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琛在家休养了三天,烧退了,有点咳嗽,身体上的痕迹褪成淡粉色,他挑了件布料挺括的衬衫,尽量用衣领遮住脖颈。
穿好仍嫌不够,楚识琛极少佩戴首饰,额外添了一只镀金嵌祖母绿的领带夹,再将头发稍微抓向脑后,显得精神。
这样别人的注意力要么在他脸上,要么在他华丽的襟前,就会忽略他颈侧可疑的吻痕了。
从楼上下来,楚识绘正在扯着透明胶打包裹,她网购的户外椅在露营第一天就瘸了一条腿,要退货给商家。
唐姨说:“我的大小姐,你还寄回去干什么,直接扔掉好了呀。”
楚识绘道:“我要让商家看看他卖的破椅子。”
楚识琛一直觉得网购很神奇,双方不必见面就做了交易,不满意还能退掉,他问:“小绘,商家会退钱给你吗?”
“当然了。”楚识绘说,“质量问题是对方的责任,不退钱的话生意也太好做了。”
楚识琛思索着点点头,车备好了,他出门上班。
江岸大道的车流望不到尽头,四处响着焦躁的喇叭声,楚识琛却希望多堵一会儿,他逃避地想,要是项明章今天出差就好了。
可惜司机太敬业,后半程车速起飞,准时抵达了项樾园区的大门口。
正值早高峰,办公大楼的电梯间外站满了人,楚识琛两天没来,销售部的同事关心他身体怎么样了。
这时有个眼尖的咳嗽了一声,聊天戛然而止,大家齐声冲着同一方向说:“项先生,早。”
楚识琛微微僵硬,落枕似的,身体和视线没有扭转半分。
项明章走过来,正好电梯到了,他虽然总裁架子重,但不屑于占员工的便宜,说:“我不喜欢插队。”
大家便按顺序进入电梯,楚识琛最后一个,站在最外面,垂眸祈祷梯门快点关闭。
还有余量,彭昕说:“项先生,您上来吧。”
项明章无动于衷:“我等另一部,免得挤到别人。”
彭昕说:“挤挤也没事啊。”
项明章道:“你不介意,有的人会介意。”
人一旦心虚,就会此地无银三百两,楚识琛怕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一侧身,让出旁边的位置。
项明章这才进来,确实有点挤,与楚识琛相距寸步,古龙水和迦南香的味道都淡淡的,不着痕迹地融合。
从一楼到九楼,楚识琛全程没抬过眼睛。
秘书室关了两三天没通风,那盆兰草彻底枯萎了,楚识琛简单收拾了一下,开始处理系统积攒的消息。
十分钟后,他到总裁办公室门外,抬手敲了敲。
里面,项明章说:“进来。”
楚识琛吸了一口气,推开门,目不斜视地走到办公桌前,放下一本文件夹:“项先生,这是要用的会议文件,内容核对过了。”
项明章翻开看了一遍,拿上新换的一只钢笔,说:“过去吧。”
(一)会议室,椭圆形的长桌可以容纳三十人,项明章坐在顶头的位子上,楚识琛在一旁负责记录。
这场会议是关于亦思的财务内控,项明章拟定的几条建议经过推敲、细化,今天要做一次正式的讨论。
参会人员陆续到齐,包含各部门的主管负责人,还有几名高层决策者。楚识琛许久没见李藏秋了,经过任濛那件事,再加上和李桁的冲突,双方的关系变化已经心照不宣。
但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楚识琛主动叫了声“叔叔”。
李藏秋应了一声,冲项明章道:“项先生,人来齐了,咱们开始吧。”
项明章拿着投影仪的遥控,会议开始,气氛比平常的项目会议要严肃得多,财务部震荡刚过,正是心有戚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待接下来的整顿。
财务内控的要义就是加强内部的财务管控,项明章既是项樾通信的决策人,也是老项樾的董事之一,对一间公司的运作进行调整和把控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几条大方向讲完,项明章放下遥控问:“各位怎么看?”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收购以来销售部和财务部先后被开刀,谁也不敢当出头鸟,听吩咐办事是最保险的。
项明章料到了,说:“李总?”
李藏秋敲了敲太阳穴:“我认为没什么问题,不过大方向下面要继续划分,再设立机制,这个粗细怎么把握?太细的话,效率不高,人事成本增加,粗的话影响效果。”
项明章道:“凡事分轻重,可以先从一个侧重点入手,比如预算,然后再匀速推进。毛病不是一天造成的,也不能指望一下子改好。”
李藏秋说:“财务内控牵动其他各部门,那项先生想从哪个入手?”
项明章道:“亦思这些年最大的问题就是客户流失,是研发的产品不够好,还是业务运行有问题?”
销售和售前已经开过刀,李藏秋绝口不提:“效益不好,研发投入就要削减,然后影响产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项明章又问了一遍:“各位怎么看?”
身旁,始终专心记录的楚识琛停下来,打破第二轮沉默:“项先生,我有一点想法。”
项明章道:“你虽然是我的秘书,但毕竟曾是亦思的一份子,可以说说看。”
楚识琛之前负责查账,除了积弊的人为问题,还发现了一些解释不清的“烂账”。
他抬起头,说:“我觉得可以增设一条退款机制。”
一潭死水的会议室隐有骚动,财务部总监问:“哪一方退款?”
楚识琛说:“亦思退款给客户。”
项明章觑着桌面:“说下去。”
楚识琛道:“今年初,石清医药停止续费,等于和亦思终止了合作关系,原因是定制的crm系统不满足预期。销售部谈这个项目的时候给了十二分的承诺,但研发部的满分是十分,而甲方给的价格只有八分。”
市场总监说:“客户的需求是八分,我们要尽十二分的努力去满足,这没有什么问题。”
“不,这有很大的问题。”楚识琛反驳,“销售为了拿下项目,过度承诺,后续研发部门无法交工,如果加大投入又产生预算紧张的问题。最终客户拿到不符合承诺的产品,导致不满,也就不会再跟亦思继续合作。”
研发部主任频频点头,附和道:“我同意。”
楚识琛说:“客户购买亦思的系统,后续要维护、优化,进行续费,一个需要续费的项目,代表这不是一锤子买卖,必须要考虑后面的风险。”
在客户流失前,会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拉扯,甲方和亦思互相推诿,业务部门和研发部门互相抱怨,既损害公司的对外形象,又造成内部矛盾。
期间产生的预算追加、违约金等等,就形成了所谓的“烂账”。
李藏秋问:“你的意思是,客户不满意就退款?”
楚识琛回答:“是产品有问题就退款,表面看来是为了保障客户权益,实际上是为了约束自我。产品a就是a,b就是b,项目的每个环节必须严谨,不能开空头支票,不能为后期留下隐患。”
楚识琛一口气说罢,问:“各位意下如何?”
项明章道:“其实国外部分公司在推行退款制度,效果还不错。”
研发部主任用玩笑的口吻表明立场:“那可以试试嘛!”
李藏秋说:“推行一个机制不容易,尤其跟员工的薪资绩效挂钩,很多成本是看不见的。”
楚识琛道:“客户不满,亦思口碑下滑,这种隐性损失才是看不见的。借财务内控这个机会,把机制设立得足够公开、透明,相信成本可以把控。”
李藏秋说:“识琛,我怕你是纸上谈兵。”
项明章合上文件夹:“是纸上谈兵还是一击得胜,那就要看大家有没有改变的决心了。”
这话几乎表明了态度,楚识琛跟着说:“穷则变,变则通,一次尝试而已,又不是背水一战,对不对?”
众人观察着风向,有真心赞同的,也有含混不详的,总之没有人提出异议。
会议结束,大家很快走光了,偌大的会议室只剩项明章和楚识琛两个人,投影仪关闭,悬垂的幕布变成了空白。
楚识琛关上电脑,说:“退款这件事是我早上偶然想到的,会上直接提出来,仓促了些,下次我会先打报告。”
项明章倒没追究,说:“李藏秋刚才有句话很对,推行一个机制不容易。口头的东西不算数,你这周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交给我。”
计划书相当于开启一项提案的钥匙,由楚识琛来做,意味着他会跟进亦思之后的“整改”。
“好,我会尽力去做的。”楚识琛礼貌得有些疏远,“谢谢项先生支持。”
项明章说:“我是否支持只取决于符不符合公司的利益,跟谁提出的没有关系,你大可放心。”
楚识琛离开椅子,把东西摞起来单手拿着,声调比幕布上的虚影还淡:“当然和我没关系,我没有不放心。”
项明章说:“那样最好。”
两个人一言一语,自始至终谁也没看过谁。
中午佰易的ceo段昊约了项明章吃午餐,差不多该出发了。
一路上,楚识琛坐在商务车的尾部没抬过头,他捧着平板电脑看佰易的资料,以防等会儿用餐的时候不够熟谙。
餐厅在一间会员制俱乐部里,商务车驶入地库,停在项明章的专用车位上。
这种应酬时间不会太短,楚识琛下了车,对司机说:“你去吃点东西喝杯咖啡,走之前我通知你。”
司机打开后备箱,里面放着一个独立的小冰箱,说:“我带了个汉堡,今天我太太过生日,留点肚子晚上去大吃一顿。”
冰箱旁边还有一只四方礼盒,磨砂黑色,烫金的字母标,楚识琛说:“这一定是送你太太的礼物。”
司机连忙摆手:“不不,这是……这是项先生的。”
项明章接到段昊的信息,问他有没有忌口的食物,回复完走到车尾听见一耳朵,问:“什么我的?”
司机说:“周日那天早晨,您让我送一套衣服到公司去——”
项明章打断:“没印象。”
那天时间太早,哪家商场都没开门,司机不得已找了一间订做西服的老店,花三倍价格买了一套给其他顾客订做的成衣,并且不能退换。
结果项明章让扔掉。
司机没舍得,就暂时在车上放着,他怕老板误会他私吞,赶紧道:“您忘了?还有一份燕窝粥。粥我喝了,不能浪费粮食,但这身西装我就是想穿也穿不上,所以先搁在这儿了。”
楚识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一旁沉默。
项明章烦道:“那你搁着吧。”
司机不明就里,以为项明章不要是因为尺寸不合适,越描越黑地解释:“都怪我那天没睡醒,记错了您在电话里说的尺寸,买的不合身。”
项明章只想让对方住口:“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司机抹把汗,习惯性地找楚秘书救场,还自以为急中生智:“我感觉楚秘书穿挺合适的,要不送给楚秘书吧?”
项明章:“……”
楚识琛本欲装聋作哑,偏偏躲不开,他不好意思让司机为难,也怕啰嗦下去惹人怀疑,说:“好,今天下班我带走。”
司机如蒙大赦:“太好了,楚秘书穿绝对英俊潇洒!”
项明章懒得再废话,直接走了,楚识琛跟上去,到电梯间外,四下无人只有光滑的梯门映着他们两个。
这一上午,两个人除了工作全无交流,互相不闻不看,就差把“公事公办,私下不熟”刻在脑门子上了。
楚识琛秉承“毫无瓜葛”的原则,说:“衣服应该有收据,我会把钱转给你。”
项明章不屑道:“不用,不过是要扔的东西。”
楚识琛说:“是扔是留我无所谓,我刚才答应收下来,只是不想让无关的人难做,没有别的意思。”
“彼此彼此。”项明章说,“那天让人送衣服是怕你衣不/蔽/体闹了笑话,也没有别的意思,顶多算人道主义关怀。”
楚识琛想起那天早晨,他赤/身/裸/体,而项明章却衣冠楚楚,仿佛一夜孟浪的只有他一个人。
明明最先主动的不是他,他内心不悦:“钱是一定要给你的,与人留情,总不该白白纠缠然后亏待了对方。”
项明章冷下脸来:“你是拿我和以前的小情儿相提并论?”
楚识琛忍着不体面,说:“差点意思,毕竟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
项明章阴阳怪气:“怎么,遗憾吗?”
楚识琛说:“我是庆幸。”
“好啊。”项明章气笑了,“钱你尽管转给我,这个月我会私下给你发一笔奖金,你不亏待我,我也要有所表示,就当奖励你那晚的表现。”
楚识琛有点绷不住了:“我不要。”
“为什么?”项明章故意学舌,“那晚虽然差点意思,不够让我尽兴,但也不能白白辛苦了你。”
楚识琛的羞耻心一霎达到极限,再说不出更轻薄的话来,电梯到了,他先一步进去,面上含着愠恼:“请你坐另一部。”
项明章抬手按住梯门:“楚秘书,别太有恃无恐了。”
楚识琛反问:“我恃什么?”
项明章心说,恃宠生娇,他朝电梯右上角抬眸:“监控拍着,你不怕被人看到?”
楚识琛用力按了下关门键,说:“反正我不是这里的会员,没人认识我。”
项明章手背绷着青筋,不动如山,声音却陡然低下来:“那晚我把你抱在怀里上顶层,你说公司监控室的人认不认得你?”
楚识琛遽然一惊。
项明章趁机迈进去,梯门在背后缓缓闭合,这场争论赢了,楚识琛终于肯拿正眼瞧他,不,瞪他。
然后,他风轻云淡地改口:“骗你的。”
楚识琛败下阵来,喉结一滚咽了句“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