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的下着,母女俩牵着手,穿过流云城的大街小巷。
漫天的飞雪如柳絮一般,苏柔雪抬头,伸手接住。
“雪……”
她的名字里有雪,以前她的娘亲给她讲的故事里也有雪,但她从没见过雪,直至来到北境,她才见到了。
雪,凉凉的雪,冷冷的雪,当她见到雪的时候,就是她苦难的开始。
“娘?”
旁边,女儿的声音响起,她看过去,笑着。
“嗯?”
不仅仅是苦难,雪,还给她带来了希望,属于她的希望。
“娘,我们去哪?”
“四处转转就好了,失明的那段时间,感觉过了好久,现在想再好好逛逛,小荣陪娘走走吧。”
“好!”
两人就这么走着,脚踩在雪上,印出痕迹。
“娘。”
“嗯?”
“太冷了,您身体还顶的住吗?”
“不用担心我,多亏了先生,现在好多了。”
“娘,以后我自己就能照顾你了。”
“是嘛,小荣真厉害。”
有寒风吹去,带着过去的往事。
苏柔雪的眼眉被风雪遮住,想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一些,小小的事。
那年冬天,一名女婴出生了。
孩子出生便没有了父亲,母女俩相依为命,在无法遮风的茅草屋之中。
“咕——”
茅草里动了一下,女婴从里面钻出。
白嫩的小孩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哈欠,女人看着,心都化了,把她抱起来。
“呀呀依依——”
女婴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抓母亲的辫子。
寒风瑟瑟,母亲的怀里却是暖和的,女婴笑的开心,但女人感觉到了一些冷意,就又往身上加了些茅草。
她浑身都没力气,感觉有些发晕,想吐,但因为没吃东西,什么都没吐出来。
未来的昏暗仍包裹着她,没有出路,只有一片绝望。
要怎么养活这个孩子?
北境的流云城,地处国家边缘,随时受到蛮人的侵扰,女人在这里一无所用,要么靠男人,要么靠身体,两者总得靠一个。
可是,女人不想这样,她可以被迫来到北境,被迫给男人生孩子,被迫承担生养孩子的责任,但是,她绝对不能作践自己。
如果,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她该如何让别人看的起她,看得起她生的孩子。
她是苏家的女儿,苏家和关家一直修好,她乃苏家小姐,从小到大深受关家的文化熏陶。现在的她,不期望能回到本家,只求不辱没自己家里的名声。
她要靠自己的双手,把女儿养大。
“呕——”
那股恶心的感觉又来了,但又吐不出什么,她头脑发晕,只能无力的躺在床上。
嘎吱——
有人推门进来。
她慌乱的坐起,看着进门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名老人,佝偻着身躯,脸上僵硬,看不出表情。
“您是……”
老人没说话,只是走过来,仔仔细细的看着。
对方靠近,女人认出了老人,这是药铺的钱老头,据说是认钱不认人,而且性子古板,冷漠,很少跟人说话。
“气血不足而已,不用担心,这些药给你包好了,一天煮三次,按时喝。”
老人开口,把药放在了桌上,全程没提钱的事,转身就走。
当他走到门口时,转头,原本在母亲怀里的女婴忽地动起来,对着他笑。
女人心里一动:“跟爷爷再见。”
“啊噫噫噫,嘿嘿!”
女婴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挥着小手。
老人停顿的站在那里,片刻后,关门走了。
女人紧紧的抱着自己女儿,冰雪聪明的她,早就注意到了自家女儿和老人的眉眼有些相似。
但她什么也没说,也不会去说。
她只知道,她是她的孩子,她是她的母亲,这就够了。
苏慕荣带着苏柔雪进了酒馆。
一进门,她就嚷嚷:“老头,老头,你在不在,快,上吃的!”
“喊什么,小祖宗你又想干啥!?”鬼佬从后厨走出来,原本气势冲冲的,看见苏柔雪,愣了愣,“哎?你娘好了?”
“对,好了,快,把好吃的弄上来。”
“有钱吗你?”
“先赊着。”
“又赊!?你就不能说从你工钱里扣吗?”
“不行,那些还得给我娘治病,先赊着,以后有钱了我加倍给你。快快,把那烧鸡什么的端上来,我娘爱吃。”
“真特么的扣。”
鬼佬骂骂咧咧,但还是进后厨准备去了。苏慕荣拉着苏柔雪坐下,拍着胸脯说道:“娘,你放心,我现在跟平生一起工作,我们赚了好多好多钱,到时候,都给娘买好吃的。”
“好~小荣最厉害了。”苏柔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但是,小荣,你不可以对鬼伯伯那么没礼貌,当年,是他教我编织草鞋的。”
“哎!?”苏慕荣瞪大眼睛,“还有这种事!?”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柔雪说着,眼睛看向了窗外,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同样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很抱歉,我这里不招工了。”
店家打着算盘,毫不犹豫地拒绝。
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直接就被拒绝了,女人叹了口气,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但刚转身的时候,店家忽然又说道:
“不过,看你怪可怜的,我倒是有个主意。”
女人重新燃起了希望,转过身,问道:“您说。”
“流云城这里天冷,在这里最重要的,除了食物还有衣服,衣服里,又以鞋为主。我可以教你编织草鞋的技巧,给你准备做草绳需要的麻绳,如果你赚了钱,也不用分我多少,只要把麻绳的钱还我就好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女人高兴极了,正要道谢,但店家继续说道:
“但是,草你要自己去弄,我只能告诉你大概位置,这可是很苦的,你受的了吗?”
“您放心,我可以的。”
她可以的。
第二天,女人就背着比她还大的箩筐,出了城进山谷。
店家已经告诉了女人谷草的位置,她咬着牙,踩着碎石,一步步向那里赶去。
她的鞋子被划破,后背磨出血,拔草的荆棘划破了手掌,血淋淋的。
到最后,她回去了,框里只有薄薄的一层。
店家看了摇头,说道:“你这些还不够做一双的。”
店家的失望溢于言表,女人磕着头,求店家再给一次机会。
女婴从框里探个头出来,大眼睛眨呀眨。
店家愣住,原来女人不放心孩子,今天是背着女婴一起上山的。
“以后把孩子放我这,我替你照看吧,至少在你熟悉这些流程之前。”
女人摇头拒绝,说:“不麻烦您,今天只是我不熟悉,下一次我早些进山,一定可以的。”
“但是……”
“您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店家不说话了。
从那天起,女人带着女婴,从早到晚,攒够了编织草鞋的谷草。
只是不过一个月,那芊芊玉手便布满了老茧,再也看不出弹琴的模样。
菜上来了,苏柔雪小口地吃着。
苏慕荣兴奋的问:“好吃吗?”
苏柔雪笑着点头:“好吃!”
母女俩安静的吃着,期间,苏慕荣问:“娘,您说,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啊?”
“小荣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喜欢,就是想问问,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
“含义啊……”
苏柔雪想了想,放下了筷子。
外面的冷风静静的吹着,她安静着,随后缓缓开口:
“小荣,你要记住。”
“嗯?”
“你的荣,是荣耀的荣。”
外面的风静了。
雪缓缓地下着,带来了些许的往事。
那小小的,往事。
女人编织的草鞋,先搓好棕绳或麻绳,编好鞋耳(即短棕绳绞成双股线),拿一把上好的谷草,捶柔软,把板凳放倒转,四脚朝天,套上草鞋棒,即可坐上去编打草鞋。
她会花专门的一些时间收集谷草,再然后,花一些时间编织草鞋,等编织的差不多了,再拿出去卖。
她的地点是南城门口附近,同样带着箩筐,只是里面从谷草换成了女婴。
她的第一位客人,是那位老人。女人本想送一双给他的,但是被他以“做生意就要收钱,天经地义。”为理由,拒绝了。
老人拿钱买了一双草鞋,目光却放在箩筐里熟睡的女婴,开口问:“叫什么名?”
“啊……您说她啊,还没想好。”
他沉默着,问:“她爹呢?”
女人的目光黯淡下去,抿着嘴唇:“跑了。”
他哦了一声,又说:“那让她跟你姓吧。”
女人愣愣的抬头。
但老人已经转身走了,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走回来。
“这些鞋我都要了。”
就这样,女人今天收工了。
她背着孩子回到了家,看着熟睡的女婴,想着老者的话。
是啊,到现在为止,孩子连个名都没有。
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从小就仰慕关家的忠良气概,于是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轻声说道:
“从今以后,你就叫苏慕荣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
“荣,是荣耀的荣。”
有骨气,有节气。
最高的荣耀,就在于挺身而出的那一刻。
她有骨气,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有。
“慕荣,小荣……”
她轻哼着,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吃完了,母女俩顺着街道走着。
在走过某个地方时,苏柔雪忽然停住,静静的看着某处出神。
苏慕荣看着她,拉了拉她的手:“娘?”
“嗯?”
“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柔雪回神,笑了笑,“只是看着那个巷子口,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呀?”
“是……”
苏柔雪不说话了。
她站在那里,落下的雪贴着她的头发,披了一层霜。
不是小事。
是,很重要的事。
当女人匆匆赶来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老人把孩子抱给她,女人泣不成声,连连道谢。
晚上,孩子醒了,一醒来看见她,就抱着她大哭。
她抱着,轻声安慰,心里滴出了血。
半夜,孩子哭累了,睡着了,但她却睡不着,站在院子里,看着天。
她痛恨人贩子,因为她就是被绑来的。
那年,她像往常一样,去关家探亲,走在半路上时,忽然有土匪杀出,随身的家丁和护卫都被杀了,只有她和丫鬟活了下来,被绑上了山寨。
在山寨上,丫鬟为了活命,委身给了大当家,但她却死活不从,性情刚烈,正好他们在和北境的武器贩子打交道,又想到女人的家世背景,怕留着惹出祸端,就把女人卖给了他。
武器贩子也做着人贩子的生意,见女人还是处子,就辗转几手,高价卖给了流云城里的一个军户。新婚当天,她发了疯一样的反抗,但却被军户殴打了一顿。
“老子花十两白银买的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婆娘了,你还敢反抗!?”
殴打,打的血肉模糊,几乎失去意识,到了早上,男人骂骂咧咧的离去,只剩下女人浑身是伤的躺在那里。
她想,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试过跑,试过死,可是都没办法,最后男人抓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如果再敢逃跑或寻死,被他发现,他就扒了她的衣服,把她吊到城头,让她死都不能死的安宁。
女人妥协了。
她可以死,但绝对不能这么死。
她要报仇,直至发现自己怀了孕。
男人也变了,开始对自己百般照顾,女人的心开始动摇,可是最后生下孩子的那一刻,男人居然跑了。
月光下,女人捡起一根木棍。
她自己,已经这样了。
所以她的女儿,绝不能在这样。
从那天起,女人再带自己女儿出去,都会随身带着一根木棍。
她已经变了。
从一名少女,变成一位母亲。
苏柔雪牵着苏慕荣的手回了家。
进了茅草屋,她躺在床上,苏慕荣去烧水,然后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娘,感觉好点了吗?”
“嗯。”苏柔雪笑起来,“我感觉好多了。”
“娘,你放心,你会没事的,我都跟那老……跟钱爷爷说好了,他会教我救您的办法,到时候,您会一直这样的!”
苏慕荣滔滔不绝地说着:“等你好了以后,我再去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给您买好多好多吃的,娘最馋嘴了,我一定要把全天下好吃的东西,都端到娘面前。”
“小荣。”
“嗯?”
“娘不想吃什么好东西,娘只想要你以后有出息。”苏柔雪抓着苏慕荣的手,“你要记住,你的荣……”
“是荣耀的荣,放心,娘,我都记住啦!”
苏慕荣挺直着背说道:“娘,我以后肯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好。”
“那我先去找钱爷爷啦,他还有东西没给我呢。”
“好,路上小心。”
苏慕荣起身向门口走去,苏柔雪一直看着她离去,那洋溢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气血丹……”
今早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她颤悠悠的起来,咳嗽,扶着墙,缓慢的下床。
气血丹的确让她恢复了视线,但不代表能让她痊愈,她的舌头已经失去了味觉,今天不管吃什么东西,都是无味的。
编织草鞋的工具堆放在墙角,麻绳,谷草,箩筐……她看着那些,眼泪缓缓滴下。
“傻孩子……”
泪光倒映着,闪烁出她幸福的笑容。
“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笨的孩子。”
“还好吗?”
“能治好。”
“很贵吧。”
老人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不要钱。”
“要的。”
“可以不要。”
“我明白我的身体,我好不了了,是吗?”
他沉默起来。
“苏慕荣的荣,是荣耀的荣。”女人看向窗外,定定的说道,“我不能成为孩子的累赘。”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站起身。
“没有哪个孩子,会觉得自己的父母是累赘。”
老人留下了这句话:“让我想想办法,我会有办法的。”
女人还想说些什么,但老人不给她这个机会,走了。
失去视力的日子,一片黑暗,女人只能坐在床上。
过了好久好久,她听到窗户外传来了细微的声音,便知道是自己女儿回来了。
嘎吱——
木门推开,有人走近,握着自己的手。
“娘,你感觉好点了吗?”
女人艰难的笑起来:“嗯,好多了。”
“娘,之前你说梦话,想吃鱼,我就去搞了鱼。”女儿高兴的声音传来,“老天爷都眷顾我,我抓到了一条好大好大的鱼!”
女人微微愣了愣,现在是冬天,哪来的鱼抓?
“娘,今晚我们吃鱼吧!”
她摸着女儿胸口前湿漉漉的衣服,明白了,声音里带着哭腔,用力的点头:“嗯!”
鱼,一条小小的鱼。
即便看不见,女人也知道,那是一条小小的鱼。
自家女儿把所有鱼肉剔下来,夹到她碗里,跟她说:“娘,你吃,我也吃!”
“好。”
她一口一口吃着,忽然泣不成声。
女儿手忙脚乱:“娘,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太好吃了。”
“真的吗!?那娘,你多吃点!”
女人以前在家里吃过好多鱼。
糖醋的,炸的,蒸的,她都吃过,但这条鱼,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鱼。
她抹着眼泪,小口小口吃着,脸上突然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呢喃着:
“傻孩子。”
女儿又跑出去,不知道干嘛去了,她放下碗筷,仍然固执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笨的孩子。”
苏慕荣气冲冲的跑进药铺,喊道:“老东西,快教我炼气血丹!”
钱老仍坐在那个位置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见苏慕荣冲进来,放下了烟:“决定了?”
“这话你都问过一遍了,决定了决定了,赶紧的!”
“行。”
他俯身,拿出一张纸,扔给苏慕荣:“先回去把这些药以及药的功效还有流程背下来。”
苏慕荣瞪大眼睛:“还要背东西?”
“怕了?”
“怕个屁!”
“那你不认字?”
“认,怎么不认!你等着,我今晚就背给你!”
她拿起纸,转身跑了出去,外面碰见了杨平生。
他正低头扫雪,心神不宁的样子,苏慕荣从背后跳起来拍他,说道:“嘿,想什么呢!?”
“啊?”杨平生愣愣的回头,发现是苏慕荣,勉强露出个微笑:“你拿到丹方了?”
“没,拿了张纸,上面写着药材药效和流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老东西让我先背下来。”
“那个,你娘怎么样?”
“挺好的啊,今天跟她走了一圈,又宰了老不死一顿,可开心了。”苏慕荣笑嘻嘻的说道,“还是气血丹管用,所以,以后就由我来炼制气血丹啦!”
“这,这样…..”
“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娘等着急了。”
“嗯!等我神功大成,回头也分你几颗,走啦!”
杨平生看着苏慕荣挥手远去,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他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掌心,出声问道:“系统。”
“嗯?”
“这就是…..你说的命数吗?”
“差不多吧,人生下来就有数,仙人有劫数,凡人有命数,这些都是天道而定,改不了。”
“是嘛。”
杨平生抬头,伸出手,接住了雪花。
凉,冷,不近人情。
原来这就是……天道吗?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苏慕荣兴冲冲地跑回了家。
“娘,我弄到好东西了,我跟你说,你以后……”
屋里一片寂静。
苏慕荣的笑容消失了,她放慢了脚步,轻轻的,轻轻的推开了木门。
嘎吱——
“娘?”
血红色的残光入照,房梁上的身影摇摇晃晃,麻绳连接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苏慕荣的手垂下来,松了。
纸张脱离了手,飘啊飘,跟着雪一起,飘在地上,消失不见。
那年冬天,一名女婴出生了。
那年冬天,一位母亲自杀了。
那年冬天的雪,缓缓地下着,带来了一生,一死。
苏慕荣的娘死了。
连带着,她的尊严也死了。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跟她说苏慕荣的荣是哪个荣了。
因为她成了孤儿。
没有娘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