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石勒极目远眺,只觉得四周风光无限,就算是身为敌对者,他也不仅赞道:“王烈此子虽可恶,但只看这百里掘鲤淀,如此大气磅礴,非有大志者不能有决心在此开垦良田,这足可见其心胸浩荡。
而且,这里以前本不过是一片荒甸,我也曾数次路过,都觉得这里野兽众多,河叉弯曲,并不适合生存、屯兵。可如今,他却硬把这里弄成了万亩良田的鱼米之乡,若他能为我所用,我石勒何愁北地不得,天下不定?”
四周众将闻言,皆沉默无语,自家主公如此高的评价一个敌人,让他们这些为将者都感觉面上无光。
那孔长忍不住道:“主公,王烈智勇双全,这一点臣也承认,可是他是我军不共戴天的仇敌,主公岂能收他为将?”
一旁的张宾忙道:“孔将军,主公的意思并不是要真收取他为将,虽然王烈是我们的敌人,但我们也要正视对方的优点,如此才能发现对方的缺点,最后击败他。至于主公赞美王烈,实际上却是心有忧愁,因为诸位现在还不能克制住王烈,而诸位如果觉得面上无光,就更应该做出努力,击败王烈,为主公解忧,而不是嫉恨不平,如此才是做属下的本分。”
孔长闻言,立刻道:“军师所言极是,他日我定斩王烈于马下,为主公解忧”
石勒满意的看了张宾一眼,看着这位谋主已经完全花白的头发,心下感叹其实他还是对自己最忠心的。
又有些后悔自己在襄国城时对他的斥责,此刻他却如此为自己解忧。
石勒却是鼓励的拍了拍张宾的肩膀,然后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道:“孟孙说的极是,我虽赞王烈,但其实是为激起诸位同仇敌忾的决心。王烈此子顽冥不灵,一心与我为敌,更杀害我同胞无数,乃是我光明神所指认的敌人,所以他这次必须死在掘鲤淀,否则我石勒永无宁日;诸位,尔等可愿为我解忧,助我斩杀此贼?”
众将闻言,连忙拜倒:“我等愿为主公解忧,但听主公吩咐、安排、,万死不辞”
石勒笑道:“诸公请起,尔等能为我解忧,我心甚喜不过我现在所忧者不是击败王烈,他既然敢引我来这里,我石勒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汉妇儿,我麾下数万铁骑也都是百战精锐,更有诸位襄助,我又有何惧他?我已经准备将计就计,就算不能吃掉他的瀚海城和万亩良田;也一定要将王烈一网打尽,免得再生后患。”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却是齐声赞道:“主公英明神武,王烈小儿定败于主公之手。”
石勒却一点张宾:“孟孙,我军若现在开始焚毁良田,摧毁他们的军用设施,王烈多久肯来?”
张宾想了想:“王烈未必肯轻动,先来的要么是段末坯,要么是那胡大海,他们两人若不敌,或者被主公打疼了,王烈这个主人才肯出面。”
石勒一听,冷笑一声:“两个手下败将,焉敢称勇?”
却是完全恢复了元气,再无刚刚接到支雄战败时的颓废模样。
最近石勒情绪一直不稳,先是听说王烈攻克信都,又在信都城外设计擒住了支雄后,石勒却是暴怒,不顾众人阻拦,带兵亲自出襄国城,一路追击王烈。
那时候石勒简直是陷入了癫狂状态,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可是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和垂垂老矣的模样。
等到追击王烈入高阳郡境内,一路将支雄的残军收留整理,又听从张宾的意见顺利攻克高阳县后,石勒却又突然恢复了正常,那个自信满满的匈奴汉国镇东大将军又回到了众人面前。
这些都是众将知道的事情,却都不敢触石勒的眉头。
但这些将领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接到支雄战败被生擒,三万大军溃散的消息后,石勒曾经再次被气得口吐鲜血。
知道这件事情的依旧只有张宾和夔安,两人为了大军的士气却都秘而不宣。
而石勒这次虽然及时得到救治,并慢慢恢复,甚至在迅速攻克高阳县后,就表现出一副没有事情的模样,但张宾和夔安的心里却都有些隐忧。
因为石勒已经先后两次吐血,而张宾和夔安既然饱读诗书,也是多少懂得一些岐黄之术,至少现在面色上看,现在的石勒绝对不能再承受一次相同的打击。
也因此,张宾尽管还有些话想讲,但见石勒精神不错,却又咽了回去。
夔安却看了张宾一眼,摇摇头,这位羯人的第一智者,此刻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明明现在石勒手下的匈奴汉国大军占据优势,可是夔安却总担心会失败,而他的脑子里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退兵回高阳,而不是留在这个可恶的掘鲤淀旁。
但石勒肯听这样的建议么?答案明显是否定的,夔安也只能无奈跟随石勒离开。
石勒离开,众将散去,张宾无奈摇头。
尽管刚刚的石勒表现出了一副英雄气概,这些情形落在张宾眼里,却未免有些做作之感。
如果说原来的石勒,在张宾心中如救世的神邸一般,现在就是一个有些普通人弱点的老者。
是的,石勒已经老了,老在表面,更老在心里。
尽管他面对掘鲤淀百里冰封,良田万亩的胜景也会感慨、激荡,甚至表现出一番笑谈敌酋,指点江山的豪气。
可后边他对王烈的忌惮和愤怒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虚弱和犹豫。
至少在张宾眼里,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一切,也许他太了解石勒了,这个他几乎用半生去追随的人,已经变得让他越来越陌生了。
张宾使劲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驱逐出脑子,不管石勒现在如何,他都要尽量帮助石勒打赢这一仗,否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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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荆州长沙县,荆州刺史府内。
刘佑正端坐在陶侃座下,恭恭敬敬的向陶侃一拱手,问道:“主公,你真决定和王烈结盟了?”
自从那夜彻底投靠陶侃后,在无人时刘佑就称陶侃为主公,陶侃开始还说不要如此,但刘佑坚决要这样,也就慢慢接受了。
而且刘佑自那以后一直恭恭敬敬,让陶侃十分满意。
陶侃点点头:“怎么,德祖还是不放心我和王烈之间的盟约么,你尽管放心,其中绝对没有危害到德祖你的利益?”
刘佑摇摇头:“主公误解了,您的决断我很支持,只是令狐艾这个人我在幽州时也有耳闻,自称是令狐一族的嫡长子,但实际上却是偏支庶出,而且为人贪婪好财,在平舒县为县令时曾收敛了不少钱财,名声极差,他虽为使,但说的话却未必可信。而王烈一旦反悔,我恐主公遭受损失。”
陶侃闻言,犹豫了下道:“他的身份我还是知道的,也看出此人十分奸猾,但王烈怎么也是一州刺史,虽性格张扬但在声誉上还算不错,应该不会有差池吧?不过,德祖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代我出面试探一下他。”
刘佑忙道:“一定为君效劳还有,主公,我们的那个钓鱼计划,可否开始实行?”
陶侃想了想,忽然道:“钓鱼钓鱼,既然德祖你不信那令狐艾,我们干脆就以他为饵,掉上这条大鱼如何?”
刘佑一听,沉吟片刻道:“嗯,佑明白了,我会去安排,这件事却与主公毫无干系。”
陶侃笑着摇摇头:“你啊,德祖,何必如此见外,那这件事情就麻烦你了。”
刘佑告辞而去,陶侃看着刘佑的背影,手指敲打着桌面,暗道:“刘德祖与王烈有旧怨,虽然表面上支持我联盟,但暗中肯定不服,不过这也正好,用他来敲打敲打那令狐艾,这家伙也着实可恶。”
那边刘佑却是毫不耽搁,拜别陶侃后,就按照陶侃给的地址,来到令狐艾居住的馆驿。
因为要保密,不想被更多的人知道与王烈结盟的事情,陶侃并没有安排令狐艾住在一般外来官吏所住的馆驿,而是在城内百姓的里坊内寻了个院落。
刘佑抵达的时候,却是负责伺候令狐艾的一个老仆给开的们。
而令狐艾此刻正在院子里玩投壶的游戏,院子中一个陶侃安排监视他的护卫正无奈的看着这一切。
这次令狐艾来江左只带了两个狂澜禁卫中挑选出来的精悍士兵,都打扮成他的家仆模样。
此刻,因为没有别人,两个狂澜禁卫和那个陶侃派来的护卫,都被令狐艾硬拉着来一起玩投壶的游戏。
两人一组,两组各投十支箭后,最后那组中的少那组算输,没输一支箭罚十文钱给对方。
游戏也就罢了,偏生这位令狐大人十分之吝啬,每次每人投掷五只羽箭,每支羽箭却只代表十文钱,就算令狐艾和他一组的那个狂澜禁卫一支不中,而其他护卫全中,他每次也只会赔上一百多文钱。
更何况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这两个狂澜禁卫都是斥候出身,再加上是千里挑一出来保护令狐艾的,射术精湛,在投壶上自然也不会差。
可就算这样,令狐艾却还是流露出了一副斤斤计较的模样。
那两个狂澜禁卫也就罢了,本身就是派来保护令狐艾的,以令狐艾马首是瞻,输赢也不在乎,耽误点时间也不在乎。
可那陶侃派来的护卫不同,他的任务其实主要就是监视令狐艾,而且又一直觉得令狐艾为人鄙薄猥琐,十分看不起这个男人,又怎么有耐心陪他做这种游戏。
偏偏令狐艾还十分之不自觉,每次付钱时都数了又数,而每次侥幸赢了,却是一把抓过钱袋,生怕对方不给一样。
这情景更让那荆州的侍卫一脸不屑,但却又不敢表示出来,只好有一投没一投的投掷,因为心不在焉,却是中的甚少。
最后算下来,反而他们哪一组要输给令狐艾不少。
令狐艾却是笑的满脸都咧开了花一般,这景象却被走进门的刘佑看个正着。
刘佑之前在幽州时并没有见过令狐艾,毕竟那时候令狐艾人轻言微,刘佑根本不在乎他。
等到后来令狐艾跟随了王烈,刘佑又深居简出,令狐艾就更没机会见到刘佑了。
但是,两个人却绝对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当日,刘英在彰武县平舒城外的的刘氏庄园内被王烈杀死,刘佑可是亲自写信读出章武太守和令狐艾这个县令尽快缉拿凶手的。
而这也才有了令狐艾无奈去攻打鸡鸣山,却反被王烈擒获的故事。
甚至可以说,是刘佑让令狐艾彻底成为了王烈的手下。
但令狐艾却肯定对刘佑是全无好印象。
无论是当年刘佑的手下刘英在平舒城外搜刮财产,这明显是抢了他令狐艾大人未来的生意;还是后来刘佑写信下命令威胁他们,逼他们剿匪,差点让他令狐大人小命不保,最终落入匪盗;就算是最后刘佑逃走,令狐艾那时候已经是死心塌地跟了王烈,自然对这个陷害过自己主公的小人全无好感。
刘佑对这个当日拖延自己命令,最后甚至勾结王烈,促使王烈得到更多资源壮大了实力的令狐艾自然也是恶感多多。
但两个人都是那种可以藏住自己心机之辈,或者说两人在某些方面其实很像,两个人也算是棋逢对手,只是令狐艾为人其实更重情义。
刘佑走进院子的时候,令狐艾正自数着手中的钱袋,头都不曾抬一下。
那个荆州军的护卫一看是刘佑,刚要开口,刘佑却一亮令牌,那护卫忙喏喏的退到一边。
再想前进,那两个身穿黑衣的狂澜禁卫却是直接拦在他的身前。
刘佑一见,再次一亮陶侃给他的令牌,铜制的令牌上边清楚镌刻着:荆州刺史府。
但两个狂澜禁卫却不为所动,依旧冷冷的看着刘佑,手掌也摸向了身上的短刃。
刘佑见两人如此,心生怨气,怒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其中一个狂澜禁卫却道:“我们只听我家主人号令”
刘佑气得一把抽出腰中的环首刀,喝道:“两个奴才,信不信我砍了你们?”
两个狂澜禁卫后退一步,却是亮出短刃,成犄角之势护住了令狐艾。
这时,那个荆州的护卫却已经吓的说不出话来,令狐艾那边却忽然抬起头,笑眯眯道:“不错,今日赢了八百六十文钱,林澹,吴敦,一会我请你们去吃豆花,话说这长沙县里的辣子豆花可是有名的很……咦,你们这是做什么?这位大人,你是谁,来我这里提刀准备杀人么?”
刘佑看他这副模样,气道:“令狐先生,我是刘佑,代表陶大人来喝你谈谈结盟的事情。”
“刘佑?哪个刘佑,我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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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在青州通往幽州章武郡的官道上,一支骑军正急速奔跑。
当中一杆大旗,上书着:“大晋左将军祖”
却正是大晋左将军,豫州刺史祖逖。
为了防止被石勒发现,祖逖率军直接从豫州进入了青州,绕路青州直插掘鲤淀。
而这期间,青州刺史曹嶷却按照和王烈与祖逖的约定,取代了祖逖在豫州、青州和冀州交界处继续骚扰石勒的边境。
这一日,祖逖率领的两万骑兵距离章武郡掘鲤淀的南边不过是百里距离,再有一日多就可以顺利抵达。
祖逖手下的大将韩潜一马当先,奔在整个队伍最前。
自上一站,韩潜立下头功,祖逖就一直任命他为先锋,如今韩潜气势正盛,一路行来遇到小队的敌军,却是无一走漏,一赶长枪也是沾满了胡虏的鲜血。
一路向北,越靠近幽州,道路两边就越繁庶。
但掘鲤淀附近毕竟刚刚开发,这半日来,除了偶尔是几乎的村镇外,并无大的城市。
正奔走间,路边的树林内却传出一阵呼喝声,接着数十骑拦在了道路中央,看穿着打扮却是狂澜军的纯黑铠甲。
韩潜忙勒住战马,一挥手,前锋人马在距离对方三百步外就主动停下。
两军遥遥相对,狂澜军一方的骑士走出一骑,对韩潜等人喝道:“来者可是豫州的祖士稚大人?”
韩潜忙拱手道:“我等是祖大人麾下先锋,我叫韩潜,这位兄弟请了,敢问你们的主将在哪里?”
那将领闻言一愣,片刻仔细打量韩潜,声音古怪道:“你叫什么?”
韩潜闻言,以为对方因为逆风的原因没有听清,于是再次提气高声道:“我叫韩潜,乃是祖士稚大人麾下的先锋,敢问你们的主将在哪里?”
那人闻言,浑身一震,片刻却道:“你可是范阳韩氏的韩潜?”
韩潜忙道:“正是,您是?”
那人却冷声道:“某乃韩云,乃幽州军王明扬麾下军主,奉命在此迎接祖士稚大人”
“什么?你是韩云,你,你是我大哥韩云?”韩潜如被雷击,顺风而来的话他听的很清楚,对面狂澜军将领的确和他那失踪的大哥是同名同姓。
只是现在距离太远,又是正午时分,阳光刺眼根本看不清楚。
但这一刻,韩潜却已经是翻身下马,直接向对面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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