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无话可说,文森特在这方面太过高估他。作为一个理科男,楚子航对油画的理解能力,跟恺撒对漫画的理解能力差不多。他从那幅画中没有感触到什么伟大的灵魂,只是觉得画家在绘制那幅作品的时候处在某种极度神经质的状态,近乎疯狂。
换句话说,这应该是幅疯子画出来的画,难怪希特勒喜欢,文森特也喜欢,文森特在纳粹党里也许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疯癫倒是跟党首有一拼。
“元首说,那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文森特忽然身体前倾,神情极度诡秘,“那座岛在神话中的名字……叫阿瓦隆!”
楚子航一怔,这个故事越来越离谱了。
阿瓦隆他是知道的,那是凯尔特神话中的一座岛屿,跟英格兰历史上那位伟大的君王亚瑟有关。
根据吟游诗人们的说法,阿瓦隆是位于世界北方的岛屿,是被精灵之力守护的岛屿,迷雾和沼泽围绕着它,只能划着小船抵达。亚瑟王战死之后,尸体乘着小船前往阿瓦隆岛,到达那里之后,他就将死而复生。阿瓦隆岛上的时间是不流动的,因而它是永恒的,它既是死亡之岛又是生命之岛。
这种神话无法考证,但即使世界上真有一座名叫阿瓦隆的小岛,它也不该在北极圈内,否则亚瑟王要从英格兰出发前往阿瓦隆岛,就得乘坐一艘yamal号这种破冰船。
“所以你一直在寻找阿瓦隆岛……或者叫死亡之岛?”楚子航暂时还只得跟着文森特的神经病思维往下走。
“是的!是的!是的!”文森特大声说,“这是为了伟大的帝国!阿瓦隆岛,那是伟大帝国的最后希望!”
“你怎么知道那座岛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在北极圈内?”
“嘿嘿!”文森特面露得色,“元首是近代史上最伟大的神秘主义研究者啊!全世界最好的巫师和通灵师都效忠于他。他曾经拥有那支刺死过耶稣的命运之矛,也曾派遣党卫军的精锐赶赴西藏调查永生的秘密!没有人像他那样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根据对凯尔特古代石刻的研究,阿瓦隆岛就位于这个海域,连经纬度都能推算出来!也是他告诉我,世界上可能存在一个特殊的族群,他们身上流淌着古神的血,他们拥有特异功能,甚至能够呼风唤雨!根据元首给我的线索,我才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蛛丝马迹,可我深入研究之后发现你们比元首想得还要闪耀……”https://..org
“这跟主题无关,继续说阿瓦隆岛,为什么你要去那里?”楚子航赶紧打断。
文森特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他起身走到那幅画旁的祭坛前。
楚子航一进门就看到那个小祭坛了,它其实是个在墙上挖出来的洞,洞的上方带着弧度,洞壁上是拉斐尔那幅西斯廷圣母的复制品,旁边放着两支白银烛台,两支烛台中间,是个黑色的匣子。
庄严肃穆地行礼之后,文森亚特端起那个黑匣子返回楚子航面前,缓缓地打开匣盖:“为了……复活元首!”
黑色的天鹅绒上,摆放着一颗白色的骷髅头,头顶上用白银烫着纳粹的卐字徽章,旁边还有“adolfhitler,”这行小字。
“希特勒的……头盖骨?”镇定如楚子航也呆住了。他只是来做些调查问些问题,没想过要在这个圣诞节有任何奇遇,但自从他踏入这艘船的第11层,就不断地遇到古怪古怪更古怪的事。
文森特深吸一口气,满怀激情:“是的!这就是20世纪的伟人、第三帝国的缔造者、德意志的救星、亚特兰蒂斯的继承者……”
楚子航不得不打断他:“阿道夫希特勒是么?”
“是的!这就是当年我拼着命抢救出来的、元首的头盖骨!元首的智慧和灵魂都附在上面!我要带着它去阿瓦隆复活元首!”文森特说着流下泪来,“元首啊!是文森特没用啊!这么多年还没找到阿瓦隆!”
楚子航在心里叹息……这个第三帝国的神经病余党沉浸在复活希特勒的幻想里,世界观完全是扭曲的,难怪他会相信那个奇怪版本的卡塞尔学院英雄列传。
“是的,”文森特显得很沮丧,“元首曾经跟我说,根据对凯尔特神话的研究,阿瓦隆岛每年只有一天会对外界开放,就是每年的12月25日。所以我租了这艘yamal号,每年都在这片海域巡弋。可这片海域里并没有海岛,只有没完没了的浮冰。”
楚子航心里苦笑,一座只会在圣诞节对外开放的岛屿,那种东西在游乐园里被称作“圣诞节特别节目”。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文森特重又振作起来,“现在有你们加入,我相信我一定能在有生之年找到阿瓦隆!你们是古神的血脉!你们能呼风唤雨!您刚才那招叫什么来着?意念爆破?真是太帅了!能有你们加入复活元首的阵营,元首一定很开心!”他捧起那颗也不知是不是希特勒的骷髅头,热泪盈眶,“元首!我都能看见您笑了!”
楚子航冷眼看着这个疯子哭哭笑笑。卡塞尔学院当然不会对复活希特勒感兴趣,学院其实是误会了文森特的目的。
格陵兰海是学院最关注的几个区域之一,因为那起令学院遭受重创的神秘事件“格陵兰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海域,执行部部长施耐德教授声称他在冰海深处见到了龙,高阶的巨龙,甚至某位龙王!
之后的十年,再没有人报告过那条冰海巨龙出现,但它的阴影存在学院高层的心里。而yamal号总在格陵兰海附近巡航,很明显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于是楚子航奉命登上yamal号调查,没想到其实是个脑子完全混乱掉的纳粹余孽想要复活他的元首。
“你认为我们也想找阿瓦隆岛?甚至会帮你复活希特勒?”楚子航觉得可以结束这场对话了,白跑一趟毫无收获就算了,不要耽误他按时睡觉,他不喜欢生物钟被打乱。
“当然!”文森特眨巴着眼睛,“你们当然会帮助我!元首是20世纪的伟人,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元首还是伟大的军事家,发明了闪电战和集团化坦克战!元首还是伟大的科学家,没有他就没有导弹和虎式坦克!原子弹最早也是我们德国人研究的,只是被那帮美国小子剽窃了创意!我跟你说连ufo都是……”
“听着!世界上没有阿瓦隆,也没有任何关于人类死亡之后可以复活的记载!”楚子航打断了他,“你的元首神志不正常,他的话没有任何可信度,而且还是由一帮巫师和通灵师推测出来再告诉他的。”
文森特一下子呆住了,就像被成年人打碎了梦想的小孩子似的,目光呆滞,接着他显而易见地愤怒起来,怒视着楚子航,攥着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可你们就是证明啊!”他忽然又软了下来,带着祈求的神情,“元首说你们是存在的,你们就真的来到我面前了。那元首说阿瓦隆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你们为什么不相信?”
楚子航愣住了,从某个角度说,文森特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比起那个什么阿瓦隆岛,龙类与人类的混血后代听起来也够荒诞的。如果荒诞的命题a是能被证实的,荒诞的命题b为什么就一定是虚假的呢?
他看着文森特,忽然间没有那么讨厌这条老黄鼠狼了。按照文森特自己所说,纳粹的第三帝国覆灭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岁,是纳粹党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只不过是因为接近希特勒而自以为是。他整个世界观都是在纳粹的熏陶下养成的,纳粹灭亡了,希特勒死了,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所以才会沉浸在复活希特勒的幻梦里。对别人来说第三帝国是地狱,对他来说第三帝国是天堂,只有在那个高悬卐字旗、党卫军皮靴咔咔作响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准确地说文森特是个精神病人,一个人生完全错位却又极度偏执的精神病人。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样的精神病人,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东西能让你觉得有依靠,你也会不停地找、不停地找……直到再也爬不动。
他站起身来,将那些本票收回皮箱里,拿出手机给那幅死亡之岛拍了张照片,这些回去都是要放进报告书里呈交给学院的。
“我想你真正需要的,是个心理医生。”他转身离去。
“请等等!请等等!神秘的瞳术师,请千万听我说完!如果你们能帮我复活元首,元首会慷慨地报答你们!元首当年还有很多宝藏藏在世界各地,只有他知道那些宝藏的开启方法……元首还会建立起新的帝国!到时候你们都是帝国元老院的成员!”文森特慌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要挽留他。
楚子航半转身,手掌在身后轻盈地切过,一道蒙眬的火影隔开了他和文森特。这也是他对“君焰”控制力上升后的新技巧,在指定的空间里制造一道很快就会熄灭的高温火焰,类似魔法书中的“火墙”。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属于你的元首,死去的人就该沉寂,无论他是否伟大过。”
走到门边的时候楚子航最后一次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文森特跪倒在那道火影之后,手捧着那颗烫了银的骷髅头。
萨沙把楚子航一直送到大厅,告别的时候萨沙的表情倒是蛮欢快的。
“我也觉得船长需要找个心理医生!”萨沙耸耸肩,“可他那蛮横到不行的样子,平时谁敢劝他呢?我们都是他的雇员,他说什么我们就装得相信什么啦。”
“他跟你们说了他为什么要找那个岛屿么?”
“说是希特勒的宝藏在那座岛上,这故事听着可真玄,不过船长付钱很爽快,你们也知道的,我需要钱。”
“这个我真不知道。”楚子航老老实实地说。
“哦,我有个前妻啦。”萨沙叹了口气,这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少见地流露出落寞的神情,“跟我离婚后她遭遇了车祸。你知道的啦,我们俄国人爱喝酒,喝醉了就稀里糊涂撞在车上了。现在她成了植物人,我得赚钱供她住医院。”
“前妻么?”
“是啊,说起来我这辈子也喜欢过好些女人,跑船的人到哪个港口不是寻欢作乐呢?船上太寂寞啦。”萨沙挠头,“可那是唯一一个计划过要跟我生孩子的女人啊!要是真能找到那个岛也不错,分了希特勒的宝藏,娜塔莎这辈子住医院的钱都有了。”
“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要是有空可以来船长室找我喝酒,我可不是说上面那间船长室啊。”萨沙摘下自己的船长帽,冲楚子航挥舞道别,“文森特船长大概得休息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指挥这艘船了。”
萨沙走了,楚子航独自站在人流中,满耳都是老虎机吐硬币的声音、筹码撞击的声音、调酒师摇晃冰块的声音、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客人们还在兴奋地议论那场世纪豪赌。
萨沙并没有派人尾随他,这一点楚子航很确定。此时此刻在这间大厅里没人认识他,他又回到了惯常的状态,拎着执行部配发的箱子,肩上挂着刀袋,满世界行走,处理一个又一个任务,没人知道他是谁。
从日本回来之后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一年里他只回过学院本部两三次,其他时间里都过着如此的生活。多数学生直到四年级才加入执行部实习,但他只用了两年半就完成了全部学分,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实习。
学院为他选择的实习地位于挪威首都奥斯陆,那是个优美而寂寞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看不见什么人,因为接近北极圈,它在冬天的日照很短,太阳出来之后几小时就落山了,有时候黑夜简直像是永恒的。生活在那种城市的人都学会了喝两口酒,睡前不喝点酒生物钟就会混乱,楚子航也不例外。他学会了用汤力水和金酒调制鸡尾酒,对着夜幕下的城市一杯杯灌下去,然后倒头就睡。
他走到吧台旁边,示意侍者给他一杯ginamp;tonic,就是他自己经常调制的那种廉价鸡尾酒。
“merrychristmas!”香槟酒开瓶,一群人振臂欢呼。
“希望圣诞老人从烟囱里扔给我一个性感的未婚夫!我希望他会拉大提琴,有一点点络腮胡子!”女孩闭着眼睛许愿。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背景音乐是那首熟悉的圣诞歌,在中国的大城市,圣诞来临的时候满街也都是这首歌。
男孩在烛光下打开了丝绒的首饰盒,钻石戒指反射着璀璨的光。女孩尖叫出声,男孩就势跪在她的长裙下向她求婚。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赌钱而上这艘船的,去北极圈过圣诞本身就是很浪漫的事。
圣诞老人打扮的侍者穿着鲸骨裙为这对情侣祝福,酒杯里斟满了粉红色的香槟。
这个世界很好很欢乐,只是跟楚子航有些距离,他慢慢地喝着那微苦的液体,回想那个在北京度过的圣诞节……那天路明非和芬格尔说要去西单的天主教堂过圣诞节蹭圣餐吃,楚子航没去,他说他得去帮一个朋友看家。
他拿着那柄银色的钥匙,来到那个老旧的小区,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夕阳满屋,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屋子里还残留着那个凭空伪造出来的女孩的气息……他觉得很累,于是躺在了唯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也是响着这首jinglebells。
那以后他再也没过过圣诞节,也不是故意不过,就是忙忙碌碌地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圣诞节。
今后的很多年他可能都会过这样的生活,陪伴他的只有手提箱和刀袋。这是他想要的生活么?楚子航不确定。
最初是为什么要找卡塞尔学院呢?是为了给父亲复仇,想着只要能进入混血种的社会,就总能找到奥丁。但奥丁从此消失了,再也没有关于他的线索。
耶梦加得也不在了,那个如影随形、陪了自己很多年的女孩,坐在吧台边总觉得她还会忽然走进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然后在你身边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椅子盯着你的眼睛看,说,你要不要给我买杯喝的呀?
那些年里他认识的到底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执行部的任务中当然不乏有趣的,可更多的时候都是例行公事。再过半年他就彻底毕业了,成为执行部的正式专员,继续驻扎在奥斯陆分部或者被分派到韩国分部据说韩国分部非常期待他的加入,因为韩国分部同时还兼营演艺事业,出过好几个天团,韩国分部觉得他有这个潜力再就是全世界流转,成为应付突发事件的特派专员。
然后呢?然后就是升为资深专员,再升为副部长、部长,学院这套组织方式跟政府部门没什么两样,而他会越来越像个公务员。
他会一天天地慢慢变老,也许这辈子都找不到奥丁,也遇不到下一个夏弥……这么回想起来,在日本的那段日子虽然很狼狈但也蛮开心,有那么几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在高天原的浴池里泡澡,拆客人送的礼物,路明非抱怨说恺撒的雪茄太呛人,恺撒说楚子航你泡澡就不要带刀了好么?楚子航枕在刀鞘上,听窗外的雨声……他忽然有点想念恺撒和路明非,可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恺撒也跟他一样去了某个分部,再想聚一起泡澡是很难了。
圣诞老人开始送礼物了,多数游客都离开赌桌过去凑热闹。ginamp;tonic也喝完了,趁着酒意正好回去睡觉。楚子航把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说声“不用找了”,起身离去。
他和人潮移动的方向相反,背后传来大家齐声合唱的圣诞歌: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ohwhatfunitistoride
inaonehorseopensleigh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ohwhatfunitistoride
inaonehorseopensleigh……”
歌声像是海潮,海潮就要把他淹没,海潮中有人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目光也如潮水。
楚子航忽地站住了,猛地转身,张口结舌:“夏……”
他感觉到了熟悉的目光,这一刻,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和那道目光。那道如白色潮水般的目光,把他的脑海洗得一片空白!
人们都聚在那棵高大的圣诞树下唱歌,烛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深蓝色的、绿色的和玳瑁色的,却没有楚子航熟悉的那双黑色眼睛,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根本没有中国人。
楚子航足足站了一分钟之久,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这种日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人海中偶尔有个背影让你觉得眼熟,你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在背后喊他,等那人转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心里有事的时候,人人都会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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