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李书意记不清了。
他回去后生了一场大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做各种各样的梦。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每次梦到白敬时,在梦中的他都会平静下来。
好像只要白敬在,就什么问题都没了。这样深的信任感,竟然蔓延到了梦里。
等李书意好了以后,不再压抑自己对白敬的感情,但因着他的偏执,他们度过了很不愉快的几年。
其实李书意是知道的,白敬从没喜欢过他。
白敬对他所做的,放到任何一个朋友身份的人上,都不为过。
只是因为自己感情匮乏到可怜的地步,才会把白敬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书意太久没有回忆以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把那些从未愈合的,被小心翼翼掩盖起来的伤口重新撕开。
他看着墓碑想,报了仇又如何?杀了秦光志,逼疯江曼青又如何?时光会倒流吗?失去的人会回来吗?
还有他犯下的错,那些对他父亲和姑姑的轻视,任性,自以为是,要怎么弥补呢?
这一刻,李书意突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远处突然传来几阵隐隐的雷声,天幕开始变暗,很快,细密的雨线就从空中急速落了下来。
李书意跪在墓前,周身的气息哀恸到极致,整个人仿佛死寂一般。冷冰冰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却动也不动。
等腿彻底失去知觉了,他干脆慢慢躺下来,蜷缩在李文卓的墓碑旁边。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李书意闭着眼把头抵在没有一丝温度的墓碑上,想到李文英以前跟他说,他刚出生的时候,每天半夜都会哭闹不止。李文卓怕吵到家里人,就用被子包着他到筒子楼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哄。好多半夜回家的人,远远看到这画面,还以为闹鬼了。
李书意想到李文英当时笑个不停的样子,脸上也跟着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可是笑着笑着,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他低喃了一句:“爸……我好累啊……”
所有人都以为李书意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
以为他不会痛,不会难过,不会害怕,更不会有疲惫的时候。
可是这个才是李书意。
这个懦弱可怜到只能对着一块冰冷墓碑寻求安慰和温暖的人才是李书意。
雨还在继续下着。
雨水顺着墓碑往下落,看起来,就好像照片上的人,在落泪一样。
靳言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其实他中途醒过一次,因为下雨外面的天黑沉沉的,他扫了一眼还以为天没亮,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又过去了两个小时。
靳言揉着眼睛抓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和未接来电,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打李书意的电话,连打好几个都是关机,他转而拨唐雪的电话。
那边一接通,他就急声道:“唐雪姐,李叔跟你在一起吗?”
唐雪一下就提高了声音问:“你不是去接他了吗?”
靳言慌了:“对不起唐雪姐我睡过了都怪我……”
唐雪打断他的话:“你先别慌,也许他等不到你自己先走了。”
靳言忙道:“我打他的电话关机了。”
唐雪一听心就沉了下来,李书意工作忙,轻易不会关机的。
“这样,你现在去机场看看,我这边再问问。”
靳言应了声从床上跳下来,一边往外跑一边穿衣服,急得衣服穿了好几次都没穿进去。
唐雪挂了电话后就先联系了李书意现在住的酒店,酒店那边说李书意并没有回来。她又问了一些李书意常去的地方,都没找到人。然后靳言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李书意早就离开机场了。
唐雪听着靳言急得带了哭腔的声音,也顾不上别的了,马上拨了左铭远的电话。
左铭远正好在白敬家里。
白敬这里今天过来了几个老友,说是谈事情,其实是来看宁越的。
宁越也不躲,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看,待人处事也挑不出一点错来。他本就长得极好,这样温和的性格,谁见了不生出几分好感。哪里像李书意,平日里遇到这些人,顶多就是点个头,连话也不会多说几句。
他们几人坐在阳台上的玻璃房里,一边喝酒聊天一边欣赏着雨幕中的花园,再配着落在玻璃天顶上叮叮咚咚的雨声,还别有一番韵味。
不过现在天已经有些凉了,下了雨后宁越坐了一会儿就下楼去了。
宁越一走,就有人八卦起来问白敬:“你真不要李书意了?”
白敬不说话,那人摇摇头,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吧,这李书意看不上我。他要是看得上我,我一辈子不结婚也行啊。”他们这些人说出去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但是钱哪里那么好挣,谁不是整天累死累活,谁不想有个李书意这种工作能力强还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的人在身边。
他旁边的人淡淡讽刺道:“是不结婚,反正在外面玩女人又不算对吧。”
那人被戳穿心思,“嘿嘿”笑了一声。他这种喜欢在花丛里浪的,真让他守着李书意过一辈子,他还活不活了。
他们这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左铭远接了电话过来时,还有些犹豫。
白敬扫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把酒杯搁在桌子上道:“你们先聊。”
他起身往外走,出了玻璃房,直接问左铭远:“什么事?”
左铭远答:“李书意不见了。”
白敬的脸蓦地沉了下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唐雪刚打来电话,说他们下飞机后就分开了,靳言没接到他,现在人找不到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白敬掏出手机,问左铭远:“唐雪的电话。”
左铭远报了一串号码,白敬一边输号码一边道:“你去联系机场,把监控调出来。”
左铭远看着白敬那张好像染了一层冰霜的脸,一瞬间竟然有些紧张。
白敬打通唐雪的电话后就把他们整个行程都问了一遍,包括李书意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听到唐雪说李书意有一个下午独自出去过,再回来后人就有些反常,白敬沉吟了一下。
林城……他记得李书意的姑父赵辉就住在那里。
唐雪的声音满是懊恼:“白总这都怪我,我应该坚持留下来的。”
白敬没说什么,只是让唐雪注意手机不要错过李书意的电话。
他这边刚刚说完,左铭远就过来说靳言已经去看过监控了。李书意大概在十点半左右自己离开了机场,至于后面去了哪里,现在还没有消息。
白敬没说话,皱着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他才开口道:“去备车。”
左铭远应声,白敬径直往回走,跟他那些老友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自便。”
说完也不等人多问就走了,留下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白敬跟左铭远很快下楼,左铭远手上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宁越在楼下正交代人准备晚餐,看到两人的样子有些诧异,控制着轮椅跟在后面问:“出什么事了吗?”
白敬脚步不停,答了句:“没事,你回去。”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上了车,白敬跟司机报了地址:“阳山墓园。”
左铭远一听,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拨了那边的电话,但是这个时间,办公室里根本没人。
白敬不耐地揉了下眉间:“别打了,他那个性子,别人上去劝他也不可能走。”
车子开得很快。
他们到的时候还有些下雨。
左铭远本想给白敬撑伞,结果白敬一秒也没等就走了出去,左铭远甚至有些跟不上他。
等上了那条长长的阶梯,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人蜷缩在地上。
白敬呼吸一滞,左铭远则惊得喊出了声:“李书意!”
白敬大步跑过去,蹲下身把李书意翻了过来。
这人已经被雨水淋透了,湿漉漉的头发落在眼睛上,脸色惨白,唇上泛着乌青,鼻间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白敬伸手去碰他的脸,手指被冰凉的触感刺得缩了缩。
这哪里是人体该有的温度。
白敬不敢让李书意这么睡着,使劲拍他的脸喊他的名字,好不容易才让李书意睁了眼。
白敬看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抹开他脸上的雨水沉声道:“别睡。”说完他就把李书意拉了起来,又让左铭远扶着他,蹲下身把李书意背了起来。
李书意烧得迷迷糊糊的,直到这一刻,感受着白敬身上传来的温度,他才确定了,他没有在做梦,这也不是幻觉。
可是,李书意茫然地想,为什么又是白敬呢……
为什么每次他最脆弱不堪的时候,都是白敬在他身边呢……
为什么在他想放弃的时候,白敬又出现了呢……
李书意想伸手去碰白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把手指抬起来。
他垂着头,在白敬耳边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白敬……”
白敬脚步不停,只重复了一句:“李书意,别睡。”
李书意红了眼眶,很是费力地,断断续续地才说完了后面的话。
“我认输了………我投降……”
“你爱宁越……我就把自己变成宁越……”
“你爱别人……我就把自己变成别人……”
“我……求你……不要抛弃我……”
他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哽咽得快听不见了,眼泪从他脸上落下来,一滴滴打在地上,浸在了雨水中。
李书意时时刻刻都卑微如蝼蚁乞求白敬的爱,又时时刻刻都要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他像个快被割裂成两半的矛盾体,可是最终,他还是在两者中选择了白敬,舍弃了自己。
白敬第一次听李书意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那样骄傲的李书意。
失去了所有家人,被人踩着脸欺辱被毒打得快丢了命也没有低头的李书意。
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白敬脚下一软,还是左铭远及时伸手扶住了他才站稳。
他咬着牙,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必须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呼吸,才能稍稍缓解心上突然窜上来的,仿佛把人撕裂般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