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楼内,王真看着不远处墙角的“漏刻”,那紫铜的壶底处一滴滴的清水正不断落下,在下边的托盘内荡起片片涟漪,时间正在这轻轻的波动中点点滴滴的流逝着,而此刻窗外已经陷入黑暗,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二更天了。
虽然那个刚刚提醒了他的“伙计”再没有出现,可是王真这边的计划却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佑这一次他已经是彻底得罪了,而按照陶侃的命令,他明天必须离开长沙府赶赴王烈所在的京口。
所以,只要他的家誊留在长沙,那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来自刘佑无尽的报复和羞辱。
而且,王真甚至能想象到,一会如果自己的家誊不离开,那么回到府邸后,以刘佑的为人,肯定会以王敦之令的名义,将他府邸内的出口全部堵死,然后明日一早就送他上路。
想到这些,王真就恨不得能插翅离开这座城市。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若离开了,那他的妻子秦虹就要代替他们留在这里。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而绝对不能允许的。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那还算什么男人?
这一点上,王真到是和穿越而来的王烈有几分相像。
这时代的女子虽然还没开始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可是地位其实并不高,所以就算是王真舍弃了秦虹,只带自己老母和幼子离开,别人也只会说他孝顺。
反之,如果他留下老母和幼子在这里,却带上妻子先走,就会引起别人的口诛笔伐了。
但王真出身草莽,和秦虹又是患难夫妻,可以说是对秦虹极其敬重。
因此他从一开始,就犹豫不决要不要接受秦虹的自我牺牲。
而在经理了刚才的事情后,他更是下定决心自己要代替秦虹牺牲,保证他们的安全。
但刘佑才刚刚来过,又是负气而走,若说他这样的小人会不报复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
如果刘佑今日不来,他还想尝试一下自己带全家出逃,但刘佑来过,那就说明自己已经完全在他的监控下。
王真甚至可以想道,自己只要一走出这千帆楼,不出一刻消息就会传到刘佑耳中。
而扶老携幼的他,又能跑出多远?
想到这些,王真看了一眼身边的亲卫,这些汉子也都看着他,准备听他的命令。
按照计划,一会他就要假意和秦虹发生冲突,然后老母亲就会被气得发病晕倒,然后他就带母亲和麟儿一起想办法出城,秦虹独留在这里掩入耳目,但现在王真已经悄悄吩咐了几个亲卫,一会就将秦虹一起带走,秦虹若不走捆绑上她堵上嘴巴也要抬走。
而他,则会留在这里,以安那些外边监控的密探的心。
王真看着身边秦虹那温婉的面庞,心下却如刀割一般,生死分离就在眼前,就算是他也不能免俗。
正这时,一个伙计走进屋来,送上一盘清蒸的鸭舌,一个亲卫一看道:“伙计,我们不曾点这个,你上锗了吧。”
那伙计点点头,忙道:“是小的忙忘了,我这就拿下去,说完再次端起盘子,但在与王真擦身而过的时候,手指却在王真胳膊上轻点了数下。“王真此刻心事重重,对外界的反应却更加敏锐,立刻抬头看去,却是一愣,只见那伙计,看着皮肤有些黝黑,典型的湘州土著相貌,扔在人堆里都不会多看两眼。
可是,他却偏偏看起来十分面熟,总好像是在哪里见过此人,却猛然想起,这伙计正是刚刚在刘佑来时,提醒他的那个人,但相貌似乎又与刚才又有了一丝差别。
王真心下狐疑,想要开口询问,那伙计却暗自摇头,王真犹豫了下又坐了回去。
王真却不知道眼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妻子的弟弟阿乌。
其实并不是王真眼拙,或者说他忘记了阿乌的相貌。
就算是秦虹,阿乌假扮的伙计在她身边走过几圈,她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伙计,就是她近十年未见的弟弟秦乌。
十年前,王真和秦虹离开山中寨子的时候,阿乌才八岁,而如今阿乌已经十七,相貌上有了很大改变,而且此刻还刻意化妆改变了一些体貌特征,莫说他们认不出,怕是阿乌的老子再世,也不敢相认。
阿乌却走了出去,但在临出门前示意王真跟来。
王真但见他这样,犹豫了下,借故说要去方便,然后跟了上去。
此刻王真已经没有什么退路,而且眼前这个伙计刚刚还等于救了他们全家,既然他叫自己,当是有所打算,王真全凭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刚出门口,就见旁边一个斗室内,那伙计正对他招手。
王真一身武艺,此刻觉得再无所失,却是直接走了进去,也不管有没有诈。
屋内,那伙计一见王真毫不犹豫的跟了进来,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
十几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个样子有些凶恶的男人也正是用这种无所畏惧的姿态,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似乎全然不畏惧外人对他们这些夷民的污蔑,什么生吃人肉,滥杀无辜。
这个汉人男子很豪爽的和寨子内的叔伯们吃酒猜拳,比武较量,最后赢得了整个寨子上下的认同。
那时候,他甚至还把眼前这个男人当做自己的偶像。
为人豪爽义气,一身武功,能擒虎豹,这个男子简直就是传说中山神座下的勇士。
可是,后来正是这个偶像,带走了他最心爱的姐姐,又让自己的爹爹气得一病不起。
一想到这些,阿乌就觉得心中有一股愤懑发泄不出,他恨王真所做的这一切,可是他在某一刻又似乎可以理解王真当日的选择。
就像他遇到令狐艾后,尤其是被王任打败后,毫不犹豫的选择跟随令狐艾出山一样,那一刻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走出大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你做的不会比带走你姐姐的那个男人差。”
其实,在少年的内心里,追逐这个男人的脚步,超越这个男人,其实远远大过他对这个男人的仇恨,只是阿乌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罢了。
王真此刻却依1日没有认出阿乌,见眼前的伙计一脸奇怪的表情,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有些不满,脸色一直变来变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找我何事?”
阿乌闻言,这才醒悟过来,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然后直接看着王真道:“你认不出我了么?我的好姐夫!”
王真仔细一看,差点叫了出来:“阿乌……你是阿乌,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我曾派人去寨内寻你,却说你已经带阿玲搬去了别的寨子,其后忙于军务就耽搁下来……你一定是恨我,所以躲着我,是不是?你可知道我……你姐姐她有多担心你!”
阿乌却冷声道:“不用说这些,当年若不是你带我阿姐离开,我阿爹也不会气病身死,我阿姐若真惦记我,为何还要抛下我跟阿玲,和你走?”
王真一听,顿时面如死灰:“什么,阿爹是被我气死的,我一直不知道……这事情不怨你姐姐,都怨我,我对不住你们!”
说完,虎目中涌出一窜泪珠。
阿乌却摇摇头:“王将军,你先不用说这些,若不是看在我阿姐份上,看在我那可怜小侄儿的份上,我今日是不会来这里找你的。”
王真听了,这才醒悟过来,忙道:“阿乌,你来的正好,你带着你姐姐和你侄儿走,顺便照顾好我老娘,陶侃要害我,我留在这里为质,你带他们回山中,拜托了!”
说完,竟然要跪倒在地。
阿乌一看,忙搀住他,他却没想到王真竟然要牺牲自己,换取家人平安,心下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就好了很多。
至少,眼前的男子似乎和十几年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依1日是意气为先,不怕牺牲自己。
但阿乌心下的那股子愤懑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宣泄的,他犹豫了下,问王真道:“你真想救我姐姐和我侄儿么?就算牺牲你自己你也愿意么?”
王真点点头:”阿虹跟我近十年,吃了多少苦都不曾有一句抱怨,而且在这件事情上,是我没有听你阿爹的忠言,才落得这个下场,所有的错误也都该是我来承担。今日,我若再不能保全你阿姐的平安,我王真还算是男人么?所以我宁愿自己被陶侃为难,也不能留他们在这里为人质,但他们毕竟是女人和老幼,阿乌你长大了,求你一定带他们返回山寨,不要让我儿子出来给我报仇,能让他们一世平安就好!”
阿乌看着王真,眼前的男子满脸真诚之色。
阿乌点点头:“这才是男儿所为,既然如此,请王将军把你的计划告诉给我一下,我也好帮你。”
王真看了一眼阿乌,印象中的这个妻弟是有些顽劣的孩子,没想到现在做事这般有条理,而且还忽然来到这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真毕竟不是谢艾,只凭这么点信息也分析不出结果,但他这一刻,却相信阿乌是会完成他的嘱托的。
这也是那些山中土著,相比山外之人最大的不同,坚守自己的承诺,并可以用生命去完成。
更何况秦虹是他的姐姐,他怎么也会尽心尽力的。
王真简单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只是自己将取代秦虹留在酒楼,。而秦虹和他的儿子王麟将和老母一起去就医,然后阿乌将带着他们回到老家。
至于阿乌怎么来到这里,王真再没有去问,既然阿乌能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他有他的本事,而这样也就让这个计划多了一份成功的可能。
阿乌点点头,表示计划可行,为了安王真的心,主动告诉了他自己现在的身份,然后让王真回去,他则去准备一下,以他再次出现为号。
王真这才明白,原来阿乌已经跟随了王烈,而今日“恰巧”王烈手下的狂澜禁卫在这里,所以才能救他们全家。
王真无奈苦笑,这世界还真是造化农人,那边陶侃准备打发他去王烈哪里,却怕他真心为王烈所用,所以才想扣押他的家誉为人质。
这边王烈却早已经派人马来长沙,虽然不是为自己而来,却恰好帮自己救助家眷,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王真回到座位,这时他沉重的心情却忽然轻松了许多,他这一辈子活的大起大落,苦头吃过,福也享过,人更是杀了无数。
多少人临死前咒骂他,侮辱他,但从不心惊也不会做恶梦,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凭本心,而他更不曾去用自己的武功来欺压过什么良善。
今日,只要能保得自己妻儿老母平安,他虽死无憾。
那边秦虹见王真出去又回来后,脸色就好看了一些,心下也有些奇怪,但不管怎样,这个女子都已经打定了牺牲自己的念头,所以更是珍惜这个夫君、儿子在一起的时间。
但又拍被外人看破,明明想要抱一下自己的幼子,却又怕自己一旦抱住就会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只好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两个人,都打着牺牲自己,成全对方的念头,却是强颜欢笑,互相偎依在一起,只盼这一刻的时间能静止一般。
那边王真的老母自然知道一切,看着这一双儿女,心下也是刀割一般,眼眶中老泪蓄积,忍着不肯流下。
又过了一刻,就在王真度“息”如年的时候,阿乌假扮的伙计终于再次出现,王真此刻惆怅满怀,虽然知道一会有事,但此刻也喝的有些微醺,舌头似乎都有些打结,看向阿乌道:“你……你,去,去给我再上一瓮好酒。”
这也正是他和秦虹约定的暗号,下一刻也就是他们夫妻分离的开始。
那边秦虹一听,愣了一下,心中一片冰冷,却毅然起身劝道:“。夫君,少喝一点,你已经喝多了……小二,你莫听他的……“王真一听,狠了狠心,一甩胳膊,一巴掌打在秦虹脸上,怒道:“你个妇道人家,怎么敢管我的事,我喝点酒,你怎的如此哕嗦?”
秦虹捂着嘴巴,一脸惊愕与委屈。
而这一声清脆的耳光,也让其他人都愣再当场。
片刻,王真老母怀中的麟儿先跑了过来,小拳头打在王真身上:“你不能打娘,不能打娘,坏蛋爹爹,你不能打娘。”
秦虹却大骂道:“王真,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外边不知道受了什么气,却回家找我的麻烦,你有没有良心,说完抱着王麟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刻的泪水,却是如长江决口,秦虹似乎已经看见王麟离开自己的情景,而她却再没有机会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
王真却是猛的起身,怒吼一声,又要扑上前却打秦虹,那个低头闪开一副怕被殃及模样的伙计,一见他如此,狠狠瞪了王真一眼,又担心的看向秦虹。
虽然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在演戏,是为了演给外边那些监视这一切的陶侃试下的密探看,但他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王真,你他妈下手够狠的。”
此刻,旁边的几个亲卫已经起身,忙拉住王真,劝阻不停。
王真却犹自破口大骂,王真的老母一看,起身拿起拐杖就在王真身上打了几下,斥骂道:“逆子,你这个逆子,老身过寿,你却为一点小事殴打虹儿,你心情不好就要让这个家遭殃么,你眼中还有老身么?”
那边秦虹哭个不停,却不断用眼神示意王真快准备带母亲和孩子走。
这酒楼内闹的动静如此之大,肯定已经惊动了外边那些监视的密探,在犹豫一会,那些人可能会进来打探查看,一旦看出什么问题,可就真走不了了。
王真却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边,口中无声道:”我不能走,我现在一走,他们必然发现,阿虹,你带母亲和麟儿走,快走,跟着他们走,求你一一”
这一刻,这个在别人眼中顽固坚韧,甚至又臭又硬的汉子眼中去全是恳求。
恳求自己的妻子带走自己的母亲和儿子,恳求自己的手下能照顾好他们,恳求这些人,给他一个为他们,牺牲的机会。
王真的手掌握成了拳头顶在自己胸膛,隐约可见其中的寒光。
秦虹一惊,王真这是要以死相逼她离开啊。
秦虹激动的不能自己,想要冲上去阻拦王真。
那边那个伙计却猛的抓住秦虹胳膊,低声道:“阿姐,我是阿乌,你跟我走!”
秦虹脑袋嗡的一下,一连串超乎了计划外的变故,让她也有些发悟。
怎么阿乌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秦虹下意识的扭头看去,的确那张脸仔细分辨,不是自己的弟弟还有谁。
而王真却狠狠瞪着几个亲卫,那几个亲卫也反应过来,上前将秦虹和王真的母亲儿子都围了起来,向外边带去。
秦虹想要喊,但她却根本喊不出,她知道自己若喊出来,那么今天就谁都走不了。
这一刻,王真那张丑陋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最温柔的笑意,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阿虹,我好爱你,所以我愿意留下来,这辈子我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快走一一”
这样低沉的声音,这样毫无修饰的话语,却在这一刻让秦虹心碎彻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