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船舱,楚子航先用冷水冲了一下头发,在沙发上坐下,回想刚才那个瞬间。
那种感觉挥之不去,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看他。那种鬼精鬼精的目光,捉摸不透的目光,介乎软萌和坚硬之间的目光,带着隐隐的讥诮。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用那种目光看他……
但那是不可能的。耶梦加得的遗骨留在了坍塌的尼伯龙根里,而那个尼伯龙根恰恰是由耶梦加得和芬里厄构造的,他们都死了,于是坍塌的空间再也没人能打开。
“原来真的会想她啊。”楚子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被神神叨叨的船长影响了,竟然产生了幻觉。
酒意消退了些,今晚终归还是没能按时入睡,对他这种机械般精密的人来说,生物钟一乱就很难睡着了,不如做点事情。他取出录音耳麦和电脑,准备把给诺玛的报告写了。
他最近开始试着用录音来写报告,给妈妈的邮件也用录音,妈妈非常开心,说“儿子你的声线可像你亲爹了!虽然你亲爹靠不住,可那嗓音,念情诗真是一流!”楚子航笑笑说“好啊,那我以后都用录音跟你报告。”
妈妈至今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死了,还以为他是跟狐朋狗友出门做生意了。
“执行部临时专员楚子航,编号0a,于北纬72°格陵兰海报告,时间是晚间23:42,位置是yamal号破冰船上。经过跟yamal号船长文森特冯安德烈斯的对谈,基本排除了他是在寻找龙类的可能性……”
接下来是给妈妈的录音,他尽可能地欢快些:“妈妈,最近很少给你录音留言,因为一直在船上。导师忽然对北极鲸群的洄游曲线有了兴趣,让我们跟着一艘捕鲸船在格陵兰海上做研究,听起来很危险,不过其实船上还挺有意思的。船很大航行很平稳,船长说这个季节不会有风暴,出海其实很安全,他人很好,捕到鱼之后还教我们怎么切鱼怎么做寿司,我学会了回去教你……”
他给老娘发类似的欺骗性邮件已经发了好几年,说谎张口就来,其实寿司他早就会做了,但不是在捕鲸船上学的,而是在歌舞伎町学的。
“……佟姨休假了你会比较辛苦,毕竟那么多年都是她照顾你,新雇的阿姨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你要耐心地教人家,不要因为人家一点没做好就着急。要记得热牛奶喝,鲜奶的保存期只有三天,一定要看清楚。今年春节也许能回去过年,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最后总得对“爸爸”有所表示,他虽然说谎张口就来,但还是无法伪造感情,于是干巴巴地说,“也祝爸爸财源广进吉祥如意!”
录完后他又听了一遍,确认无误,将这两段音频拖进邮件的附件里,按下“全部发送”。
“邮件未能成功发送,已存入草稿箱,请检查您的网络链接。”
这还是他登船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yamal号有专用的卫星信号收发台,客房上网是直接走卫星,卫星的超短波通信是打到火星轨道都没问题的。
他拿起座机呼叫服务中心,服务中心歉意地说刚刚接到通信舱的报告,可能是因为磁场异常,yamal号目前对外的通信全部中断了,请他稍后尝试。
他放下电话,舷窗外传来了惊声尖叫,但不是惊恐的,而是极度兴奋的状态下发出的。
通过舷窗往外望去,甲板上聚集了很多人。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极地游轮跟加勒比海游轮不同,甲板上没有和煦的阳光,只有凛冽的冰风,客人们只有在想透气的时候才会去甲板上站个五分钟。
楚子航迟疑了片刻,披上风衣走出门。
赌厅里的人都跑到甲板上来了,客人们是盛装礼服,白俄罗斯女孩们将就着裹一件防寒服,短裙下露着白生生的大腿,但即使这样也没人返回温暖的船舱,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太绚丽了。漆黑的天幕下挂着几百道淡青色的极光,变幻莫测,像是一幅能够覆盖整个天空的长裙,它的边缘以最轻薄的淡青色丝绸装饰。
这种罕见的现象被北欧人称为“神之裙摆”。一般的极光是不够格用这个名字的,必须是漫天的极光,而且以接近静止的状态长时间地留存,恰似女神的长裙悬挂在夜空中。
北欧人都以一生中能看一次神之裙摆为荣,yamal号的游客们能有这样的好运,难怪忍着严寒也要多看几眼。人们在极光下互相拥抱亲吻喊“merrychristmas”,喊“圣诞老人谢谢你的礼物”,用手机拍照留念。
楚子航却微微地皱眉:“那么强的电离现象?”
极光是大气电离形成的,如此盛大的极光说明此刻高空密布着高能粒子流,极其紊乱的高能粒子流。用龙族的世界观来解释,元素流极度混乱,难怪网络服务中断了,剧烈的电离现象影响到了卫星通信。
船长室里,萨沙也在皱眉,他们的指南针和经纬仪全都失效了,yamal号和外界的所有联系都中断了,他们甚至没法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
更奇怪的是温度在明显地下降,冰层正沿着船体往上生长。
“这块海域已经完全冻结了,两个小时内冰层厚度会超过100厘米,很奇怪,更往北的海域没有完全冰冻。”大副也醒了过来。
“你确定你的航向没问题么?”萨沙看着海图。
“刚才喝多了点……趴在舵机上睡了会儿……”
“航行记录仪呢?”
“可能是因为大气电离的缘故,几个小时前莫名其妙地死机了。”
“慢速航行,别对乘客们公布,这种小事情,yamal号没问题的。”萨沙说。
好在是yamal号,他对这艘巨无霸级别的破冰船有着绝对的信心,100厘米的冰层对别的船来说很麻烦,但yamal号能轻易地撞碎,只是航速不得不降下来而已。
游客们又一次尖叫起来,因为更壮丽的一幕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座巨大的冰山缓缓地接近了yamal号。它暴露在海面上的高度就超过了100米,那么它在海面以下的高度差不多是1公里!yamal号在它面前只是一艘小船,每个人都被它那白色巨舰般航行的身姿惊艳到。
“见鬼!没人见过那块巨型浮冰!那东西可别撞上我们!”萨沙的神情略紧张。
“不会的,那东西会在距离我们几公里的距离擦过,要是那么远我都撞上去,那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船长室里呢。”大副倒是神情轻松,他的航海技术原本就在萨沙之上,曾是俄罗斯北方舰队的成员。
白色巨舰般的冰山缓缓地切入了这片封冻的海域,刚凝固不久的海冰根本无法承受它的撞击,裂缝沿着冰面极快地延伸,满耳都是冰层碎裂的脆响。
那种感觉就像是漫天飞雪,剑客飞掠湖面,以一柄霜白色的利刃切开了冰封的湖面,冰下的水都从裂缝中涌了出来,顷刻间死寂的湖面就变成了满池碧波。
在“神之裙摆”下,海水也泛着青色,就在船侧方大约几公里处,青色的海水中倒映着黑色的岛屿,可海面上却空无一物。
“嗨!嗨!你们看那边!海水的倒影里有座岛啊!”有人高声说。
“真的!不可思议啊!分明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应该是跟海市蜃楼差不多的大气投影或者海水投影吧,别处的小岛被投影到这边来了。”
“这张船票可真是买值了!冰山、极光、海市蜃楼!”
人群中只有楚子航的脸色变了,好像有一道寒气沿着脊椎冲入大脑,在脑海里爆炸开来,跟他一样反应的人是扑到舷窗上的萨沙。
呈现在海水倒影中的那座岛他们都见过,在那幅名为死亡之岛的画里!那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古怪外形,那围绕岛屿的黑色岩壁,甚至岛中央的参天大树和岩壁上安置棺材的石洞都隐约可见!
原来世上真的是存在那座岛的!原来画家是从海市蜃楼中看到的那座岛屿,难怪他能把它的细节全部复制下来,可又完全不提这座岛在哪里,因为他根本没去过!
诸多的巧合让他们找到了通往那座岛的门,极光、撞碎冰面的大型冰山还有大副无意中偏离了航线。
楚子航急速地思考着,海市蜃楼么?海市蜃楼的原理是因为空气温差过大,光线在空气介质中弯曲前进,所以才能看到地平线以下的东西。但人的视力毕竟有限,就算在空气质量最好的情况下,人也不过能看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建筑物而已,换而言之,那座岛就在附近。
可是北极圈内为什么会有一座生长着参天大树的岛屿呢?又有什么人会在那座岛上开凿洞穴,放置棺材?
“元首啊!伟大的元首!是你的灵魂指引我道路!”哭泣的声音从侧面的浮冰上传来。
那是文森特!这个纳粹余孽高举着黑木匣子,哭着向岛屿倒影的方向奔跑。他分明老得都快死了,可却跑得飞快,看背影真像一只刚刚偷了鸡的黄鼠狼。
甲板上的人都不知道他是真正的船长,也没人听清他在喊什么,还以为是某位游客发了失心疯。
“见鬼!”萨沙大吼。
这个前阿尔法部队特种兵清楚地知道在浮冰上奔跑的危险,看起来连成一体的冰面,其实里面都是缝隙,人很容易踩进冰缝里去。落进低温海水里,人只有死路一条。
从这种大船下到冰面上需要不少时间,萨沙来到冰面上的时候楚子航已经在他前面奔跑起来,他们都比文森特跑得快,但老纳粹已经遥遥领先了,他蹦跳着越过冰缝,脚下不断打滑。
“回来!你是不可能跑到那里去的!”楚子航高呼。
“别想我停下!你们是魔鬼派来阻止元首复活的!”文森特神经质地尖叫道。
楚子航想怎么可能呢?魔鬼跟你家元首简直是亲兄弟啊!你搞错阵营了!
“你左我右,我们抓住他的脚!”萨沙追了上来,作为俄国前特种兵,他应付冰面还是强过楚子航很多。
两个人同时加速,可就在那一刻,裂缝出现在文森特的脚下,老家伙凭空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冰层沿着裂缝缓缓倾斜,眼看他们也会重蹈文森特的覆辙滑进冰海里去。楚子航把手伸向背后,背后是他的刀袋。
蜘蛛切在空气中切出一道淡青色的微光,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冰面,楚子航一手攥住刀柄,另一手把萨沙从浮冰的边缘拉了回来。
再看裂缝中,只剩几个气泡了,还有那个漂浮的黑色木匣。
萨沙俯身拾起匣子,摇摇头叹口气:“船长你这个人呢,说起来也没那么邪恶,就是太蠢……”
引擎声从后面传来,黑色的橡皮艇从浮冰之间的空隙里驶了过来,艇上是萨沙手下的“冲锋队”。这个名字还是文森特给他们起的,大概是幻想自己也能组建起一支党卫军冲锋队那样的精英部队。
可这帮人其实只是来船上混吃等死的,对“希特勒的宝藏”并没抱太大的希望,反正文森特支付的薪水还是相当不错的。此刻老板死了,老板追寻一生的宝藏却露头了,这帮懒散的俄罗斯人才兴奋起来。
“头儿!快上船!我们去找希特勒的宝藏!”站在船头的爆破手大声说。
萨沙犹豫了片刻,他跟那帮糙汉手下不同,感觉到那座岛屿的倒影中藏着某些神秘的、令人不安的东西,但若是真的能带着宝藏从那座岛回来,他至今还惦记的前妻娜塔莎就有一辈子的住院费了。
最后他还是跳上了橡皮艇,正要挥手跟楚子航道别,才发现楚子航已经不在原处了。
冲锋队员们怔怔地看着那个鬼魅般出现在船尾的中国人,楚子航在他们之间坐下:“开船吧,海市蜃楼维持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们得抓紧时间!”
船沿着浮冰间的裂缝前进,两侧都是矮墙般的冰块断面,他们距离yamal号已经很远了,船上的灯火星星点点,看上去也像是海市蜃楼。可那座岛的倒影还是不远不近地位于前方,视觉上像是只有两三公里远,可有种永远无法抵达的感觉。
冲锋队员们焦躁起来,驶往一座岛的影子,这听起来其实是很荒谬的事,哪有根据海市蜃楼定位的?很可能那座岛位于完全不同的方位。
只是楚子航始终坚定地指向前方,这个帆船运动中常用的手势,当你在海面上锁定一个目标,你就得一直指着它,否则在一望无际又波涛起伏的大海上,很可能一个浪过来你再回头去找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兄弟,你确定么?”萨沙靠近他,压低了声音。对这个中国人,一开始他就有好感,楚子航永远都很直接,就像刀切出去的轨迹,让人莫名其妙地相信他的判断。
“你会潜水么?”楚子航反问。
萨沙点头。作为前阿尔法精英,他当然会潜水,这条橡皮艇上也带有潜水服,但在零度左右的冰海里潜水?
“稍等一下稍等一下……你不是真的以为那座岛其实在海平面以下吧?那只是倒影好么!”萨沙说。
楚子航没回答。
橡皮艇绕过一块巨大的浮冰,眼前的海面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岛屿的倒影看起来格外清晰,因为岩壁呈规整的半圆形,它看起来很像大海的漏洞,有种“掉进去的东西都会在另一个时空间出现”的错乱感。
楚子航默不作声地脱掉了风衣和西装,从船尾拿了一套潜水服换上,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下换衣,他好像完全没觉得冷。
“不会更好,在这里等我,如果我拉扯绳子,就说明下面有危险,立刻加速返回yamal号。”他又补充,“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切断绳子。”
说完他就以倒翻的姿势跃入了冰海,甚至没有带氧气瓶,留下满船的冲锋队员干瞪眼。
楚子航觉得无数的冰针在刺戳自己的全身,龙族血统极大地提升了他的抗寒能力,同时也极大地提升了他的感知力,寒冷产生的痛觉不但不比一般人弱,反而更加强烈。四面八方都是气泡包围着他,他一直在往下沉,可浮力抵消了绝大部分重量,又觉得像是漂浮在太空中。寂静中仿佛藏着古老的声音,整个世界好像在飞速地离他而去。
他放任这种感觉,完全不抵抗,直到海水再度将他托起。
他上浮得越来越快,一头冲出了水面!温暖的空气冲入他的肺部,他睁开眼睛,前方是青色的大海和青色的天空,天空中流动着奇异的云彩,神秘的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海中那座孤零零的石岛!
阿瓦隆,永恒之地,精灵守护之地,生命与死亡之岛……他真的抵达了!
他跳上这艘橡皮艇的时候,所有线索都在脑海中连上了,关于那座岛的真面目,关于它的种种奇特属性,当这些线索轰然贯通的时候,他毫不怀疑所谓的阿瓦隆,那就是一个尼伯龙根!
北极圈内当然不可能有一座长着参天大树的正常岛屿,阿瓦隆的环境很像是在地中海,那么阿瓦隆的世界是扭曲的,就像北京尼伯龙根是扭曲的地铁站。
传说在阿瓦隆里时间是不流动的,而在北京地铁中的尼伯龙根里,时间也不流动或者流动得很慢,呈现出一种20世纪70年代的古老感。
至于极光和强烈的大气电离,恰恰是阿瓦隆导致的。
而要真正到达阿瓦隆,就得通过一个物质界面,这个界面通常都是由水构成的。他见到奥丁的那一次,瓢泼大雨洗刷着整座城市,高速公路变成了迷宫。
而在这里,由水构成的界面岂不就是海面么?大海如同镜子一般映出了阿瓦隆,那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市蜃楼,阿瓦隆就是一个存在于水镜中的尼伯龙根!它既是岛屿也是深渊,抵达它的方式很简单,跃入水中而已。
周围的海水忽然一阵翻腾,又一个脑袋从水里冒出,萨沙甩着湿漉漉的乱发,如一头刚刚横渡河流的狮子,反握匕首四面警戒。
他忽然看到了阿瓦隆,整个人全傻了,脚下忘了踩水手里松开了刀,目瞪口呆地就要往下沉。
楚子航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不是让你们待在船上么?”
“你不知道你跳进水里之后发生了什么,”萨沙抹了把脸,“你忽然消失了!海水很清澈,我们拿氙灯照能看见水下十几米游过的鱼群,但我们根本看不见你。你带着的那根绳子好像忽然变得无限长,一直一直往海底延伸!我不放心就下来看看。”
楚子航微微皱眉。他不希望萨沙下来,尼伯龙根关系到龙族,不该让外人看到,否则学院心理部那帮负责善后的家伙又得从美国飞来给萨沙他们洗脑。当然,他们的洗脑技术比起文森特那是更胜一筹,被洗完的人都表示最近烦心事少了,生活充满了希望……可对这个今晚刚认识的俄罗斯男人的义气他还是有些感动的,不过杀胚的脸不太适合表达感动之情,所以看起来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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