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月,天便愈发地暖和,连带着雨水也渐少了一些。
安隐堂中的地龙小心翼翼地烧了两日,总算是将里头的湿气驱散了个干净。
但是,却有股寒意在房中弥漫着,经久不绝。
房中的下人都道是因着王爷不在,房里少了个人,才会显得这般冷清。
但唯独孟潜山知道,房中满是寒意的原因,的确是王爷不在,但是,却不是因为少了个人,而是因为王爷宿在别处,却偏生留下了一个人。
留下了一个,虽每日饮食起居照旧,但就是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气息的人。
正因为这个,孟潜山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生怕一个伺候不好,被这位祖宗迁怒了去。
一直到了霍无咎要出门的这一天。
这日正是陈悌的夫人送来的邀请函上,请他去赏花的日子。原本的邀请函虽说已经被江随舟退了回去,却因着前些日子后主千秋宴上的皇命,而重新送了过来。
孟潜山不敢忘,这日一早,便要伺候着霍无咎洗漱更衣。
霍无咎自然没让他动手。孟潜山只好将衣袍饰物一并放好了,等着霍无咎自己穿戴妥帖。
待到了时辰,便有马车自靖王府行出,一路往陈悌的府邸上去了。
同朝为官的同僚,尤其是身在同部的官员,后宅夫人们常会你来我往地办些宴会,权作交际。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极为常见的,但今天陈悌府上这样的宴会,却与以往决然不同。
毕竟,京城中的权贵们谁不知道,靖王殿下好的是那一口?景朝也讲究个男女大防,夫人们凑在一处喝茶吃点心,总不能请个男人来吧?
这样的事,寻常官员也是做不出的。唯独陈悌这么个巴结惯了庞绍的老油子,最是知道想讨好主子,就得舍开脸皮。
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与他同进退了。
陈李氏一大早站在府门前,心里便惴惴不安。
她夫君早在前些日子,便已经叮嘱吩咐过她了。将那靖王府的男妾弄来府上做客,并不是为了同他们交好,而是要让他们出事、出丑,最好闹到圣上的耳朵里。
陈李氏身为个大家闺秀,自幼养在后宅里,嫁人之前,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如今骤然让她将个男人请来府上,还要他在自己府上出丑,陈李氏一时慌乱,自不知该怎么办。
毕竟,男人在后宅里,还能出什么丑?
到府上来赏花的,各个都是官家的夫人。真要因此损了谁的闺誉,陈李氏也是不敢的。
故而,恨铁不成钢的陈悌见她畏畏缩缩,一气之下将她责备了一通,又叫他府上的妾室秦柳与她一同出面,办这场宴会。
这便是要将靖王府的事,交给秦柳去做了。
陈李氏多少松了口气,领着秦柳一同候在门前,等着客人们前来。
天放亮了,便陆续有各家夫人坐着马车前来。秦柳挨个迎着她们进去,陈李氏便领着丫鬟候在门前。
许久之后,一辆马车拐过街角,碌碌驶来,停在了陈悌府前。
瞧那规格制式,是王府才有的。
陈李氏屏息凝神,面上带起笑容,迎上前去。
便见坐在车外的那个年轻太监跳下马车,指挥着车夫和小厮打起车帘,从车里抬下了一架轮椅。
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端坐在轮椅上。
陈李氏的目光只小心翼翼地飘向他,匆匆一扫。
便见那人虽微垂着眼,一副冷漠的神态,却生了一副极俊的好相貌。那般锋利张扬的眉目,棱角分明的面容,以及那眉上横过的一道利刃似的疤痕,如同磨砺锋锐的刀剑,让人不敢逼视。
像是她在闺中读过话本上的将军,活生生走出来了一般。
陈李氏匆匆收回目光,不敢多看,只小心翼翼地错开眼去:“霍夫人来了?各家夫人太太们都到了,还请霍夫人随妾身一同入府。”
轮椅上那人眼都没抬,更没回应他。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太监殷勤,笑着道:“劳烦陈夫人了。”
陈李氏点了点头,由丫鬟扶着,自去前头引路了。
——
陈府花园并不太大,里头一方池塘,还没到长荷花的季节。四下里皆是临安城常见的花树和盆景,热热闹闹摆了一园子。
此时,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远远看去,衣香鬓影,莺莺燕燕的,倒是比花草还要养眼几分。
京中的夫人们相互之间也算相熟,众人来后,便热闹地交谈起来。
便在这时,细微的轮椅声从院门口响起。
一时间,众人纷纷住了口,园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静默。
数道目光落在了霍无咎身上,又纷纷移开,像是没看到他一般。
院中的夫人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这位陈大人会钻营,千秋宴上为了讨皇上开心,要把靖王府后宅里的男人弄来赏花。弄来的那个,不光是个男人,还是个被从北梁俘来的、征战沙场、杀人如麻的男人。
宴上男女分席,夫人们都没见过这霍无咎。不过光从他前几年的名声就能得知,恐怕是贴在门上的秦叔宝那样的门神模样。
却是没想到……
一些个关系亲密的官家夫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番眼神。
这位霍将军……竟生得这么俊?
不过,周遭众人,谁也不敢多看。陈大人将这人弄来,多半没存好心思,她们需得躲得远远的,万不可被波及到,反惹得一身污秽。
这么想着,众人纷纷错开了目光,像是没看见霍无咎一般。
倒是位年轻的夫人,拽了拽身侧闺中好友的袖子,小声道:“这样的人,当真是天妒英才,是老天要这般磋磨他……”
旁边的好友连忙拽住她,不许她再乱说。
而旁侧的秦柳,见着要请的人都来齐了,便张罗着请各位夫人在园中落座。
她入陈悌后宅两三年,虽说因着主母懦弱,混得风生水起,却一直找不着露面的机会。今日这事,是陈大人给他自己争取来的机遇,又何尝不是她秦柳的机缘?她定要在今日这宴上得脸,再替大人将他想办的事办好,让众人瞧瞧,谁才是大人的贤内助。
陈李氏心下发虚,便不如她这般机灵。没一会儿,秦柳便穿梭在夫人们之间,将她们各个安置好位置请她们坐下,接着便让丫鬟们上前来奉茶奉点心。
待将这些都安排妥当,秦柳身段娇娆地行到了霍无咎面前。
“霍夫人安。”她笑着冲霍无咎行了个礼。
早在方才,她便暗中将轮椅上这人打量了个遍了。模样生得极好,气质又清贵,听说打仗也厉害,只可惜如今不过是个受人侮辱的战俘,还是个残废。
自己既要借着今天这事往上爬,那么便不得不得罪他,也往他身上踩一脚了。
心下不轻不重地道了句得罪,秦柳笑着道:“从前只听闻霍夫人一表人才,却未料得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来了咱们府上,虽也算自家姐妹,但无论如何也是男女有别,妾身便给夫人安排了个远些的位置,还请夫人勿要怪罪。”
霍无咎自然没理她。
后头的孟潜山笑道:“多谢这位姨娘。”
秦柳掩唇笑道不必,引着他们到了池边的一处桌前,请霍无咎在那里落座。
就在这时,倒茶的丫鬟迎上前来。
秦柳心下百转千回,已经想好了法子。她自然地伸手,将那丫鬟手里的茶壶接过,便笑着走到了霍无咎身侧,颇为自然地给他倒茶。
却没见,垂着眼的霍无咎眉头微不可闻地一皱。
下一刻,秦柳熟练地惊呼一声,将茶都打翻了。众夫人们被这惊呼吸引了目光,便见秦柳像是被谁一搂,竟是一副教人非礼了去的模样,径直往霍无咎身上摔去。
众人皆变了脸色。
却见坐在那儿的霍无咎,眉头紧紧拧起,手按着轮椅往旁侧一转,竟巧妙地避开了她。
使得秦柳原本想摆出的受人强搂的动作,反成了刻意地倚靠,被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紧接着,她靠了个空,一个没站稳,竟径直往下摔去,一头栽进了池塘里。
——
惊起了一片女子的惊呼声。
丫鬟们纷纷跳下池塘去救她,四下登时一片大乱。唯独霍无咎,静静按着轮椅,往前让了几步,冷脸看了那池塘一眼。
雕虫小技,早在她朝着他靠过来时,就已经被他看出不对了。
旁边的孟潜山被吓傻了眼。
没一会儿,秦柳便被救起来,被拿衣袍被褥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陈李氏连忙上前,要让人将她送下去休息,却见被救上来的秦柳挣扎着,竟是不依不饶了起来。
秦柳知道,一不做二不休。她方才失了手,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便绝不可一点好处都不讨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便见她哭道:“霍夫人怎能做这样的事,非但轻薄妾身,还要将妾身推下池塘去!”
周遭众人都看得出她在诬陷,但众人心知肚明,谁也不敢站出来开口戳穿她。
秦柳知道这个法子奏效,演得愈发来劲了。
“妾身失了贞洁,断没脸再见大人!你们快放开我,让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也算个干净!”
陈李氏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
她大约知道秦柳在想什么。她今天这般闹了,风声立马就能传出去,待到明日,大人也有了由头,拿这事做引子去面圣。
她想要阻止,却又知嫁为人妇,就要听从夫命。
她小心地看了霍无咎一眼。
就见他坐得笔直端正,面无表情,神色冷冽,静静看着秦柳演出的闹剧。
像一把谁也折不弯的钢枪。
陈李氏没见过打仗的武官,却莫名在这时觉得,顶天立地的将军,就该是这幅模样。
但上天妒他,定要他深陷险境。这样的时候,自然也没人帮得了他……
却在这时,有个门房行色匆匆,一路跑了来。
“夫人……夫人!”那门房喊道。
陈李氏回过头去,便见那门房停在花园门口,面色惊惶,手足无措。
“怎么了?”陈李氏忙问道。
便见那门房匆匆道:“靖王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