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暂时解决了李满园上梁请客钱的问题后, 李高地搬出黄历看了好一刻, 方才定了四月初十的日子上梁。
圈定日子, 李高地想了想又道:“满园, 上梁以后你还是搬回村子里来住吧!”
“啥?”李满园惊呆了, 他城里住得有滋有味, 又哪里愿意回到乡下。
“这都四月了,”李高地说道:“眼见就是夏忙。夏忙一个月, 你都得在村里住着。”
“夏忙不久就是六月。六月下就有枸杞。你又得回村来住, 然后要一直住到冬月。”
“冬月接着腊月,腊月就是年。今年是你新宅建成第一年, 你得在这新宅子里过年。”
“你城里宅子一直闲着可惜,而你现不是缺钱吗?我瞧你倒是回村住着便宜, 且还能把城里宅子租出去换钱给家里使唤!”
于氏也愿意李满园住回村来,这样她也能家常的串串门, 从而把儿子的心给拉过来。
于是,于氏也帮腔道:“满园,你家来之后,贵富也可以和兄弟们多亲多近。”
“至于贵富上学, 横竖你哥满仓天天要去南城卖菜, 捎上贵富也是便宜。”
郭氏闻言心里极不乐意。城里私塾都是一个点上放学。她男人若是要接送贵富,势必就要她两个儿子早到晚归。但公婆刚发了话, 却不能直接反驳。郭氏正寻思合适的推脱借口呢, 就听到李满仓答应道:“是啊, 我每天早晚都去南城卖菜。接送贵富都是顺路。”
郭氏立刻就气了个倒卯。
刚家来的时候, 李满园一路都在给李满仓说金凤裹脚将来嫁城里好人家的事儿。李满仓嘴上虽然没说啥,心里却不以为然。
现李满仓每天的在南城卖菜,日常见多了外表光鲜,但买菜却要强占他一根葱两瓣蒜便宜的老妇人——其中,就有好几个小脚老太。
而且从这些老妇人买菜的份量上也能看出她们家境并不如何。富裕人家买青菜会论棵买吗?
总之,李满仓算是看出来了,大部分城里人家常买菜就只舍得个一文两文,然后十天半月的终于买了那么一回肉或者一条鱼,就要拎着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慢走能走半个时辰。
现今李满仓卖菜连秤都不用——大青菜就按棵卖,一文两棵,小青菜、韭菜就和野菜一样按扎卖,一文一扎。就是卖同心菜,李满仓也是直接拿了个家里帽檐全散了旧草帽来约,一文钱一草帽。
故此,李满仓并不觉得金凤嫁进这样的城里人家有啥好?青菜都不给敞开吃!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实惠。
李满仓很想把他卖菜时知道的这些事儿告诉李满园,但瞧到车上坐着的钱氏和李金凤,李满仓却咽回了嘴边的话。
看钱氏这身打扮,李满仓就知道她一准听不进自己的话。而且搞不好还会让钱氏误会自己是见不得金凤好。
李满仓不愿意吃力不讨好枉做恶人。他觉得李满园还是住回家来,然后由他带着进城卖两天菜,看看城里人家的真实日子,自己发现真相比较好。
李满园是真不想来家住,但奈何爹娘和亲哥都如此说,他当下也不好反驳,便只能含糊应了。
家去的路上,红枣才得到机会问李满囤道:“爹,请会是啥?”
教了红枣近两个月的字儿,李满囤现今已完全忘记了红枣的性别。他当下想都没想就讲起了《大诰》里看来的债务案例。
“请会啊,”李满囤道:“就是我们庄户在钱不趁手周转不开跟人借贷的法子。”
“一般由借钱人提议,然后邀请亲朋好友参加,这参加的人就叫会众。”
一听说是请亲朋好友参加,红枣心里立刻就生起了警惕:听着好像前世的杀熟啊!
前世骗局太多,几乎绝了陌生人之间的信任,以致骗子们后来行骗都只能跟自己的亲朋好友下手,网称“杀熟”。
“参会几个人,就定几次会期。每次会期,大家都按首会的约定把钱,比如一吊钱交给会首,然后由会首把收来的钱交给首会时商定的人使用。”
经李满囤这么一说,红枣就明白了,敢情所谓的请会就是面基版的p2p啊,而且还是没有国家监管没有网络金融牌照的私人p2p!
想起前世众多的p2p跑路平台,红枣不觉担心地问:“要是拿钱的人中途跑了,这会不就开不下去了吗?”
“你说‘躲会’啊?”李满囤笑道:“不会。”
“这宅子和地都在村里,这人能躲到哪里去?”
“何况差的不是一家人的钱。到时几家人一起请族长主持公道,直接拿地来抵都是有的。”
“咱们村的地多难得,为几吊钱丢了地不合算。”
原来请会背后默认的抵押是土地质押,红枣听明白后也就放了心。
看来不必担心钱拿不回来了,红枣心想:而且,似乎,好像还是钱拿不回来才最合算!
一般请会是十个人。李满囤算了算连李满园在内有八个借贷,然后加上自己,仅有九人——离十人,还差一个。
李满囤想了想,想起那天似乎看到李富贵还单独寻了李贵林说话,便就去寻了李贵林,看他是否愿意入会。
巧了,李贵林也正为借钱的事而烦恼——跟李满囤借钱的几户人家除了李富贵外其他六家也都还跟李贵林递了话。
两下里的话一对上,李满囤和李贵林不禁面面相觑:这几家人是要买多大的宅子啊,竟然需要借四十吊钱?
倒是李丰收见多识广。他放下手里的烟锅笑道:“呵呵,这几家人里面,旁人不好说,但满德,我知道,一准是怕人见他在城里买了宅子后以为他有钱然后跟他借钱,他这是防患于未然呢!”
“他这辈子啊,就怕人以为他有钱,然后跟他借!”
自发家后嘴巴就笑咧得从未合拢过的李满囤……
“至于其他几家人,”李丰收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好。不过请会的时候,你两个留心看他们几个争不争使钱的时间。真的急等用钱,肯定要争前面拿钱。”
如李丰收所料,聚集十人请的会,真的等用钱的只有李满园和李富贵,其他六家人均表示宅子还没完全看定,拿钱不着急。
所以,这六家人和李满囤、李贵林最后是通过极和平的抓阄方式来决定拿钱顺序。
结果抓阄时,李满囤抓了个五,竟是第五个拿钱,而李贵林也抓了个八,第八个拿钱。
眼见对于这个出乎意外地结果,最后拿钱的两家人不过叹两口气竟然竟就罢了,李满囤便知事情为族长所猜中——这几家果然是都不差钱。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满囤心中暗叹:亏他先前还自鸣得意自己能想到请会这个法子来应付李满园和族人跟自己借钱呢,结果没想到族里的精明人早就深得闷声发财,高调哭穷的精髓,以自己先与人借贷来应付人与己借贷。
自己先前,真是太肤浅了!
依李满园的本意,他是真心不愿住回村子——城里多好,别的不说,起码不用每天担水。
但奈何李满园手里没有余钱给村里的新宅再添置一套家什——上梁的桌碗虽说都由族人自带,但炒菜的锅、铲,洗菜的盆、桶,储菜的缸、钵都还是要自家准备。
这些家什虽说每样都不贵,但全部买齐也得两三吊钱。
李满园手里现虽有请会来的十八吊钱,但除了上梁请客花用的酒肉钱外,其他并不敢动用——现今才是四月,离山头出枸杞还有两个多月。其间五次会期(半月一次)他都得拿两吊钱出来还给别的会众。这便就是十吊钱。
此外儿子李贵富在学堂念书,他还得留些钱预备束脩和书费。最后还有一桩开支大头就是五月有端午这个大节,他还得预备两边老人和城里塾师的端午节礼。
翻来覆去地盘算很久,李满园怎么算这钱都是将将够使,没有一点儿剩余。故而李满园只能央了两个哥哥帮他把家什从城里又给拉了回来。
搬一次家不容易,李满园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三天两头地役使两个哥哥帮他搬家,于是城里的宅子只能如他爹所愿地请了中人帮忙租借,租金暂定200文。
如此,等这宅子租出后再加上先前在城里一个月花费150文请人担水的钱,这一进一出的,实际一月李满园倒是能多省出350文钱。
钱氏也是宁愿多花钱而不愿搬回高庄村。自搬回来以后,李满园又复了先前不愿挑水的毛病,他一天只肯挑一担水家用。
明明她家的宅子就在大哥李满囤宅子后面,距离不过几丈路。男人手里又有大哥家后门的钥匙,可以随便使用大哥家的井。
偏村子里压根儿没有水夫,钱氏拿着钱也寻不到人挑水。
幸而钱氏家里现在还有个郑氏。
郑氏实在是个很勤劳的女人。搬回村子的第一天,天不亮郑氏就起身给进城念书的李贵富和进城探问租房情况的李满园做早饭。
待李满园和李贵富吃完早饭出门后,郑氏就进钱氏屋来收了夜里桂圆换下来的尿布拎到李满囤家的井台刷洗。
郑氏压根不觉得李满园不给家里多挑水是啥大毛病——先前她男人在时也从不给家担水,她家吃用水都靠她从河里提,而她自己更是见天的下河洗淘。
前两月在城里住的时候,郑氏洗衣裳和尿布也都是去公井井台。现住回村子,离井反倒更近了,她又有啥可抱怨的呢?
老爷不愿挑水,往后她把米菜也拎出来洗好了,实在不行,她也可以帮着提水,横竖就是几步路的事儿。
郑氏一点也不希望李满园和钱氏为了家里水不够用的事儿而口角。
郑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买她的李满园、钱氏平素都是极和气的人。他们买了她两个月,从未弹过她一根手指头。家常饭桌上剩下来的饭粥和素菜也都随便她吃,许她吃饱。夜晚收拾过晚饭和厨房后就许她回自己屋睡觉,也不使唤她熬夜做搓绳编竹的活计换钱。
家里三个孩子也好。最大的贵富少爷今年九岁,但一点也不似她先前村里这个年岁的男孩子一般淘气,他放学家来后基本都在温书,连话也不和她多说,自不会寻她麻烦。
二小姐金凤是个可怜人。这些天她因为裹脚的事儿哭个没完,换下来的洗脚布上也都是脓血。她洗衣时看到那些血迹都觉得皮紧,也不知这二小姐还要遭多久的罪。
唉,这二小姐自顾尚且不能,也不会给她添乱。
三小姐桂圆还是个婴儿。她除了尿布换得多了一点儿外,也是一点也不麻烦。
郑氏好容易从婆母和男人、小姑见天的打骂中挣脱出来,过上现今不挨打骂、不受饥寒,夜来还给睡整夜觉的安生日子。她自是珍惜的很。
郑氏不在乎李满园挑不挑水,她自己就能提水。横竖她的力气和这井里的水一样,不管白天使了多少,只要夜里睡一觉就全都会涨回来了。
郑氏就想李满园和钱氏两个主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把日子过好。连带的她也有个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