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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学徒的一天(二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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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四这天,  李满囤一早便坐着潘安拉的牛车带着钱去了县衙。他由朱中人作保,跟两家屋主买下了两处宅子。

  宅子到手后李满囤立带着潘安去认门,  然后又换了锁,方才回到庄子。

  把房契交王氏收好,  李满囤又寻了余庄头说了两个宅子的事儿。余庄头耳听老爷又计划开两间铺子,  心中喜悦,当即便笑出了声:“呵呵,  小人给老爷道喜了。”

  “只是这开铺子的人选,  还得合计合计。”

  对于现李家粮店的掌柜余财多,李满囤极为满意,当下便笑道:“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算他一个就是了。”

  余庄头苦笑:“老爷,  您有所不知,我这个二弟,  生性木纳,  不善言辞,  平素给庄子侍弄花草也就罢了,  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

  李满囤一听也是犯了难––他以为余庄头兄弟三人都是一样的能干人呢!

  余庄头想了一刻方道:“老爷,  你若不嫌弃我儿子余德和侄子余福年轻,倒是可以一用。”

  “他们先前虽都没做个生意,但这两个铺子都还得改建。”

  “改建铺子,得有咱们的人看着。我弟余财多现就在北城,  这北城铺子的改建,  就让他在一边看着,  跑腿就让余德和余福来。”

  “这样等北城的新铺子建好了,  他两人中就挑能干的看着老铺,我弟带着另一个去新铺,等把新铺的生意做起来了,新铺就交给这一个,我弟再去开南城的铺子。”

  李满囤一听,这不就是街面上的掌柜带学徒吗?不过,李满囤也知道,庄仆中木呐的多,机灵的少,现有的人中想挑出几个能独挡一面的人来,几乎没不可能。于是,他只能摇头道:“这事儿,你看着安排吧。”

  “只要不误了庄子里的活计,这铺子里的孩子多添几个也使得。”

  “孩子们来学徒,虽没有工钱,但吃饭和衣裳,铺子就包了,按人头从铺子生意里扣。”

  先庄里的孩子在庄子里就是挖野菜,也一天能得不少钱,李满囤想,若到铺子里做学徒,如果连吃饭都要自己带粮,怕是没人愿意来。

  余庄头一听自是愿意,当下便感恩戴德的去了。

  余庄头做为家长,在家一直颇有权威,当下便安排了长子余德和侄子余福去店里做学徒。

  其实,余庄头恨不能把次子余信也安排过去,但奈何家中不能没人干活,所以,现在只能先优先长子,压着次子了。

  潘安也是愿意去铺子做学徒的,但他爹潘小山和余庄头商量后,却不许他去,让他安心给铺子拉车。

  潘安不服气,却没有办法,便就有些无精打采,臊眉耷眼。

  余庄头又去问了后山的七户人。七户人家,每家都有一两个半大小子,但愿意送孩子做学徒的,却只有两户,一户姓张,孩子叫张乙,十五岁,一户姓陆,孩子叫陆虎,十八岁。

  对于不愿意的人家,余庄头也不强求,心里只说:将来有你们后悔的。

  余庄头叫过两个孩子,问了两句话,便就让口齿伶俐的张乙去铺子里做学徒,而木讷的陆虎,则让他先接余福的班,由余禄带着看门——先学见到人如何含笑打招呼!

  三个人一人拎一床铺盖和一包换洗衣裳,第二天一早就辞了爹娘,坐上潘安的骡车进了城。

  三个人中余德已经成了家,且还有了儿子。现在离家,心中自是不舍。但他知道,他将来若想接他爹的班,这庄中的所有生意都必须精熟,不能在老爷问起时一问三不知。

  余福才刚十八岁,还没有成家。现能够进城,自是心中高兴,一路都和潘安说个不停。

  张乙则有些紧张,他第一次离家,且还跟余德和余福、潘安都不相熟。现便竖着耳朵,看他三人说话,一句也不敢落。

  张乙的爹张老实,是庄仆里最老实的人,结果不想他的次子张乙,打小的性子就极为跳脱,一点也不没有一个庄仆该有的本分。

  张老实怕张乙这性子将来招祸,方才舍了张乙出来学规矩。昨晚上,张老实耳提面命让张乙出门后老实听掌柜的话,然后又拿被卖来恐吓他。张老实的婆娘在一边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愣是搞出一副张乙明早就上刑场杀头的阵仗来。

  张乙娘今早没嚎,实在是因为昨晚就哭哑了嗓子,今儿出不了声罢了。

  张乙经了昨晚,今儿便即特老实––近来他家刚过上好日子,不是过年的月份,一个月都能吃上两次腊肉了,他实在不想赶现在出错被卖掉。

  骡车不过坐了两刻钟,铺子就到了。

  张乙提着铺盖和包裹,跟着其他人后下车,一点也不敢争先。

  余财多瞧了来当学徒的三个人,其中两个侄子,不用说他是打小就相熟的,下剩的一个,瞧着有些面生,且年纪又最小。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张乙。今年十五。我爹是张老实。”

  余财多把人和记忆对上,方点头道:“这铺子后有两间屋。”

  “往后你三个一间屋,要相互照顾,相互谦让。”

  “现去把东西放下吧。”

  跟着余德余福穿过铺子,走进余财多指定的房间。张乙眼见以后住的是砖瓦房,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住,还是极好的。

  因是屋外烧炕,也没啥炕头炕稍好供挑拣和谦让,余德把铺盖直接靠里墙房放,余福跟上,张乙便即就得了最靠门的位置。

  张乙不大乐意,他在家就睡这个位置,冷不说,只要有人进出,就得他去开关门。

  但同住的两人不止比他大,且还有依仗,张乙不敢犯腔。

  依旧回到铺子里,余财多接着吩咐:“余德,你一会儿去趟成衣店,给你们仨一人买身铺子伙计的衣裳。”

  “余福你跟着潘安去三十三家巷的宅子认个门,然后搁那里收拾收拾。”

  “潘安,你一会儿送了余福就回庄子拉柴火。”

  “宅子没柴火,可不行。”

  “柴火搬好,你就和余福一起来吃午饭。”

  等几个人都答应着去了,余财多方和张乙说:“张乙,你把你仨住的房间收拾收拾。”

  眼见其他人都有正事,偏叫他收拾屋子,张乙心中委屈,但却不能不做。

  余掌柜是余福余德的亲叔,他自是要向着自己的亲侄子。他怨不得余掌柜,便就只能怨他爹狠心––先在家就只看重大哥,偏疼小弟,无视他的存在,现得了机会更是撵了他出门。

  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为亲爹丢出门后,张乙即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也就只能似丧家的小狗一样,抽筋缩骨,夹着尾巴低头照做了。

  空旷的屋子,所谓的收拾,就是烧炕和擦灰。烧炕,张乙原是做熟的。故而没一刻,他就烧好了炕。至于擦灰,张乙以前虽然没做过,但现做也没难度。

  等余德衣裳买回来的时候,张乙的屋子已收拾好了。余财多瞧张乙干活还算利落,暗地里方才点了头,这孩子手脚还算麻利。

  余德买的衣裳是三套深蓝色粗布的罩衣罩褂。他给自己和余福买是按尺寸来,给张乙的,则是大了一号,但扎了腰带,也算能穿。

  “这衣裳,”余财多道:“你们看店时都得穿。得让客人知道你们就是店里的伙计。”

  “做伙计,只要会说话和算账就行。”

  “但要想做掌柜,一个人能够看一间铺子,就还得会写字记账。”

  “余德,我知道能写能算。”

  “不过,你的字还得多练。”

  “再就是张乙,你识字吗?”

  “啊?”张乙惊呆了,他从来就没识过字,想都没想过。

  余财多瞧见,不觉叹一口气:“那你就要苦了。”

  “得打头学。”

  张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学认字的一天,当下就跟脑袋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过一样结巴说道:“我,我不怕苦!”

  余财多点点头:“你先去做饭。”

  “余德,你拿纸,写了一到十这十个字给张乙,让他没事就拿出来瞧瞧。”

  “先让他瞧熟这几个字,再说其他。”

  “你做完这个,就把桌上上个月的账本核算一下,算出总账来给我瞧。”

  眼见余德照着余财多的吩咐在桌前坐下,极熟稔地铺了张纸,拿起毛笔开始写字,张乙禁不住肃然起敬––余德是真有本事,他真的会写字!

  蓦然地,张乙忽地想起他爹昨晚的嘱咐:“过去后你要听余掌柜的话,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要少说话、多做事。”

  “你只要得了他的好,让他愿意教你一星半点的本事,你就不枉了这辈子。”

  我爹,张乙想,他不是不要我,他其实是送我出来学本事的?他,不是向来最看重大哥,最偏疼小弟吗?这样的好事,为啥要给我?

  一时间,张乙心乱如麻。

  余财多吩咐好余德,转身瞧到张乙,便叫道:“张乙,你去拿米,米在袋子里。”

  “按一个人半斤拿,今儿中午,五个人吃饭!”

  张乙如梦方醒,当即按照一余柴多的话,量了一升半米。

  几乎小跑着去后门淘了米,再回来,张乙便看到余德已在噼里啪啦的打算盘。

  天,还会打算盘!张乙近乎崇拜地看着余德不动如山的脸和五指如飞地上下拨弄木珠,心说余德也没比我大哥大几岁啊,咋就有这份本事呢?他这本事都是跟谁学的?余掌柜、还是余庄头?

  难怪他爹张老实在余庄头跟前一声都不吭呢?张乙想,先他只恨他爹无用,不知道跟庄头争磨坊旁边的地,现终于知道,不是他爹不想争,而是根本争不过啊––他们分在后山的七户人,没一人识字,更别提打算盘写账本了。

  人没本事,若再还没自知之明,张乙一瞬间恍然明白他爹往常看他时眼神里的无奈。

  锅就在书桌后。为免影响余德算账,张乙不自觉的放轻了自己动作。

  倒米下锅、加水、打火,张乙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余财多前店卖菜,偶尔回头瞥见张乙的动作,心里点头:这孩子也算谨慎,花些时间教导,也还罢了。

  煮上了饭,余财多又拿了一小块腊肉、三扎荠菜和两块豆腐的菜,让张乙做。

  张乙学他娘的样子,把腊肉切成片,放到饭锅里蒸,然后又将荠菜洗净切碎。

  张乙做为男孩子,在家从未干过这样的活计。但为了能在铺子里留下来,张乙别说做饭了,现就是让他给余财多倒洗脚水,他都干。

  午饭是糙米饭,管够,菜,则是一盘蒸腊肉和荠菜烩豆腐。

  出于对余掌柜和余德的尊敬,张乙一改往日吃饭抢菜的恶习,只扒自己碗里的饭。反倒是余财多瞧他不敢夹菜的样子可怜,拿大木勺连汤带水舀了满满三勺荠菜豆腐搁他饭碗里,然后又夹了三筷子腊肉给他,跟他说:“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饭后,张乙主动洗了碗,然后又烧了开水,给余掌柜的茶碗倒了开水。

  余掌柜喝了茶,方道:“余德,你把一到十给张乙讲讲。”

  余掌柜看着余德拿纸过来,并不移动,余德便知道他叔要考究他的学问,当下极认真道:“这十个字,自左向右,依次便是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了。”

  张乙瞧纸上果是从左到右有十列,但每行却有两个字,上面的字,非常复杂,看得人眼晕,下面的字,却是简单。第一个字就是一条横扁担,第二个两条,第三个三条。

  “这十个字,有两种写法。”

  “先说下面一种,就是平常的写法。”

  “比如这一就是一道横,二就是两道横,就是三道横。”

  “……”

  “但记账时,若也如此写。那么,如果被人在一上随手添一笔,就成二了,这账和钱就对不上了。”

  “所以,记账和合约都是用上面的写法,以免被人篡改了去。”

  “……”

  张乙全神贯注地听着余德教导他的,而此前从没人教导过他的知识。

  十个字说完,看余掌柜点了头,余德便知自己过了关,他把字纸给了张乙,笑道:“这纸给你收着,没事瞧瞧,看熟了,就认识了!”

  张乙珍惜的将字纸叠好,塞进怀里。他会好好学,然后做一个似余掌柜一样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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