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什么大哥?
雪衣眼前障了一团迷雾,当听到这一声响时骤然被拨开。
“你们认识?”
她眼神在三人身上认识,心口砰砰,隐约有了答案。
她猛然想起了七月七那日在灯下用拼字所猜的字谜。
王,景,合在一起不正是“璟”吗,她隐约记得,崔家的那位战死的大公子听闻正是单名一个璟字。
难不成——王景就是崔璟?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雪衣瞬间明白过来。
怪不得王景说日后相见不难,又说与她顺路,且信誓旦旦的要帮她。
可若王景是崔璟,那她岂不是与崔家的三兄弟皆有了牵扯?
雪衣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崔珩脸上镇定如常,但连日来千丝万缕的痕迹汇聚到一起,情绪亦是波涛汹涌。
出身世家,又善斫琴,与郑琇莹有牵扯……
他早该想到的。
是因为牵扯到了陆雪衣,乱了他的思绪,他才当局者迷。
兄长回来了,他自然是高兴的。
但兄长却和陆雪衣纠缠在一起,崔珩心绪极度复杂。
他盯着眼前脸颊瘦削,手上疤痕累累,但眼中光芒不减的人,一时忽不知该说什么。
崔三郎也怔住,半晌,喉间呛起一股痒意,他猛烈地咳了一声才打破僵持。
“大哥,当真是你?这……这怎么可能,你没死”
崔璟见他咳的厉害,上前拍了一下:“侥幸活下来了,三年不见,德孺你的气好多了。”
崔三郎看他也恍如隔世:“多亏了二哥替我延请了名医,但大哥你既还在,为何不回府?反倒……反倒来了这里?”
崔三的眼神在陆雪衣和崔璟之间打转,目光迟疑。
“此事说来话长……”崔璟只简略解释了一番,“总之是陆娘子搭救了我。”
原来表妹不是来私会,而是来救人的,碰巧救的还是大哥。
“这倒是巧。”崔三郎震惊地不知该说什么,他咳了两声,这才意识到除了崔璟,崔珩也在,刚平静下来的心口又开始砰砰直跳,“二哥何故也在?”
“我听闻了兄长的线索,一路追踪到此。”
崔珩淡淡地解释。
他转向崔璟,凛了凛眉眼,才吐出寻常的一句:“大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行简。”
崔璟喉间涌动,只拍着他的肩,一时间相顾无言。
“原来二哥早已知道大哥尚在人世的消息,”崔三抵着拳咳了咳,“那是我消息闭塞了。”
一切分明都能讲的通,但不知为何,崔三仍是觉得有哪里奇怪。
当看到站在一旁也在出神的陆雪衣时,他问道:“表妹既知晓大哥尚在人世的消息,为何不与我说?”
雪衣猛然被问道,心里也乱糟糟的,她只摇头:“我并不知救的是大表哥……”
“德孺你误会了。”崔璟见状,插了句话:“是我有意没告诉表妹,我原是想趁着今日生辰回去的,没想到你们竟找来了这里。倒是你,三弟你大病刚愈,又为何不辞奔波来了这里?”
崔三郎原本是来捉奸的,谁知那“情夫”竟是他原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大哥。
一时间,他不知是惊吓更多,还是欢欣更多。
崔三郎目光迟疑,并未提捉奸的事:“我原是来看琴,听到楼上有动静,这才上来瞧瞧,未曾想竟看见了大哥你,更撞见了二哥。”
三个人说的皆是谎话,虽各自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但情分使然,身份使然,都默契的不深究。
雪衣被围中间,三人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她身上掠过,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乎无立锥之地。
尤其是二表哥,他眼神不轻不重,但一眼看过来,雪衣却莫名喘不过气。
“时候不早了,大哥,三弟,有事不妨先回去再说。”
沉默了片刻,崔珩抬了抬眼皮,率先打破了僵局。
崔璟同崔三也没再拒绝,皆随他出去。
众人离开的时候,那支遗落的笔似乎被忘了,崔珩脚步停住,将那支笔捡了起来放进袖中。
“表妹,我有点累,你扶我一把。”
正欲出去的时候,崔三郎忽然看向陆雪衣。
雪衣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子,闻言只好上前去搀扶:“这就来。”
雪衣托着崔三郎的肩,崔珩看着他们相扶持的手臂,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然而不久,他的注意力忽然被身旁的崔璟吸引。
崔璟走动时,右脚明显瘸了一下。
“大哥,你的腿……”崔三郎停步,瞳孔放大。
崔珩盯着那条腿,亦是久久没移开。
“跛了一足,没什么大碍。”
崔璟笑笑,坦然地拖着一腿下楼梯。
崔珩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忽然明白兄长为什么即便活着也不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下楼梯时,于陡峭处托了兄长一把。
崔璟偏头,看着那只架住他的有力的手臂,目光微怔。
“时候不早了,母亲已经等兄长很久了。”
崔珩敛了敛眼神,只是淡淡地道。
崔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行简这三年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同从前一样嘴硬心软。
崔珩做事一贯稳妥,回府之前怕祖母和母亲受不了冲击,他先派了杨保快马回去禀报。
等他们一行人的马车回府的时候,府里已经传遍了大公子回来的消息了。
大夫人更是连凝晖堂都待不住,执意到门口相迎。
崔璟一掀开马车帘子,便看到了站在夜风中等待的母亲。
大夫人一贯养尊处优,但丧夫又丧子的这三年还是把她折磨的苍老了许多。
崔璟远远的便看见了母亲微霜的鬓角和眼尾的沟壑,他下了马车,一步步回去,走的近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大夫人面前,伏地叩罪:“儿子不孝,三年未曾侍奉母亲膝下,让母亲担忧了。”
大夫人原本的确是带了怒气的,大郎明明活着,却连通报一声也不曾,白白让她和行简煎熬了这么久。
可是当看到大郎下了马车后,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往她跟前凑时,她积攒的怒气顿时消弭于无形。
怪不得大郎不回,他竟跛了。
那么心高气傲的大郎竟然跛了一条腿,他怎可能愿意回来?
瘦了,也黑了。
大夫人颤抖着手,去摸着长子的脸颊,越看,心底的酸涩越甚,她的手往下落,当看到那条微微曲着的右腿时,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你的腿……”
“儿子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天恩,至于跛足,儿子已然习惯了,母亲不必担忧。”崔璟垂着头安抚母亲。
从尸山血海中能保住一命的确是不易,然而跛了一足,日后他的仕途该如何是好,婚事又该何去何从?
为人父母,一想起这些,大夫人忧虑更甚。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提高:“你当初为何执意要上战场?为何不听我同你父亲的劝解,事到如今,莫说跛了一足,便是双腿尽毁也是你自己招致的灾祸!”
“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当初太过冲动,意气用事,事已至此,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崔璟以额触底,伏在地久久不起,“母亲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还望母亲勿要动怒,以免伤了自己。”
大夫人又气又心疼,手本已扬起,却被一旁的崔珩拦下。
“母亲,兄长刚回,亟需休憩,且祖母并一众叔叔婶婶还在寿安堂等着,有什么话不妨回去再说。”
大夫人也是情绪过激,长子已经这样了,她再气他恼他也救不了他的腿了。
大夫人手又放了下来,只擦去了眼角的泪,对崔璟道:“也罢,去跟你祖母好好赔罪。”
“儿子这就去。”
崔璟答应下来,被众人围着一路回了寿安堂。
已是夜半,寿安堂里却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崔璟进去后,一一拜过了祖母并各位叔婶。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见嫡长孙回来,拉着崔璟的手直掉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能保住一条命已是难得了,我已派人去道观给你祖父传了信,他不日将归。”
“劳烦祖父奔波,是孙儿的错。”崔璟垂着头,愧疚难安。
“无妨,请封的事情还需你祖父出面,他本也该回了。”
老太太念道,一张口,才发觉自己提到了请封的事。
在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神在跛脚的崔璟和身姿挺拔的崔珩中间来回打转。
崔璟倒是神色坦然:“我已许久未见祖父,也是该好好尽孝了。”
老太太自觉失言,又换了个话题,摸了摸他脸上的鞭痕心疼地道:“你当初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崔璟一一将是副将是如何替的他,他流落西域后被当做奴隶辗转的经历以及回长安的事情详尽地说了。
但当着三夫人的面,他并没提郑琇莹。
“这么说来,倒是这个陆小丫头救了你?”老太太听明白了。
她一开口,众人眼神也齐齐地往陆雪衣身上扎。
“是,且表妹救了我不止一次。”崔璟如实地回禀,“陆表妹大恩,我实难回报。”
雪衣也没想到随手搭救的一个奴隶竟然是崔氏的大公子。
她额上微微出了汗,连忙回礼:“不过是举手之劳,偶然相助罢了,我寄居崔氏本就多有叨扰,大表哥无需言谢。”
她越是轻描淡写,越是引得人注目,老太太又从手上褪了个镯子给她:“我当初就说这孩子看着便是个面善的,没想到你果真救了我们大郎,合该你与崔氏有缘。”
大夫人也感激涕零:“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短的缺的都只管朝我开口,如此大恩,大房定然倾力相帮。”
雪衣不敢收,她悄悄瞄了一眼,却见崔璟对她点头,这才收下了。
的确,救了崔氏的大公子一命,让大房为她解决一门婚事似乎也说的通。
两人这点微妙的眼神碰撞恰好落到了崔珩眼里。
崔珩手指瞬间攥紧。
大庭广众,眉来眼去。
崔珩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幕说不出的刺眼,他淡淡地挪开了眼神,手中的扳指却不停地转着,露出一丝烦躁。
不去看他们二人,思绪突然又清晰了起来。
当初陆雪衣和郑琇莹从寺庙回来之后是一同撞见的兄长,为何郑琇莹不出手相帮,甚至连银钱也不肯借,逼得陆雪衣不得不当了他送的玉佩?
陆雪衣没见过兄长也就罢了,可郑琇莹曾是兄长那么多年的未婚妻,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还有骊山的盗贼,恐怕也不是意外。
崔珩转着扳指,慢慢明白了过来,郑琇莹这是根本不想让兄长回来。
只是不知兄长究竟知道多少。
崔珩眼神扫了一圈,果然没在人群中看到郑琇莹。
她大概是害怕了才不敢来。
崔珩凛了凛眉眼,朝身旁的杨保低声吩咐道:“你带人看好郑琇莹,她若是要出府,立即拦下。”
杨保一听,立即出门去调人。
此刻,众人的眼神均聚焦在崔璟身上,欢喜过望,并未察觉到崔珩这边的动静。
而人群中的二夫人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欢喜。
原来那个琴行的跛子是崔璟,怪不得陆雪衣要去私会,看来那封信写的一点都没错。
大房平时压他们一头也就罢了,如今连三郎的未婚妻子都要染指,实在可恨。
但眼下所有人都在恭贺大郎平安归来,陆雪衣又救了大郎,二夫人只得打掉牙齿和血吞,暂时忍下了怒气。
等回了梨花院之后,她才指着三郎道:“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吧,陆雪衣分明是和男子有私,竟然还是同大郎,这桩婚事着实是要不得了。”
“大哥不是说了是被表妹救了,哪里来的私情?”
崔三郎胸口亦是闷闷的。
“怎的不是?你先前说陆雪衣看不上一个跛子,但若是这跛子是崔氏的大郎君,还有何可争辩?再说,那信上写的清清楚楚,等明日我便带着这信去老太太那里讨个公道。”二夫人越想越气。
崔三郎咳了几声,不耐烦地张口:“母亲总是拿这信说事,但这信上说的便一定是真的?何况这信是那位陆大妹妹拿来的,自打我病好后,大表妹便对我殷勤了许多,母亲焉知大表妹没有别的心思?”
“你是说陆雪凝对你……”大夫人腾的站起,“她胆子未免太大了些,不可能,我怎可能让她嫁予你?”
“是不是尚且另说,但仅凭一封信母亲便要退婚未免太过儿戏。且那人又是大哥,若是污蔑了大哥,大伯母的脾气岂是那么好敷衍过去的?”
崔三郎一字一句认真地分析着,不知是在劝说母亲,还是在劝说自己。
二夫人被他一噎,也想起了那位妯娌的脾气,万一弄错了,势必要与大房交恶。
反正大郎已经回府了,陆雪衣若当真与他有私情,迟早会露出蛛丝马迹。
“容我再想想。”
二夫人揉了揉眉心。
崔三郎心里也扎了根针,不会的,表妹不会背叛他的。
一定是母亲故意设计,是母亲不想让他娶表妹。
大哥和二哥的脸从他眼前闪过,崔三郎不愿深想,只催促道:“如今我已经能走了,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母亲该送的聘礼此刻也该送去江左了,等秋后正好完婚。”
二夫人这回算是看透了这个儿子的心思了,除非把证据甩他脸上,譬如捉奸在床,又或是陆雪衣有了孕,否则三郎是绝不可能退婚的。
二夫人不想刺激他,只得暂且应下,暗地里却叫人盯紧了大郎那边。
等她抓到证据,便直接将人扭送到祠堂或者一碗药灌下去,到时三郎再如何求情都没用。
寿安堂里一直叙话到了夜半,直到老太太精神不济,打了呵欠,众人才慢慢散去。
雪衣直到此刻都难以相信王景是崔璟,她慢吞吞地走着,刚出门,却被崔璟留住。
“夜深了,我送表妹回去。”崔璟叫住她。
雪衣见他似是有话要说,也没推辞,两人便边走边聊。
果然,没走多远,崔璟便面带歉意:“对你瞒了身份是我不好,望你莫要介意。”
“大表哥已经说的很明显,是我自己没听明白。”雪衣摇头,并不怪罪他。
但是身份一换,她忽然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她斟酌道:“三表哥毕竟与你是兄弟,先前我不知便罢了,如今既已知晓,怎好让大表哥你为我与三表哥兄弟阋墙,退婚一事大表哥若是为难,便到此罢休,我再另寻他法。”
“我既答应了你,便有了成算,表妹无须忧心。”崔璟摇头。
他观察一向敏锐,只片刻便打听出自打三郎好转之后,二夫人对这桩婚事已经有了不满。
“只要三郎有了更合适的选择,相信二夫人也不会为难你。”崔璟劝她。
雪衣何尝不知:“但姑母好面子,即便是退婚,也会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何况如今三表哥对我似乎生了一些情愫,恐怕不那么愿意退婚。”
崔璟听出了她的犹疑,试着问道:“三郎如今已经好转,又对你情根深种,表妹为何不愿与三郎在一起?”
三表哥对她的确算不上坏,当初姑母欲验身的时候也曾护过她,但正因如此,雪衣才不想欺骗他,她已非完璧,且与他的兄长有过那么多次私情,实在问心有愧。
“我……”雪衣绞着帕子,不知该如何解释。
“表妹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崔璟没忍心追问,想了想,又开口,“若是此计不成,我便帮你换个身份,隐姓埋名,表妹可愿意?”
换身份?
雪衣倒是从未想过,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计策。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我愿意。”
“但隐姓埋名,远离故土毕竟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如此。”崔璟又笑着坎她,“实在不行,表妹若是不嫌,我便舍出去挨上五十板子求娶你,成亲后表妹想留下也好,和离也好,都随你的意。”
“五十大板岂不是要把人活活打死?”
雪衣诧异,她是知晓崔氏的规矩的。
哪有人会为了婚事舍出命来的。
“惟其如此,才见真心。”崔璟仍是打趣。
雪衣见崔璟是在跟她开玩笑,也笑着回应:“好啊,到时候我倒要看看大表哥受不受得了这五十大板。”
送到了树林边,不远处便是梨花院了,崔璟便将手中的提灯交给她,止乎礼地停了步:“表妹回去吧。”
“大表哥也慢走。”雪衣目送他回去。
等到那背影消失,雪衣才转身。
可她一回头却忽然被人按到了柳树上,重重地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