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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自绝于民难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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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社会都恢复了平静:该做的该批的该打的都进行完毕了,该夺的权早就夺了;该上台的上台啦,该下台了也下台了,我们照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用当时的一句玩笑话说,瞎子送大粪——跟着驴走。杨队长就是那头带头的驴,他把我们引到哪里,我们就走到哪里;他让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但他注定了不是一个安生的人。他对眼前的权利根本看不上:队长不是他要追求的目标。他追求的目标是大队主任支书,甚至是公社主任。但要实现这些目标,必须突出表现自己,取得上级领导的重视,必须再弄出一点动静来。不然天天就是抓革命促生产,革命没法抓了,生产好像也就上不去了。但还再用老一套,实在也是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了。

  他看看被他斗倒斗垮斗臭的地富反坏分子,一个一个地在眼前像过电影一样地过着,越过他可能越觉得少点什么: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村里没有地主,只有一个富农,也就代替了。反革命?有一个历史有问题的人,算是反革命。坏分子?我马吉平当然就是坏分子了。只是一个右派,我们村里根本没有,就是全公社好像也没有。因为我们这儿是农村,没有什么有文化的人。但是在城里有。城里的人虽然也全部是在城里的,但有不少人就出生在农村,甚至是从农村长大的,成年以后在城市参加工作的。他们即算是城里人,其根子也算是农村人。

  造反起家的杨明成,做了一番仔细地调查。他终于查清楚了,我们村其实是有右派的,只不过他当了教师,是一中的骨干教师,叫江维东。他的父亲也当了一辈子教师,现在已经退休了,叶落归根,回到家乡养老,叫江泽辉。父子俩是我们村少有的文化人,德高望重,非常受人尊敬。由于江维东水平实在是太高了,再加上我们是山区小县,人情世故还是很大的。所以虽然把他打成右派了,并没有送去劳改,还在学校里正常教书。只是经常要接受来自方方面面的监督。而杨明成打听到的情况是,隐藏很深的江维东终于被学校的革命小将揪出来了,隔三岔五就在学校操场上被批斗。

  杨明成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凭着他和6792军造反派的关系,联系到学校的造反派,说江维东是我们村的人,要借用一下,揪回到我们村进行批斗。红卫兵小将们当然愿意,多一些批斗的人,就多了一份力量,就能把这些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和右派分子批倒批臭。

  于是,这一天,生产队社员全体放假一天,连电影也不用演了,专门召开批斗大会。还请来公社大队两级干部观摩,要当做经验向全公社推广,给了杨明成极大的面子。他也非常得意,指东道西,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以往的批斗大会大家见得多了,早就批斗得腻了,人们根本不感兴趣。批斗的和挨批的人,也全都麻木了,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加入了新鲜角色:一个文化人,一个要脸面,有知识有尊严的人,也被拉回来跟这些土里吧唧,傻大黑粗的人一块挨批斗,多少有一些新鲜感。至于同情心,怜悯之心,正义感,似乎早就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是一些机器,一些木头做的机器,只要打开开关,就能按设置好的程序运转;所有的开关都掌握在小队大队和公社当权者的手中,人家让这些机器怎么转,就跟着转,不会停顿,更不敢朝着相反的方向去转的。

  刚吃过早饭,人们就三三两两地相跟着来到打麦场上。重大的活动往往在这里举行。因为这是村里最大的场地,包括演电影和批斗大会等。

  老人和妇女们为了舒服一点,还拿着小板凳,或者拿一块纸板子作为坐具,坐在前面。男子汉们则大部分站在后面。最前面摆着一排从学校里搬来的课桌,拼在一起作为主席台。桌子上放着从大队借来的麦克风。上边地塄上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高音喇叭。桌子后面坐着杨明成,吴兆成,刘明柱还有公社来的穆主任和魏主任。

  靠打麦场的东侧有一间小房子,是秋夏两季打完粮食以后,因为粮食要晾晒,担心被人偷走,让照看粮食的人住着。我们这些被批斗的对像早早就被关在这间小房子里。

  杨明成派民兵来叫我的时候,我还跟他商量。我说我帮他干过那么多的事情,这样的批斗会就不要批斗我了:我毕竟做过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情。但杨明成坚决不同意。

  他说,你多干了是不假,但多给了你工分,早已两清了,跟批斗不批斗没有关系。从公社到生产队,早就把你当成坏分子了,不能给你留情面的。要是把你放过,让别的人怎么办?再加上这回跟以前都不一样,当然主要不是批斗你,但陪斗你还必须去的。主要批斗对像是江维东。

  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民兵来到那个小房子里。

  房子很小,只有一张床。我们几个人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圪蹴在地上。我有好几年没有见到江维东了。他也已人到中年,两眼无神,目光呆滞,枯黄色的一张马脸,毫无血色。头发也乱喷喷的。身为教师的他,好像还不如我们这些当农民的有精神,苶头搭脑地,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圪蹴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只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偶尔抬起头来,也看着灰蒙蒙的墙壁,好像在想着什么。

  这时,只听见杨明成大喊一声,把反动分子给我带上来!

  门“咚”地一声被打开了,进来几个民兵。每两个人一左一右揪住一个人的双臂,使劲往后抬着,另一只手压着肩膀,把我们压成了弓形,揪到台子跟前。大家弯着腰,垂着头,站在那一排桌子前面,弯弯得像一只只的大虾。

  我站在右面的最边上,江维东站在正中间。他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弓着腰,低垂着头,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地面。

  杨明成敲了敲麦克风,大声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请魏主任讲话。

  魏主任讲了这次批斗大会的重要意义:发现了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新的阶级敌人,对臭老九也不能心慈手软。他们对学生灌输反动思想,散布反革命言论。江维东就是这样的代表,把他抓回到家乡批斗,就是要从根子上铲除他的余毒。从生他养他的地方,把他罪恶的毒素清除掉,不能再饶恕他,让他毒害我们的下一代了。

  他的重要讲话,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掌声。紧接着,支书刘明柱,主任吴兆成也做了重要讲话。他们主要认为,粮食产量上不去,还是对阶级敌人斗得不狠。以前把该批的和该斗的,全都斗垮斗臭了,却遗落了一个隐藏在学校里的阶级敌人。这是我们生产上不去的主要原因。经过这次批斗以后,我们的粮食产量一定会上一个很大的台阶的。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神色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更没有怜悯,就好像在地里除草,收割庄稼一样。好像这一排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棵一棵的玉米和高粱。

  杨明成队长做了总结发言。他充分肯定了各位领导深刻的见解。批判很到位,给我们全村人民以深刻地启发和热烈的鼓舞。非常感谢各位领导的莅临,给我们的批斗大会以正确的指导。大会以后,我们要化斗争为力量,努力抓革命,狠狠促生产。要革命生产两丰收,以革命促生产,以斗争促革命。要把对阶级敌人的恨,化作对社会主义的爱。化仇恨为力量,用战无不胜的毛主席思想武装头脑,狠斗私自一闪念。大斗促大上,大上促大干,以实际行动纪念夺权斗争一周年大会的胜利召开。

  他的口才特好,赢得了领导们的赞赏和群众热烈的掌声。最后依然是呼喊口号。杨明成一下拿出了他的拿手好戏:只要召开批斗大会,只要有阶级敌人在场,他就会拿出红宝书,用红宝书作为武器,敲打着阶级敌人的后脑勺,以表现他的积极性和对阶级的人的满腔仇恨。

  在这样的场合,他当然绝对不会放弃他的表演的。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本袖珍红宝书。鲜红的塑料皮上,头戴军帽的毛主席像神采奕奕。他从桌子后边走到前台来,用左手高高举起红宝书,走到站在正中间的江维东的后边,用红宝书的书脊,狠狠地砸着他的后脑勺,声嘶力竭地高喊:

  打倒右派分子江维东!

  他每喊一句,大家都跟着喊一句,还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来:

  打倒富农分子刘和东!

  打倒反革命分子胡东升!

  打倒坏分子马吉平!

  打倒坏分子鲍海平!

  批斗大会还没开完,学校来的红卫兵小将就接人来了。大会刚刚结束,不知杨明成怎么想的,他看着灰头土脸要离开的江维东,好像在跟红卫兵小将们商量着什么,那些年轻人点头表示同意。

  在宣布散会以后,我正准备回家。杨明成来到我跟前,把我叫住说,你先不要走,还得再办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停下来问他。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不想告诉我。

  我就圪蹴在场院里静静地等着。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好事情绝对轮不到我。但我实在不知道他让我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民兵拿着一块白布,上边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大的字:臭老九。

  杨明成接过白布条递给我说,你用别针把这块布别到江维东的后背上。

  他还给了我几个别针。

  你这是干什么?我刚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马蜂蜇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说,我绝对不干。

  你不干是吧?看你那个倯样子吧。你可别忘了,你在公社革委会说过的话。你是要当坏分子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还是要当现行反革命送到公检法?不是被叛重刑,就是拉到西门外枪毙,你看着办吧。

  他的话并不重,声音也不高,但我听起来就像如雷贯耳,炸得我头昏脑胀。我别无选择,只能说,好好好,不就是用别针别在衣服上吗?这比挖人家的祖坟轻松多了,我干我干。

  我心里想,这实在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是右派分子,当然也是臭老九,这事谁也知道。不过是贴在背上,让大家看一看罢了。这对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损害:又不打,又不闂,又不是去砍头。如果在我背上贴上坏分子三个大字,我也无所谓的,该干啥还干啥。因为你本来就是坏分子,大家都知道的。就算把你的名字做成胸牌别在胸前一样,实在没什么的。

  这样一想,我心里也就安心了。拿过杨明成手里的别针,走到江维东跟前,用别针把白布的四个角,端端正正地别在他的后背上。虽然布的质量不好,有些枵薄,但用在这类的事情上还是没有问题的。他也非常配合。乖乖地把后背亮给我,让我把“臭老九”三个大字,别得端端正正地,白底黑字,非常显眼。

  杨明成亲手把江维东交给红卫兵小将。他们把江维东押在最前边,排着队,沿着村里的土路,一路高喊着口号朝城里走去。

  我们也都回到了家里,一场全新的批斗大会也就结束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全村人又重新恢复到正常状态,该干什么干什么。人们平静地上地收工吃饭睡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因为这样的批斗大会,进行得实在太多了,实在太平常了,谁也认为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然而,批斗大会过后第二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从城里传来:江维东跳楼自杀了!他跳的不是一般的楼,而是城中心的那座鼓楼。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他可能是站到楼的最高处跳下去的。脑浆迸裂,在鼓楼的西面,血搅着脑浆流了一地。因为那时候没有什么高楼大厦,鼓楼就是最高的楼。一般的二三层楼上跳下来是死不了的。

  他是在早晨,被晨练的人们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早就死了:还穿着原来的衣服,后背上还别着我亲手给他别上的三个大字——臭老九。

  因为他是一中的名师,城里的人都知道他。人们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通知了学校,把他拉回去,找到了他的家人。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这种横死的人,是不能回到家乡埋葬的。只能在东凰山上挖了个临时的坟墓,就把他草草埋葬了。

  我听到这事以后,非常地震惊,也非常地害怕。由于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全家人都到城里去料理他的后事去了,我也不敢到城里去帮忙。

  本来,在一般的时候,如果村里出了这种丧事,我往往第一时间都要去帮忙的。不论是谁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帮不上忙,也不敢去帮忙。因为我知道,他的死和我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他被批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没有想到死。为什么在我们村里被批斗以后就去跳楼呢?完全可能跟他背上的那三个字有关系。因为据从城里回来的人说,他一路被押解着,穿城而过,从南街到北街,一直要到他所在的中学。一路上观看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着。还有那不知真相的年轻人日吷着,甚至还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子。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承受这种侮辱?压力突破了精神承受能力,是只能选择死的!

  我后悔啊!后悔不该听杨明成的安排,要顶住压力。虽然我不往他背上别“臭老九”三个大字,别人也会往上别的。但我别了,我就脱不了干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在江家人为他办理丧事的那几天,我茶饭不思,觉也睡不着。我对自己恨得牙痒:当时还真不以为是什么事,不过就是往衣服上贴了几个字了。但现在看来,那三个字简直是他的催命符。如果在小范围内,在家里,在单位里,还影响不大。但那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一个有尊严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呢?

  马吉平啊,你这个混蛋!我一遍遍地日吷着自己:你怎么净干这种蠢事呢?你能不能多少聪明一点,不要干蠢事,不要害无辜的人不行吗?他杨明成也就是吓唬你啊。并没有真的把你送到公检法,真的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甚至是枪毙的呀。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软骨头呢?人家一家人能放过你吗?

  等到江家办完丧事回到村里,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江家,一看到江泽辉老人,我一句话没有说,就给老人家跪下了。我一遍遍地给他磕着头,恶毒地日吷着自己。

  江伯伯,你杀了我吧,是我害了您的儿子。是我逼死了他,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走那一条路的。我不是人啊,我是魔鬼,我是畜牲啊。你怎么样收拾我,你怎么样惩罚我,一点都不过分。我不敢请求你原谅我,我只想请求你好好惩罚我,让我顶他的命都行。

  唉,江伯伯叹了一口气把我扶起来说,你不要这样对待自己了,你也是没有办法的。我来惩罚你,谁来惩罚我呢?他的事也有我一个呀。

  啊?我几乎是惊恐地叫了一声,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怎么了?

  那三个字是你贴上去的,这不假。可你知道那三个字是谁写的吗?他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那可是我写的。要说是害他,我也是杀死我儿子的刽子手啊。我心里能好受吗?

  他悲惨地说着,摇了摇头,现在的社会形势,谁也没办法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而在以后,在霍家人回来取他们祖宗的死骨头的时候,又第二次听到。

  我们两个都成了凶手,害了一个无辜的人。现在我还得反而安慰他:因为比起我来,他是父亲,他更痛苦,更痛心疾首,生不如死。我现在心里反而有了一丝安慰,这意味着杀人的罪名,有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强。而跟我一起分担这罪名的,竟然是他的父亲,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我的恐惧和内疚,好像也减轻了一些。

  他不仅没有责怪我,还把办丧事时吃剩下的餭儿给了我几块,让我回去给我妈吃。我跟他说了一些宽心的话,从江家的大门上走出来。刚走到半路上,一个女人迎面而来,他是江维东的妹妹江莲花。

  她看到我,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光,脸色通红,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她看到我,还没说话,就朝我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叉腰,把我迎面挡住,破口日吷起来,嘴角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不断地朝我脸上喷上来:

  你这个贼娃子,三只手,心眼子化了脓了,烂到底了。天天做着丢人败兴的事:偷人家东西,好好的寺庙叫你拆了;砍伐村里的神树,挖霍家的祖坟,坏事干尽。我哥没有惹你没有撩你,跟你无仇无怨,你把那骇人的诅咒话,就敢往他背上贴!人家让你死,你怎么不去死?让你贴那害人的字,你就去贴?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要脸不要脸?一个害人贼,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来祸害人来了:害了神,害了人;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的命还没有猪的命值钱,还没有狗的命值钱:猪狗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不要以为我们家人好欺负,正经的好人都不敢欺负。你这样一个贼娃子三只手,害人精,怎么有胆量,有脸面来欺负我哥?这下你高兴了吧?他死了,你该回去喝酒了,跟你那害人的组织领赏去吧。你给立功了,你们升官发财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升官发财了也不如狗:狗还不会随便咬人的,可你害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她的声音异常尖锐,引得几乎全村人都出来观看来了。

  我定定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离开这个令我可怕的世界。我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抖动着,浑身一阵凉一阵热,就像打摆子一样。

  看热闹的人,以前对我的行动,包括拆除神庙,砍伐神树,也没有什么议论。但现在不同了,人命关天。人们纷纷议论着,一开始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渐渐地声音就高了起来:

  真不害臊,看把人家害的,一条人命好好地说没就没了。

  这都是报应:他拆了神庙,砍倒了神树,得罪了神灵。神灵就让他干坏事,然后再无情地收拾他,会让他下地狱的。

  你们不知道,他把霍家山家的祖坟都挖了!

  这可是真的。这么缺德冒烟的事,这家伙都敢干?

  还是人不是人?

  畜牲也做不出来这些事!

  猪狗不如!

  这种人就是人渣,造粪机器,白活了。

  活着还不如死了,人是有脸面的。

  没脸面的人还不如畜牲……

  人们后边还说了些什么,江莲花还闂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了,头脑里一片苍白,但意识还是有的。我立刻转身,像做了贼一样,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跑得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出村子,跑到十八亩渠的上面。下边的沟里,是从四周山坡上的雨水流下去,逐渐形成的一个深潭。绿汪汪的水,深不见底。我几乎想都没想,纵身一跃,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

  这世上的人啊,你们好好活着吧,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们了!

  只听见“咚”的一声,我一下笔直的插在了水里。我眼睛紧紧地闭住,生怕一睁开眼还能看到这个世界。知道用不了几分钟,我就会成为一具尸体,慢慢地变成一堆骨头: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我的葬身之地。

  然而,等了半天,我居然还能呼吸。我睁开眼睛,我居然还活着!手里抲着的几块餭儿也掉进水里顺水漂走了。头顶上热辣辣的太阳在照着我。我低头一看,水并不深,还没没过我的腰,但下边淤泥却很深,把我的双脚连同双腿,深深地陷了进去。我试图把双腿拔出来,但一点劲也使不上。虽然我自己也会凫水,但什么用也没有。我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没想到水并不深。因为我们劳动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沟里有一沟水,但谁也没有下去过,不知深浅。没没过我的头,也没有把我淹死。但现在死还不迟。我两眼一闭,把头使劲扎进水里,水呛得我连连咳嗽:自己让自己窒息,绝对是件困难的事情,这种死法绝对不容易。我实在憋不住了,只能抬起头,露出水面。我连委屈的泪水也没有了,只有对自己的仇恨,对自己的鄙视。

  马吉平呀,马吉平!不是人家日吷你,你确实不是人,你确实连猪狗都不如。你还没有活过多少年,但干过的坏事却是数也数不完的:偷人家的东西,挖人家的祖坟,害人家的性命,拆人家的神庙,砍人家的神树,坏事做尽。你只有用死来向全村的父老乡亲谢罪。可现在的问题是连死也不好死了。

  我抬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天上飘着几呆浮云,有一些鸟儿从浮云边上轻轻地掠过,飞向远方。水沟的四周,长满了青青的野草,翠绿欲滴,倒映在蓝色的水里。野菊花,苦菜花,蒲公英花,星星点点地开在山坡上,像一双双鄙视的眼睛,注视着控在水里的我。正值中午,太阳晒得非常炽热。我垂下头,喝着胸前的水,又用双手捧起水浇着头,驱散着上升的热气。丑陋的枯黄的马脸,倒映在胸前的水里,随着水波的晃动,扭曲着变形着,一摇一晃地,像一张张牛头马面,妖魔鬼怪。

  我就这样站在水里。这里离村子远,也没有人到这里来干活,我就是喊叫起来也没人听见。况且我也不准备叫喊,我只想死。

  我就这样一直定定地在齐胸口的水里站立着,一直站到太阳落山。我非常攰,想坐下来休息休息,但根本无法坐下来,只要坐下来,水就没过了我的头,我就非常痛苦,又赶紧站起来。

  你是不是怕死啊?我问自己,只要把头伸进水里,坚持上一会儿,你就一命呜呼了,可你怎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啊?

  半夜里,水温迅速下降,冷得我牙齿打战,浑身发抖。身体受了凉,肚子里的凉气不断地往上涌,嘴里不停地打着嗝喽。我不停地搓着手,按摩者双臂,不要使自己冻僵。慢慢地回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对我的日吷--我忽然觉得,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呢?我的本意是,我要用我的死来向江伯伯一家,向全村人来谢罪的。但如果我真的死了,人们并不会原谅我,还会诅咒我,死得好,早该死了:大家会高兴的。根本得不到他们的原谅!那我不是就白死了吗?我的死还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硬气地活着,厚着脸皮活着:我就不死,看你们要怎么样?没有人会站在你的立场上想问题的。他们只想到你损害了全村人的利益,把他们崇拜的神毁了,神庙拆除了,神树砍倒了,把一个最有文化的人也逼死了。可谁会为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做能行吗?

  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的圆心想问题,没有谁为别人的那个中心圆想一想,看那个圆心里到底有什么?是红的还是黑的?

  想到这里,我反而吓了一跳。为自己突然的跳河自杀行为而后悔:一定要活着出去,我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候,我才忽然觉得,你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愚蠢。只顾了自己的脸面,自己的尊严,怎么把生我养我的老娘老子都忘了?虽然你自己是个废物,什么用也没有,不能给父母带来幸福。但总是一个活人,四肢健全。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跑个腿,端个茶递个水,也还是用得着的。你把他们抛给哥哥,他家人口多,连自己也管不了,哪能管得了父母?再说了,刚刚如果在水中把你淹死了,把父母气得半死不说,还要给你收拾尸首:他们连个棺材也给你买不起,你让他们怎么办?不是死了都要祸害他们吗?你这个蠢货,你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

  我不停地闂着自己,迷迷瞪瞪地在水中好容易挨了一个夜晚,我自己也清醒过来了。但肚子饿得“咕咕”叫。虽然水还算干净,可以喝上几口,但离两边的岸上很远。岸上的草了,什么东西根本吃不到。我会被困死在这里,我大声地高喊着:

  救救我啊!我掉在水塘里了,谁来救救我啊?

  只有山沟里传来的崖娃娃(回声),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反应。我绝望地环顾四周,再看看眼前的水,忽然发现,水位好像在下降。我的腰也快露出了水面。原来这并不是固定的水潭。是下过雨后,从上游下来的水,一时流不出去,慢慢地汇集在这里。前几天刚下过雨,所以就汇集了很深的水。但雨水停了以后,由于是黄土高坡,渗漏得非常快,再加上现在是夏天,下漏上蒸,水位下降得很快。但我的双腿是陷在淤泥里的,即使水全退了,我也很难自己拔出来。水面上时不时飘过来一些小虫子,还有耍水娃娃和不小心溺在水中的蚍蜉蚂儿。我飞快地用手猛地抓上一只,塞到嘴里去,连咀嚼也不用咀嚼,囫囵就吞下去了。虽然虫子很小,只有一圪尟尟,但数量还不少,我不断地抓着,吃着,渐渐地好像也不太饿了。只是觉得非常攰,但也无法圪蹴下来,只能直挺挺地站立着。

  第二天的下午,水渐渐地消退了,露出了下边的淤泥。我试图把双腿拔出来,但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淤泥如同一个吸盘器,把我的双腿紧紧地吸附在里面,纹丝不动。但有一个好处是,我可以坐下来了,坐下来休息休息。我坐在淤泥上,但也不敢坐得太实,恐怕连整个身子都陷进去。那可就真的活不了了。我求生的愿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

  虽然我能休息了,但要命的是,水退了,漂在水面上的那些小虫子也都消失了。虽然它们只有尐尐的一圪丢丢,但由于数量多,只要不停地抓来吃,也不至于太饿。可这会儿我饿得几乎前心贴后心,肚皮深深地凹进去,胉籁骨也一根根地裸露出来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多亏现在还能坐下来,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站着,我一定会倒在水里去被活活淹死的。

  第三天的太阳,又红彤彤地照常升起来,照着深深的泥潭。到了中午,太阳异常炽热,整个泥塘上冒着热气。软乎乎的淤泥渐渐地变成了潮湿的泥土。我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泥土干涸了,可就把我固定到泥潭里,再也出不来了。半硬半软的泥土,是最好挖掘的时候。虽然我饿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还是用劲儿伸出双手来,左右开弓,分别在左右腿边,挖掘着泥土。很快便挖出了两个小坑,我使劲左右摇了摇腿,用双手撑着地面,用力一拔,双腿上升了一截。我又再次把小坑往大扩了一些,往深挖了一些。我又站起来,左腿站立着,右腿使劲一提,居然抽了出来。但鞋和袜子都留在了里面。我再用右腿跪在地上,左腿使劲一抽,也抽了出来,鞋和袜子也同样留在了里面。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下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泥潭里,再也不想站起来……

  我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又是土,知道自己终于活过来了:既然没有死成,还是应该好好地活着。

  我连滚带爬地爬遃着来到沟坡上,拔出苦菜,蒲公英,灰灰菜,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吃得满口发绿,嘴角淌着绿色的草叶汁。直到实在吃不下去了,嘴里打着饱嗝儿。衣裳也褿得成了泥轱辘。只得把衣服裤子全部脱下来,铺在山坡上,让太阳晒着,不一会儿就晒干了。我又把衣服重新穿好,手脚并用地从山坡上爬了上来,站在沟口上。朝着已经没有水了,变成泥塘的河沟,愣愣地看了半天。觉得我自己是从鬼门关上回来的,好像又是重新出生了一回。

  我沿着山坡上的一道砭砭路,一步三挪地往回走着,虽然自己不想死了,但以后的日子怎么活下去?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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