
“三郎?三郎不是……”崔璟嘴唇颤抖。
“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雪衣擦了擦额上的汗。
今日大起大落了一遭,崔璟直到现在才明白人情冷暖。
“好,陆娘子,我若是能出去,定然会帮你。”崔璟开口道。
雪衣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越来越吃力。
一低头,唔,脚腕上似乎也被藤蔓磨出血了。
身后的人却追了上来,高喊着:“站住!”
“怎么办?”雪衣着了急,脚步越来越快。
这里正处在下坡的时候,地势陡峭。
且山间多阴雨,藤蔓上生了苔藓,一踩上便脚底生滑。
雪衣拉着人本就重心不稳,又加之着急,脚底一踩滑,惊叫了一声直接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崔璟也来不及制止,两人一齐摔了下去——
后面几人追上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人坠了下去。
坡下是一处湍急的溪涧,几个心腹找了一圈没找到,便疑记心他们是被细流冲走了。
窃贼死了不要紧,但那女子可是崔三郎的未婚妻子啊。
几人害怕,惴惴不安地告诉了郑琇莹。
“什么,陆雪衣也坠下去了?”郑琇莹也慌了,须臾又大骂,“她怎么总是多管闲事?”
“那要不要找?这溪流湍急,不知将人冲到哪里去了?”女使问道。
“找?”郑琇莹瞟了她一眼,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得,“你告诉我怎么找?让所有人都知道吗?她可是跟崔璟在一起,要找她,必然会找到崔璟,若是让人找到了崔璟,我这条命还能活吗?”
“那娘子的意思是……”女使也怕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怪只怪陆雪衣多管闲事,她是自己跌下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郑琇莹冷漠地道:“不许找,谁都不许乱说一个字!”
众人立马低下了头:“是。”
“时候不早了,收拾收拾,告诉九娘子一起下山。”
郑琇莹平了平气,沉思了片刻,又吩咐道,“至于陆雪衣,你就说,有人看见她下山了,兴许,是提前走了吧。”
这山间多狼,即便是等晚上回去事发报案给京兆尹,她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更别提,跛足的崔璟。
郑琇莹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