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因为李书意要做高压氧治疗,魏泽还不到九点就过来了。
来时见左铭远在病房门口,正跟护工说着什么,一时间有些诧异,问:“今早到的?”
“昨天凌晨到的。”左铭远露出个苦笑。
魏泽懵了三秒,眼神移到门上,又移回来,左铭远知道他想问什么,答:“人在里面呢,他昨晚在医院睡的。”这一年白敬待医院的时间比在家里还长,两边来回奔波,时间太晚就在沙发上打发一夜。他自己没提什么,倒是左铭远常常欲言又止,想走后门搞些“特殊待遇”。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白敬又不开口,他也不好多说。幸好开始魏泽虽然故意冷着他,后来到底是于心不忍,在李书意隔壁给他腾了个休息室。
“真能折腾。”魏泽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左铭远内心表示赞同,面上可不敢显。就因为那天接了宁越的电话,白敬现在还不待见他呢。也怪他,那宁少爷在电话里哭得多诚心诚意的,他想着快一年了这位也没作妖,白宁两家关系僵成这样,少树一个敌人总归是好事,就心软了。左铭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前想撮合白敬和李书意,白敬烦他,现在想劝着白敬理智些,差点没被一脚踹了……算了,反正他就是个不懂这劳什子情情爱爱的傻逼。
魏泽推门进去时白敬刚给李书意做完按摩,听到声音,他抬头扫一眼魏泽,手上动作不停,理好李书意的领口,再一手揽着腰,一手掌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慢慢放回床上。
其实刚开始他挺笨手笨脚的。傅莹常来医院,每回碰上都要骂他“惺惺作态”,完了又嘲笑他这种金贵的公子哥不会照顾人,帮人翻个身都做不好。后来时间长了,见这人不但没有厌烦,清理,按摩,喂药倒是做得越来越熟练,哪怕一个人也能把李书意照顾好,傅莹就不吭声了。
魏泽知道他这段时间出差,又是昨天半夜回来的,问他:“今天休息?”
对面的人面色平静地答:“下午回公司。”他穿着一身休闲服,想是之前放在隔壁休息室换洗的,这里到底是医院,魏泽没忍住劝他,“行吧,你早点回去,还来得及泡个澡。”
刚说完白敬电话就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眼号码,接之前跟魏泽道:“我等他做完治疗,中午再走。”完了走到窗边,接起电话蹦出一串外语,敛着眉,是进入工作状态了。左铭远这时也进了门,身后还跟着白昊,白昊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见白敬在打电话,便压低声音跟左铭远交谈起来。
魏泽站在正中央,看着这个突然从病房变成办公室的房间,又好气又好笑,心底深处却不自觉松了口气。他承认,他一直都不看好白敬,或者说他们身边几乎就没有人看好白敬。大家都在等,或许是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等他哪天走出这个房间,就再也不会回来。但一年了,从开始盼着李书意活下来,到病情稳定后盼他醒,期望一次次落空,连医生都不再乐观,白敬的态度却从来没变过。好像李书意不过就是生了场小病,吃些药睡一觉便好。
魏泽总是无法将这样的白敬和之前那个要抹杀掉李书意的人联系在一起,总怕这是某种感情的回光返照,愧疚到最后的深情伪装。私底下跟左铭远打听白敬身边有没有人,被左铭远痛心疾首地骂:“你摸着良心算算他待在医院的时间,去哪里再变个白敬出去找人啊?”这人气的跳脚,“要不是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他能搬进医院你信不信?”
本来吧,不提孩子还好,一提魏泽就头疼。
大的那个叫白意,小的那个叫李念,魏泽初次听到时差点没被肉麻得厥过去。这还不算完,他还听说白敬那段时间乐于在跟人介绍完大儿子后补充一句“李书意的意”,然后呢,看大多数人脸色变化万千还得跟他恭维“好名字好名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无聊呢?
等到了下午,上班的开会的都走了,只剩了靳言一个人,终于是个病房该有的样子。
天气越来越闷热,靳言开了窗,夏风送进来一阵恼人的蝉鸣,他胡乱抹了把有些汗湿的刘海,拿起喷壶给养在房间里的盆栽浇了水,又把各处零散的杂物都整理好了才重新坐回床边。
正好这时手机响了,刚接起电话就听到小安的大嗓门:“靳言!咖啡豆用完了!”
靳言把手机稍稍拿远了些,无奈道:“早上联系过了,他们说四点之前送过来。”
小安冷哼了声:“你为什么还不来店里?我要跟渣渣磊举报你旷工。”
靳言被她逗笑:“小安同志,我马上坐火箭来,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他一边跟小安吵闹,一边退回手机主页面,打算找到送货人的电话,再确定一回。就没注意一直在床上安安静静睡着的人睫毛颤了颤,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今天是小安的生日,居磊是个有良心的老板,定了一堆吃喝的送到店里,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勒令晚上谁都不许走,要在店里开生日party。
他们几个相处大半年了,性格合得来,居磊和小安又是人来疯,再加上其他四个兼职的学生,还真是闹腾得不行。
靳言没法喝酒,只埋头苦吃,偶尔还得拦着他们别high过头,免得被店外经过的路人围观。
等音响里吵得人头痛的摇滚曲放到一半,居磊拿出手机切歌,说是今天专为小安准备的,一秒后就听店里响起一个醇厚雄浑的男高音唱:最美不过夕~阳~红~噢~
小安气得半死,在蛋糕上挖了一坨奶油就去追居磊。两个人围着桌子跑了几圈,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居磊情急下抓过在旁边看热闹的靳言,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肩窝里,是个恨不得把脚也缠上去的八爪鱼锁人姿势。
小安绕着他转了一圈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两只手张得跟黑化后的周芷若似的,怒道:“渣渣磊你有本事跟我1V1啊!”其他几个人边笑边跟着起哄。
居磊比靳言高,靳言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挣又挣不开,无奈之下只能由他抱着自己当挡箭牌,低头时看到小安那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在原地蹦跶得跟个小仓鼠似的,耳边的“夕阳红”还越来越气势磅礴,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此时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全无负担,也不用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所以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神采飞扬,更不知道这笑容落在别人眼中有多刺眼。
靳言不能喝酒也没法熬夜,没跟大家玩太晚,还不到十点就先回家了。他跟白昊现在住在市区的公寓里,离咖啡店很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这房子是白昊特意为了他找的,靳言曾经试着拒绝过,但白昊没听他的,靳言拿他也没办法。
洗完澡已经十点半了,白昊还没回来。他加班是常态,但若要晚归一定会提前告知,靳言不放心,打了他的电话。
等候呼叫的时间有些长,靳言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了一个抱枕。因为刚刚吹干头发,他整个人都暖呼呼的,下巴抵在抱枕上,听着手机里规律的“嘟嘟”声昏昏欲睡。
“喂你好。”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靳言听着对面甜美的女声呆了一下,把手机拿到眼前,确定号码没错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好我找……”说话间意识到什么,转问道:“请问少……白昊方便接电话吗?”
大概是被他惶恐的态度吓着了,那边竟然也跟着结巴起来。慌慌张张解释了半晌,靳言才听懂原来白昊喝醉了,现在两个同事正送他回家。听他手机响了,怕耽误什么正事,女同事才帮他接的电话。
靳言丢开抱枕站起来,急匆匆去卧室抓了件外套就要往外跑:“请问你们到哪儿了,我过来接他。”
那边忙道:“不用不用,我们已经到白秘书家的小区了,正在等电梯呢。”
靳言稍稍放了心,又跟他们确定了一下楼层,然后拿了钥匙到电梯外守着。
电梯门开的时候里面的人显然没预料到外面有人,白昊个子高,男同事比较瘦弱,架着他有些吃力,旁边的女生想帮忙,又不便于有太多身体接触,只伸手扶着白昊,抬头跟靳言道:“麻烦让让……”
靳言看白昊难受的样子,都顾不上解释,说了句“我来吧”就迈进电梯从同事手中接过白昊,将人的重量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太自然了,两个同事在一边面面相觑,靳言才记起来解释:“我是他……”是他什么,他生活中少有这样需要表明和白昊关系的时候,磕绊了一下才道:“是他的朋友。”
这时女生听出了他的声音,睁大眼睛道:“你是刚才打电话的……”
靳言点头,也不多说,架着白昊往家走,两个人急忙跟上想帮忙,可看靳言好像丝毫不费劲的样子,又有些无从下手。
等把白昊送回房间,靳言才起身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他自从身体受伤后再也没有去过公司,跟白昊的工作圈更是无任何交集,这两人他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
女生闻言连连摆手:“不不,也怪我们,早知道白秘书这么不能喝……该拦着他的。”
“是啊。”男同事搭腔,“他以前很少跟我们聚,就算来了也从不喝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突然窘迫道,“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靳言跟他指了指方向,等人走后看着旁边一身职业装,黑色长发面容姣好的女生,想再问详细些,哪想对方先他开了口:“请问你……”她说着,眼神慢慢落在靳言的睡衣上。
“哦,我住在这里。”他解释完,见对方还是满脸疑惑,又憋出一个理由,“我最近比较困难,所以借住在这里。”
女生了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殷切地看着他,突然道:“那你跟白秘书关系一定很好吧?”
靳言挠挠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还、还行……”
“那你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吗?”她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声音问。
大概是靳言的表情太过茫然,她轻咬了下唇,又慌乱解释:“哎呀就是……就是我的一个朋友跟白秘书表白了,可是他说、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靳言呆在原地,都顾不上去看女生红透的脸和躲闪的眼神,脑子里只有一句:他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然后他都记不清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么把两人送出门的,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白昊房间里了。
白昊醉酒难受,眉头紧蹙着,脸上的红一直泛到了耳朵尖,领带也被他自己扯开了。
靳言定了定神,走过去俯下身帮他脱了西装外套,取下领带,把衬衣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解开,看他呼吸平缓了许多,才去打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白昊身上热得难受,湿毛巾让他觉得舒爽很多,可靳言的手一直动来动去,他烦躁地抓住靳言手腕,把毛巾按在了自己额头上。
靳言无奈地停下动作,由他抓着,坐在床边看着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喝酒呢?
早就已经不是过去了。不是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时候,也不是为了生存卑微低头的时候,就算现在没取得多大的成就,可是跟在白敬身边,总不用再受那些欺辱。
白昊睡着了,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靳言轻轻收回手,拉过一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却没有马上起身离开。
他看着白昊在晕黄的壁灯下被照得格外柔和的睡颜,突然难过起来。
你在苦闷些什么呢?靳言在心里问。
明明是从不喝酒的人,也没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缘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同事聚会上,自顾自喝到甚至到需要别人“拦着”的地步……
是因为那个喜欢的人吗?因为没有办法跟对方在一起对吗?
靳言垂头,捏紧手里的毛巾。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是宋思乐,也许是别人。可是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是这份求而不得或者被迫分离的感情中的阻碍、拖累和绊脚石。
在这一年的时光里,白昊好像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把他捡回家的小少爷,教导他,照顾他,陪伴他,让他不知不觉间就起了贪念,希望这样幸福的时光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每次起了离开的念头,都会给自己找借口说等李叔醒了再走。甚至当白昊主动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提起他那段不清不楚的告白时,他都会想尽办法岔开话题囫囵带过。
他知道他少爷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否定他的感情,再冠以“亲人”的定义……可是掩耳盗铃逃避了这么久,看着这样难受的白昊,靳言想,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